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公不好儒学文墨,文采上或许不足与高士并称;但中大夫立身于朝,威名赫赫,靠的就是一张不拐弯不回避直来直去的嘴;所谓打人必打脸,骂人必揭短,汲公连皇帝的底裤都敢掀,还会怕几位舞文弄墨的书生么?
于是乎门客声音铿锵,念的与其说是回复,倒不如说是檄文,真正是从头到脚将诸位高士喷了个透透彻彻。相较于张汤、主父偃这等不被士林清议待见的兴利之臣,汲黯却是真正与贤良文学彼此熟悉,深知底细的人物。也正因为如此,中大夫一出手才直击要害——他也懒得与诸位讲学大师辩经,开头就猛戳大师们的痛处:
——诸位玩嘴玩了一辈子,念的那套经到底有用么?
祖龙不相信贤良文学;高帝不相信贤良文学;自高皇后至文帝景帝也从未将贤良文学摆上台面;至于当今圣上嘛……众所周知,天子虽然屡次下诏求贤,但依旧是“内多欲而外假仁义”,五经博士们不过是装点皇帝功业的花环而已。
被一位皇帝无视,犹自可以解释;被秦汉以来所有的皇帝无视,那未免就实在有些难以搪塞了——总不能是历代朝廷都不明大理,全世界都在与大师们逆行吧?
这一通连环炮刁毒入骨又杀人诛心,但偏偏举出的每个案例都是实情,实在反驳不得。大师们被说得脸色先青后白,先白后绿,青紫变化间颇为好看,有莫名的美感。几位年届五十的贤良甚至摇摇欲坠,几乎被当众打脸打得近乎于昏厥。
——天可怜见,贤良文学们虽然酷爱放些不切实际的嘴炮,但有历代汉帝谨守在上,他们多半没有什么搅和朝政的机会;究其实际,这些贤良高士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而今汲黯毫不留情揭开老底来个混合扫射,多半还是被大宋的妙论恶心得有点破防,相当不讲武德的搞起了迁怒。
换言之,他们算是为便宜徒孙们背了这口大锅……
当然,汉儒毕竟不同于宋儒。被如此当廷呵斥之后,诸生也不屑于回家写小作文编排野史烂梗,而是毫不犹豫仗剑剑而起,立刻就要与汲公见个生死高低。但中大夫尚未开口,一直肃立于他身后的霍去病便立时扬眉拔剑,挡在了汲公之前。
仗剑的士人看了这小孩一眼,隐约记起他是卫将军的外甥,贵幸无比的外戚,于是冷哼一声,回剑入鞘。
当然,退后归退后,面子上还要绷住。士人纵声长笑,尖刻发问:
“汲公也要与外戚佞幸为伍了么?汲公口口声声嘲笑我等的学问空谈无用,清议误国,这便是汲公所谓‘有用’的学问么?”
中大夫的眉毛微微一挑,越过了霍去病的头顶,看向了桀骜不驯的士人。
“问得好。”他淡淡道:“有用无用,也不是空口白牙便能论断的。——也罢,老夫便向诸位做个担保。只要朝廷开拓西域有成,那么对匈奴的战争便可在十年以内了结,从此民不加赋,商贾辐辏,天下将享用莫大的利益!”
此语一出,廷中诸生登时哗然一片:匈奴与大汉彼此对峙七十余年,早已是朝廷日夜不敢稍忘的肘腋大患;这样根深蒂固的腹心之疾,长久对峙的强悍敌手,怎么可能在十年间驱逐干净?这样的匪夷所思的大话,就连极力鼓吹汉匈决战的张汤、公孙弘等佞幸都不敢出口!
荒谬,荒谬,荒谬绝伦!
大概是实在太过惊异,士人居然口吃难言:
“汲公莫非在说笑……”
中大夫面无表情,径直打断了他:“若十年后匈奴仍旧肆虐,天下仍旧不得安静,老夫从此归于林下,终身不出一言,子孙后代也再不出仕,以此稍补妄言之过。”
贤良文学:……
廷中瞬间一片寂静,哗然声消失不见,只留下数十双瞪得溜圆的眼睛。与中大夫正面驳斥的士人目瞪口呆,再也作声不得。
原因无他,这所谓的“子孙不仕”、“不复一言”,简直等同于公开掀桌自爆,押上了家族千秋万代的声誉与前景,再无回转的可能。这样的疯狂、极端、不留余地,顷刻间把贤良文学整不会了。
不过辩论而已,至于么?
在一片寂静之中,持剑的小霍亦向前一步,声音清朗:
“小子也愿意与汲公一起作保。”少年道:“若十年内还未能殄灭匈奴,小子便上缴陛下所赐的一切官职爵位,从此在边关做一看守烽火的小兵,非死不回。”
第46章 视频片段:巫蛊
相较于汲公许诺时的满场沉默,不敢一言;霍去病一板一眼附和中大夫的保证,反而激起了几位士子的轻笑,府邸内外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或许是掩饰自己被汲公震慑住的难堪,站立于前的士人咳嗽了一声,上下打量了霍去病一眼,神色中立刻多了些戏谑——霍去病在同龄人中算是鹤立鸡群的高个子,但偏偏今日拔出来的却是中大夫随身带的礼仪式长剑,仅仅剑身就有半个人高,而今擎在手上高高举起,颇有几分滑稽。
——我收拾不了汲黯,还能收拾不了你小子?
