他不抱怨这件事。
时针在墙上滴滴答答,一点点,缓慢,但坚定地走向夜晚,电影已经换了几部,蒋驭野看着看着,慢慢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电视屏幕上正在放《爱丽丝梦游仙境》。
彼时他已经完全没好好坐着,歪躺在沙发上,头枕着闻浪的大腿,脸朝着电视机的方向,状似还在看片子。如果不是闻浪感觉到他的呼吸声变缓,或许也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闻浪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低,仍由它继续放。爱丽丝已经掉进了兔子洞,闻浪看着她在光线逐渐魔幻的下坠过程里好奇地摆弄身边经过的东西,没来由地想,也不知道蒋驭野此刻的梦里会梦到什么。他的梦里也会有兔子,疯帽子,红桃皇后,和那些黑暗的,似乎找不到出路的迷宫吗?
他们似乎还从没交流过彼此的梦境。闻浪自己总是在做梦,梦里是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比如他们高中时一起读书的那间教室,学校的操场,和夜幕降临时的教学楼天台。
梦里的蒋驭野还是当年穿校服的样子,夏季校服,白色的网球衫和藏青色的校裤。天底下最难看最泯灭个性的一种着装在蒋驭野身上也能穿出潇洒的感觉。他的手臂架在天台的栏杆上,晚风习习,蒋驭野在星辰底下和远处路灯不灭的灯光里,朝闻浪微笑。
少年人干净又清澈的一双眼睛,在闻浪的梦里留了很多年。
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打断了闻浪的遐思。闻浪下意识地先去看电视屏幕。电视里正播放到毛毛虫刚刚羽化成蝴蝶,而爱丽丝坐在一朵蘑菇上,一手拿着一边的蘑菇块思考,究竟哪边的蘑菇可以让她长高。
闻浪没有按暂停键,他摸出还在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信息上写着妈妈两个字。
他把音量调低,接通了电话,低着声音开口。
“喂,妈?”
肖浮蕊的声音在听筒那头显得也很低,她问闻浪现在在做什么。
“和朋友看电影。”闻浪回答,同时微微的低头去看蒋驭野睡着的侧脸。肖浮蕊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很犹豫地问是不是晚一点打电话过来比较好。
闻浪没让她挂断电话,他直接开口:“没事,你说。”
肖浮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在电话那头犹豫着说话了:“……你,你小晴阿姨今天来家里了。说了点这边事业编制的事……”
闻浪不可控制地微微皱了皱眉,在肖浮蕊那里,一切以小晴阿姨开头的话题,后续的话都很好猜。小晴阿姨本名王晴,是肖浮蕊当年参加工作时的工友,按肖浮蕊自己的话说,这辈子什么事都压了她一头。
肖浮蕊以前在家念她的职称,工资,家庭,后来就开始一直念她们家的孩子。仿佛自己出不了的那口气,希望闻浪能给她出了。
果然,接下来的话都是老生常谈,肖浮蕊语气柔弱但是态度执拗地再一次提到了王晴那个在美国读研究生的女儿。提到对方已经准备毕业回国,已经拿了上海哪几个大公司的offer云云。
闻浪已经习惯她这些念叨,神思都开始逐渐飘远,把手机虚悬在耳边放空,把肖浮蕊的念叨只当成某种惹人焦虑的噪音。就这么听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肖浮蕊变了口风。
肖浮蕊的语气既柔弱又急迫,她说:“小浪,你要不,就回家吧。”
闻浪一愣,下意识接了一句:“怎么了?”
肖浮蕊立刻抓住了这个话头,开口:“你小晴阿姨说了,她年纪大了,其实不想孩子离自己太远,想劝她女儿回来。我想,反正你也比不过人家,既然人家都要回来了,你也回来吧。”
这句话之后,肖浮蕊没等闻浪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一连串回家好的理由,闻浪听了一会儿,觉得可能多半也是听王晴讲的。
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那些事,买不起房,工资也不太高,公积金交的没有事业单位多,上了年纪之后还很可能被公司裁员。
闻浪从来没跟肖浮蕊抱怨过他在工作中遇到的事,或者说,从他考上上海的大学离开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和肖浮蕊抱怨过哪怕一句漂泊在外的辛苦。
但这并不妨碍肖浮蕊从王晴的话里找到劝他回家的依据。他们家是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去世了。闻浪这一辈不管是奶奶那边还是外婆那边都子嗣众多又都不算富裕。百年之后,他们家分不到什么财产,想来靠工资能在上海买房定居也是希望渺茫。肖浮蕊对王晴的分析深信不疑,并觉得既然如此,那闻浪回家,显然比继续留在上海要聪明许多。甚至于他已经在上海待了一些年,已经算是耽误了。
而闻浪自己的想法,肖浮蕊一无所知,但是她并不在乎。
闻浪表情未动地听肖浮蕊把车轱辘话又说了一遍,不置一词。而肖浮蕊也在闻浪的沉默里明白他的想法。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在漫长沉默的尽头总算说了一些别的话。
“闻浪,我再过两年就60岁了。”肖浮蕊的声音弱弱的,听上去非常可怜:“你小晴阿姨家里好歹有你左叔叔,咱们家就我一个人。算我求求你了,你就不能回来吗?”
“不然我一个人在家里,死了都没人知道。”
闻浪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大的变化,他知道,在连番的状似关心的劝解里,可能确实只有最后这两句话才是真心的。
肖浮蕊当年生他生的非常晚,算是高龄产妇,生他的时候又是难产,大出血,以至于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而等到他爸死的时候,肖浮蕊已经46岁了,那个时候寡妇再嫁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肖浮蕊就一直没再结婚,所以临老了身边除了闻浪,并没有别人。
闻浪不知道他家的亲子关系是否是因为他爸的去世而急转直下,他只记得从初中之后,肖浮蕊除了学费和衣食就没再管过他。直到她55岁退休,在老去和孤独一同袭来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肖浮蕊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她不断地试图提醒闻浪,自己的身体有多不好,家里没有男人的生活有多难过,自己有多么的可怜,弱小。她甚至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暗示闻浪只要她还能活着喘气,就能每个月领养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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