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日光景,这个杏眼桃面的小姑娘已是满身惊湿,嘴角干裂裂地起了白皮。
她形色匆匆,片刻未歇地奔去后院叫起一众宫仆准备热水剪刀。
陆戟挣红了眼要进去看他,被同样静候担心许久的张继推拦锢住,怎料他挣脱的力气出奇的惊人,几乎是被张继按趴在地的拦下,却仍如离箭般冲进门去。
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以至陆戟往后经历过一生也无法忘记。
慕洵仰面躺着,眼里那道残破剥落的木梁早已看厌了,几乎闭上眼睛也能数清上头斑驳的霉点。他的满头墨发被糟糕地勉强扎住,松垮纷乱的泼在枕边。他面色惨淡,形容枯败,高耸的腹部垂坠腿间成一道奇怪的弧勾。他的腰|臀被人为的抬高着,底下清浅的布垫上沾满血污浊渍,就好像……就好像……
陆戟看不清他,烛灯太暗,泪水又太快的凝聚坠下。他缓着步子,却觉得自己正义无反顾地向前冲。
慕洵纤细的手臂上青筋突起,近乎脱力的指尖攥湿了早已被挣扎扯烂的枕褥。
他的胸膛起伏奇大,似乎每一次吐息都让肺叶干涸枯瘪。
陆戟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可以听到他喉间汹涌的铁腥。
慕洵看向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口唇颤动,只有紧促的呼气声,陆戟却看懂了他的话。
出去!
他失声痛吼。
出去。
他恳求。
张继几乎紧随其后的赶进来,震骇之余竟见陆戟兀自转身离开。
“都出去!!”柳枫怒道。
之后的事情同其他故事没什么两样,皎月端着连盆的血水进进出出,屋里是柳枫含怒地鼓励。
他不停地冲慕洵吼着什么,陆戟听不太清,似乎是“用点力”或者“别睡”之类的。
小皇帝没再扒着门,他同张继一道坐回矮阶上,失魂落魄的出神。
他忽然想念那道宫墙,想念那制衡权力的纯金龙椅,想念城楼高处望下去皆若蝼蚁的小小百姓,想念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梁大柱、繁复豪奢的镂雕浮刻……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
他约束全天下,也被全天下约束;他轻视先祖规仪,也被先祖规仪轻视。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产房污秽、肮脏、不堪入目,他不信。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君臣有别、爱憎难分,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他信的不是脏污,不是礼制。
他信慕洵爱他。
先祖禁他的也不是血光冲撞、君臣难别。
而是爱。
君王可以超越一切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第一次将慕洵堵在暖阁里,他问慕洵:
“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那天为何要走?为何不能答他?为何将手挡在腹前却又别过脸?
因为他是皇帝。他的真心不能倾赋一人。
慕洵不能告诉他原因,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他。
屋中烛光大亮,哀呼和痛吟似乎不属于那个沉静自持的慕凡矜,总不像他能发出的声调。
待到天色微亮,曙光盖熄烛火的时候,仿佛从远方传出一道残破的高声,紧接着是连绵细弱的清亮婴啼。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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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洵想起他书房案上还放着大半块徽州香墨。
雅淡清幽,余馥浅长,绝佳的墨香。他很喜欢。
只是存墨太多了,又皆是御赐,他既用不完,却也送出不得,只能堆放在清凉干燥的书室内阁封存。至于这过多的徽墨到底是谁的手笔,其实不言而喻。
之前在书房处理公务时,皎月总在他耳边念叨,算着梅雨将近的时候要记得把香墨收封防潮,以免生出墨霜来,也差不多是那时,他的孩子将要出生。
想到这儿,他记起自己身子还重着,顺着记忆中的弧度伸手轻抚,却徒然摸了个空。
慕洵惊醒,酸痛沉重的手臂再次触向腹部,惊觉那处沉隆已然消失,他瞬即心慌的撑起半身,入眼却是怀抱襁褓笑看着他的柳枫。
“怎么?慕大人罪没受够?”柳枫的臂弯里弱弱响起猫儿似的啼哭,抽抽噎噎的,并不恼人,却听得慕洵心下泛酸。
柳枫知道他迫切地想见孩子,于是立刻上前去,示意他先躺下。
慕洵将泼墨般的青丝抬手捞向床铺内侧,白细的颈段微微前倾,腰背深躬,撑床的手肘缓慢弯曲,另一只捂紧在小腹上慢慢下躺。他身上仍乏得厉害,腹中还阵阵起着产后余留的闷痛,却无论如何要比之前轻松太多。
“我睡了多久?”他问。嗓音嘶哑。
“两个多时辰。”柳枫将襁褓轻放在他的臂弯旁。
慕洵侧身时稍费了些力。
早生的小婴孩还是皱巴巴的,眼睛是两条长缝,皮肤薄红,一靠近慕洵便止住了细弱的啼哭,小嘴一努一努地找着东西。
慕洵看着孩子,指腹轻柔地触在他嫩生生的小脸上,只觉得他小得过分,也脆弱得过分,跟原先待在腹中拳打脚踢翻身打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外头那群人还跪着,”柳枫停顿一刻,接道:“让他进来吗?”
慕洵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修长纤细的手指被宝宝努力的小嘴找到,源自生身者的气味似乎带给他沉醉的吸引力,让他无比欣喜,本能的张口含|吮住。
屋门声响,屋外伏跪的群臣各生心事。或暗自祈盼,或心怀鬼胎,也有高兴于终于不用再跪着的,总之心思各异,却在明面上出奇一致的平静。
能爬到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普天之下几乎皆在此列了。天赋异禀也好,学富五车也罢,这些站在朝堂暗流中仍能屹立不倒之辈,多少都清楚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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