于是士人嬉笑着开口:“郎君身量虽小,口气倒真是不小;这么年经的时候,就开始掂量着官位和爵禄了么?”
这句话阴阳怪气,含沙射影,霍去病当然听得明明白白,但他神色自若,毫不在乎。
不在乎就是零伤害,霍郎君顿了一顿,道:“国家用兵匈奴,小子无它志略,犹当效李牧、蒙恬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坐视?”
士人愣了一愣,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这小子颇得皇帝宠爱,要是仰仗着好舅舅好姨姐得些高官厚禄,那倒也不足为奇;但而今口口声声大言不惭,竟尔要在异域博取爵位,那就实在思之令人发笑了!
封侯何等难事,是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妄想的么?
十年后这小子也不过二十二岁,弱冠的年纪而已;这样的岁数就敢觊觎着沙场封侯,真不怕笑掉了古往今来一切兵家的大牙——上一个年纪轻轻就敢口出狂言的将军,而今在长平战场上的坟头,草都有三尺来深了!
再说,卫皇后的母家侥幸能出一个卫青也就罢了,难道还能一窝又一窝的生名将不成?下猪仔呢?
正因如此,士人胸有成竹,嘴角的笑容都多了嘲讽的意味。当然,对着小孩嘲讽胜之不武,所以他干脆望向了站在霍去病身后的汲黯,试图欣赏中大夫的神情。
但出人意料,中大夫脸上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尴尬之色;相反,他覆手伫立,神色竟然有些高深莫测的……微妙?
不是,脸皮这么厚的么?
霍去病道:“先生不信么?”
“不信?”士人险些大声笑出来:“本来在下只是替家父送信,不料竟听到如此的谬论——也罢!既然你这竖子如此狂妄,我也不妨代家父与你做个约定:设若你真在十年内立了个什么战功,我与家父从此俯首折节,把你这竖子奉为尊长,从此潜身缩首,任你驱遣,虽死无悔,如何?”
大概是急于洗刷被震慑的耻辱,士人说得又快又急,还未等汲黯开口,已经噼里啪啦以全家老小立下了毒誓。
中大夫阻止不及,只有朝着这位孝不可言的好大儿徒劳摆手,而后长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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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大夫汲黯返回长安,当廷向皇帝禀报了清点的军功。经此雁门关外一役,汉军斩杀匈奴凡一万八千有奇,俘虏九千三百余人,牲畜辎重等无可计算,而最为瞩目者,还是车骑将军一举捣毁了匈奴赖以在漠南盘桓的水源要地,并尽数取走了单于王庭历年以来的储备。所谓食敌一钟当我五十钟,匈奴自此元气大损,没有六七年积蓄再也不能南下。
战绩辉煌至此,真是国朝数十年来从未见过的酣畅大胜;数月前皇帝亲口褒扬卫青,朝中大臣还犹自不敢相信这天降之喜,而今汲公以声誉作保,公卿们才恍然领悟:原来卫将军当初上奏战功,居然还是说得保守了!
如此光辉灿烂的胜利,以无可争辩的事实巩固了皇帝无上的权威,足以横扫朝野一切质疑对匈奴用兵的声音;挟此大胜之威,皇帝当廷宣示恩赏之时,已经再也没有公卿敢多嘴打搅天子的兴头了。
也正因为如此,一时上头的至尊赐予卫青的奖赏就大大逾越了常理,不仅以长平六千五百户封卫青为侯,还超擢卫青为大将军,俸禄万石,位阶仅在丞相及御史大夫之后。
考虑到卫青一年前还不过是俸禄千石的车骑将军,这样的升迁速度简直是祖坟着火,足以将卫家列祖列宗都吹上半空的热度。皇帝还格外发挥了他爱之欲其生的肉麻作风,除了在圣旨中反复赞颂车骑将军美德之外,还特意多加了一句“毋庸固辞”——知道车骑将军谨慎小心,但朕实在懒得再走什么三辞三让的套路,咱们君臣之间,就不必再玩这个把戏了吧?
圣旨措辞委婉,但意思大致如此,这样不拘一格,听得朝中众臣都连翻白眼。可皇帝的兴头还没过足,过几日后又召见奉常,下旨要率丞相、宗正等拜谒太庙,所谓“告成功于祖宗”,也算是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洗刷自白登之围以来的耻辱。
这是尊崇孝道的大事,三公九卿当然不敢有异议。但奉命办事之时,诸位重臣却难免有所嘀咕:虽然此次是对匈奴罕见的大胜,但毕竟单于北逃,游牧王庭尚在;而今庆祝得这样郑重其事,设若将来战事不利,岂非有被回旋镖打脸的尴尬?
