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粒糖晶落在桌上,林霰垂眼看着,拿手背将糖晶全部清扫干净。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讨债。”
一行青雁自南往北惊掠而去。
枯叶翻飞落在脚边。
赵安邈背靠雕花石柱,昂着首,轻蔑笑道:“我此生人情血债无数,若要清算,先生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
赵安邈这一生,荣宠满身,手握大权,为达目的,她可以牺牲无辜百姓,也可以背叛自己的母国。她杀人无数,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幕后指挥,手中染过太多鲜血。在她眼中,人命不过草芥,这样的人,又怎会为几桩不知姓名的血债感到愧疚。
林霰苍白的面目仿佛附着一层细碎寒霜。
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皮囊,刀削斧刻般,将他眼中茫茫一片白雪染成了漫天血色。
“冤有头,债有主。”林霰的目光缓慢飘远,他凝视着空气中捉摸不住的尘埃,不解的神色油然而生,“公主既然要论先来后到,那林某请问,公主这些年恶事做尽,午夜梦回,也从未问心有愧吗?”
赵安邈一甩长袖:“我为何要心存愧疚?世道糜烂至此,非我一人之功。大历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干干净净,那些平庸百姓又有几人心无贪欲?即便是父皇,他的皇位如何得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帮他夺得王位的有功之臣,桩桩件件,人性丑恶如斯,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这便是公主所言的,要让所有人都尝一遍公主曾经所受之苦楚吗?”
“没错!”赵安邈愤恨难当,“世道欺我辱我,天地间从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公主要将一人之痛,变为万民之痛,要将世间女子都变成公主这般模样吗?”林霰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赵安邈面前,“让那些无辜女子,尝尽屈辱,再像公主一样,用怨愤回报这个世间,是这样吗?”
赵安邈仰起头,瞪视着林霰,她眼睛里是熊熊怒火,这把火由屈辱点就,在心原尘上不息燃烧了十年之久。正是这把火,将赵安邈一步步推入深渊,让她痛,也让她强,让她丧失理智,也让她泯灭人性。
赵安邈笃定道:“没有人能经受得住那样的屈辱,也没有人,能在受过那样的屈辱过后,不憎恶这个世间。”
林霰微微歪起头,万千情绪皆在这一句话里。
他说:“公主又错了。”
赵安邈被林霰的目光锁住,竟觉难以呼吸。
似乎有来自北方的风吹过鬓边,林霰静静感受着十年如一日的寒凉,在一声声压抑至极的呜咽中,冷静质问道:“公主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如何才有的今天,都忘了吗?”
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赵安邈的脖颈,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嗅到了血气,指尖触及到冰冷的雪,她听到了自己孱弱的呼救声,也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挡在她面前的人。
赵安邈头上的簪子毫无征兆的从发间坠落下来。
“啪”地一声,尖利的顶端刺中了她的心脏。
赵安邈所有的气焰尽数消失,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抵在石柱上,冰冷的石头硌着她的后背,她仓惶地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那双略显熟悉的眼睛。
“你……”赵安邈声音颤抖,“你是谁?”
“公主想起来了。”林霰勾动唇角,俯身捡起赵安邈掉落的簪子,“公主还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林霰想帮赵安邈将簪子戴好,手刚抬起来,便被赵安邈狠狠一推。
赵安邈弓着腰背,撕心裂肺地喊:“我问你是谁!”
林霰的动作停在那里,他一点点收拢掌心,任簪子上锋利的棱角刺破他的皮肉。
“债主啊。”林霰轻轻咳着,也笑着,垂散在肩上的发被他拨到身后,他挑起一点眼尾,冷白面色形如地狱来索命的鬼怪,“我替戚庭晔、替林雪吟、替命丧溯望原的靖北军亡魂,向公主讨份迟到十年的血债。”
“林雪吟”三个字让赵安邈如遭雷殛。
“你……你是……”赵安邈猛地跌坐在地,脸色顷刻间煞白一片,“庭、庭……”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林霰幽幽道:“安邈,你还能问心无愧吗?”
第44章
一行泪顺着赵安邈的面颊流落下来。
她再也没有半点嚣张模样,比之昨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失势还要狼狈。
赵安邈畏惧地躲避着林霰的眼睛,却被林霰掐着脖子抬起头。
她只好闭上眼睛,双手虚握住林霰的手腕:“对不起……对不起……”
冷,是赵安邈仅剩的知觉。
她被冰到般打了个抖,眼泪顺着下颌滴在林霰手上。
赵安邈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的温度竟然可以冷成这样,好像林霰这个人,从骨子里就都是冰冷的。
可她明明记得,这双手曾给她送过风筝,也曾帮她点过宫灯。
在她不被皇上留意的那些年里,在她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的时候,这双手不止一次的解救过她。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呢?
她做了什么……
当年回讫兵变入侵溯望原的消息甫一传入长陵,赵安邈便私自离开了皇城。长陵宫中的老人都知道,十年前赵安邈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没有人知道赵安邈真的到过溯望原。
彼时溯望原已经尸横遍野,赵安邈抵达溯望原战场时,回讫部族的主力正在清点伤亡人数。
突然出现的赵安邈无疑成为回讫新的追击目标,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大历的公主,得到她,便能令大历再蒙一层羞。
赵安邈带去的侍卫为了保护她,在逃亡路上全部被回讫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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