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凤殿面前跪至夜深,夜里下起了雨,他满脸雨和泪。
我把他抱起来,一步一步往王府走去。
他声音发着颤,一遍遍地说,让我别丢下他。他说他只有我了。他一遍遍地喊我,喊我哥哥,喊我相公。一遍又一遍。
我在这一刻痛恨自己力量太小,需要去求、去要,需要让他来受这苦。若我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我便能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带走他。而非仰仗别人的鼻息。
是我太没用了。
回府后,我沉默地替他沐浴,更衣,擦头发。他无声地掉着眼泪,一直看着我。
我们最终决定用易容之术瞒天过海。
当晚,小傻子缩在我怀里一直一直哭。我点了他的睡穴,可他睡梦中都流着眼泪。眼泪一直一直流,浸湿了我的寝衣。
我帮他擦了一夜的眼泪。
翌日,经过礼部和禁卫的重重检查,马车缓缓驶向城门。
我心中紧绷的弦一直没有松。
果然,在城门卫即将放行之际,我听到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和铁甲声。
我下了马车,看到了满街军士枪林。五千禁卫沉默冷硬,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身上的铁甲让长街的温度急遽下降。
易了容的小傻子抓住我的手,他的眼中,是哀求,是悲痛,是惊惶。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可我知道,他说的是,别丢下我。
我看向重重禁军。
我好像带不走他了。
第98章
那日我把小傻子从西胡人手里救出来, 回营帐的路上,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话。
他说让我把他变成一个小挂件,他要挂在我腰上,抱着我的腰带, 跟着我去任何地方。
此刻, 我竟希望这天马行空的幻想能够成真。
可现实永远不是话本。
五千禁卫披坚执锐, 封堵了所有出路。
“先送王爷回府。”我艰难地开口,嗓子生痛。
我扶着小傻子上了马车, 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手指的颤抖, 揭下他脸上的易容面具,细细地擦拭着他的脸。
他仍然直直地盯着我, 大眼睛里充满恐惧和希冀。这是溺水者望见唯一一根浮木的眼神,是垂死者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
他的眼睛亮得发光。
我不敢再面对这样的眼神, 艰难地垂下了眸。话还未出口,我已然喘不过气,喉口灼痛。
可我必须说下去。
“我把御风暗卫营留给你。”我说。
小傻子木然地盯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他声音沙哑如破锣:“别……”
我说:“要是他欺负你,你拿小本本记下来, 等我回来收拾他。”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 艰难地阻止我:“别说……”
真气和内力也掩盖不住我的颤抖了,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闭上眼睛。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把锋利的钢刀插入我的心脏, 可我咬牙说了下去:“你……等我一段时间, 等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 接你回去……”
小傻子抓住我的手,哀求地、惊惶地、绝望地看着我:“别说……出来……”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也知道。
“阿翊,对不起。”我吻他。我说。
他眼里的光完全熄灭了,变得死寂,木然,了无生机。像是一间燃满烛火的房屋,涌入劲风,烛火齐熄,亮堂的房屋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也看不见。
我点亮了他眼里的星星,又亲手摧毁了他的希望。
我把他变成了温室里的花,又把他推入风刀霜剑。
我承诺了美好的未来,却带不走他。
再也看不了他这样的表情,我狠狠地把他按入怀中,似乎力气足够大,就能让他融入我的骨血,再不分离。
一滴温热顺着下颌滑落,我闭了闭眼睛,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说着话。这些年学会的哄人全部忘了,我又变回最初的无所适从。
我说让他等我半年,说我每天给他写信,说我将来挨个给他报仇。我不停地说着,因为一停下来,我就会意志软弱。
可我不能犹豫。
我必须站在和大楚皇帝平等的位置,甚至更高的位置,才能光明正大地带他逃离这伤心苦海。
我要持着剑,才能护他一世无忧。而持剑的代价,是松开抱着他的手。
放下剑,护不了他。
执起剑,无法抱他。
我一遍遍地说对不起。他对我强调多次,对不起是不熟的人说的,我不可以说对不起。可是此刻我反复地说着,只盼望他能生气,骂我,打我。让我能在离开前,哄他最后一次。
可是他只是哭着,伤心又绝望。我抱着他,却茫然地说不出任何哄人的话。
他不哭了。他擦干净眼泪。他推开我。他让我走。
我最后一次吻了他。
然后我狠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回过神来,我如梦初醒般掀起车帘,向后看去。却只看见黄沙漫天,乌云黑沉。
我沉默地坐了许久,拿出纸笔,开始给他写信。
一开始有些手抖,我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目光一落到砚台上,我又开始拿不稳笔——这块黑透色的砚台,是他送我的,他说让我每蘸一次墨,都要想起他。
那时我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做什么要去看砚台?”
他便软在我怀里咯咯直笑。
暮色渐深,马车停在驿站。用膳时,我习惯性地夹起菜想放入旁边的碗里,筷子却顿在半空中。旁边空无一人。
小傻子没有我了,我也没有他了。
路途十五天,我一刻不停地给他写信。我告诉他越往北,植被从繁茂到稀疏,天从灰到蓝,而后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牛羊如珍珠般缀在碧绿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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