上头归上头,半路开香槟可不慎重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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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天子毕竟不是徽宗道君皇帝那种自吹自擂的货色,他固然为卫青的功绩喜悦,却并未因此逾越常态——横竖至关重要的水源图已经捏在了手中,即使这样辉煌的胜利天下罕有,也不妨碍汉军日拱一卒,取得对匈奴战场的绝对优势;所谓大局定,优势在我,大不必急切。
至于而今这么大张旗鼓,委实是有说不出的心思。
汲黯的记功的奏报送上之后,雁门之战结算完毕,为皇帝积累了一笔数量惊人的偏差值。而皇帝果断发挥了他太平天子挥金如土的风格,将所有偏差值尽数梭哈,向天幕求索那至关重要的“巫蛊之变”!
当然,以直播公司一向大缺大德不做人的风格,自是不肯在巫蛊之变这等最关键的骗氪素材上放松一刻。于是它顺势推出了盲盒系统,将素材碎片塞入了盲盒之中,打包一齐售卖给了天真而又无知的皇帝——可怜皇帝头一次看到那低得出奇的盲盒价格时还欣喜若狂,等真上手抽出了几个碎片,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样的套路!
按理说拼手气的事情天子不应该谦虚,但毕竟兹事体大,牵涉的是汉廷千秋万代的大统,不能有一丁点疏忽。因此皇帝思前想后,决意要借一借列祖列宗的福气——先帝英灵在上,看在大汉江山的面子上,总也该帮扶未来的继承人一把吧?
怀着这样不可告人的心思,皇帝在列帝灵前酹酒祭拜,念诵奉常草拟的祝词,而后恭恭敬敬于灵位前行礼,在每位先帝前默默祝祷自己的心意,祈求祖宗垂怜。
按照由近至远昭穆的顺序,天子先祭拜的是父亲孝景皇帝;孝景皇帝对他期许最深,关爱最切,甚至不惜废掉长子来成就小儿子辉煌的帝业,当然不会不顾及到好大儿在太子问题上左右牵扯的难处。亲爹最疼亲儿子,因此只要老老实实磕几个头,交代底细即可。
孝景皇帝之后是孝文皇帝。文皇帝温文谦让却绵里藏针,所以当今天子行礼时难免有些尴尬——尤其是想到自己那奢华糜费的“茂陵”最后的结局,不能不老脸一红。
最后,最后是高皇帝与高皇后。
即使天子城府已深,在背对大臣的眼光,直面太祖高皇帝灵位之时,面部表情仍旧有了稍稍的扭曲。
他鼓起眼睛瞪了牌位半晌,终于还是咬牙跪了下去,结结实实一个响头:
祖宗,看在您老坑曾孙子坑得这么狠的份上,今天就帮曾孙子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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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拜完毕后,皇帝令诸位重臣及看守太庙的太常令丞等尽数退下,留他一人与列祖列宗“独相精神往来”,说一说老刘家的私房话。
待到重臣们一头雾水的退出太庙,皇帝迫不及待召唤出了光幕,用刚刚焚香祝祷的手果断点下了抽选盲盒的按键,要给祖宗们一个小小的天幕震撼。
更何况,这抽盲盒的成就值还是自己辛苦锤匈奴所得,而今展现于太庙之前,也让祖宗们欣赏欣赏子孙的丰功伟绩。
果然,运气从来眷顾着当今至尊。一声轻响之后屏幕中闪出了耀眼的金光。
皇帝脸上立刻多了笑意:光芒是开出珍稀素材的征兆,金光越为显著,标志着与自己关心的问题愈为密切,必将能解释所谓“巫蛊之祸”的疑问——
【机关算尽太聪明——武帝晚年的翻车之旅】
皇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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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为了讽刺新党,讽刺王安石,旧党魁首司马光在其资治通鉴中大开嘲讽,熟练运用影射史学的武器,以汉武帝而暗戳戳阴阳怪气宋神宗。为此,司马先生特意在武帝纪的末尾长篇大论的论述了《轮台诏》,并特意挑选了如《汉武故事》等颇不靠谱的史料,以此渲染出武帝前明而后昏,末年“下哀痛之诏”、椎心泣血,悔不当初的形象。
这种形象的塑造当然有些微妙。但纵以司马光那八百度的滤镜,依旧不得不在评述中承认武皇帝“聪明能断,善用人”,甚至于特意赞美他任用赵过改善耕田法的举止:“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大抵农耕是儒学绝对的政治正确,委实不好反驳,捏着鼻子也得提几句好话。
但真要说到此处,尴尬的便来了——武帝选拔任用赵过,恰恰是在巫蛊之祸前后;换言之,是在传统叙述中武皇帝已然由明转昏、老不死而为贼的阶段。
但从这挑选大臣的毒辣而精准的眼光来看……时年六十余岁的皇帝真的已经昏聩老迈,愚蠢到被小人蒙蔽了么?
如果眼光再放远一点,再看看皇帝晚年选拔霍光、田千秋等人的精妙操作判断,这用人选人的水准俨然毫无下滑,依旧是当日独力拔擢卫霍时“聪明能断,善用人”的风采。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皇帝的判断力一如即往的犀利,他晚年那堆下饭操作又是怎么来的呢?】
皇帝,皇帝鼻息都粗了几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天幕上“昏聩”二字,几乎觉得脑门子在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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