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缝合亦有高下。相较于董国相缝了一辈子的破烂玩意儿,帛书缝出的这轻描淡写几句,登时震得汲公魂不守舍,矫舌难下——他对经义学术不甚了了,但仅仅听上几句,也立刻便分出了这判若云泥的好坏。
说白了,儒家而今还处于极为原始的阶段,大儒们对什么得道成圣没有概念,唯一宣扬的只有读书。读圣人经传,读经史子集,所谓“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但经术传承极为狭隘,仅仅在数十位大儒中流传;这套靠读经书得道明理的法门,无疑是将寻常百姓、乃至大多数军功世侯都排挤在外,仅留儒生独享成道的阶梯,也因此广为人诟病——孔子云有教无类,莫非没有条件读经书的子弟,便永远也明不了理么?
可而今这“百姓日用皆道”、以实践、观察而求道的方法论,无疑便一扫了往日的阴霾。既而“百姓日用皆道”,那么百工百业文武公卿,岂非各有其道?既而以实践观察求道,那么人人都能有求道的门路,又何须求教于所谓的“经术”?
这无疑是巨大的、翻天覆地的变革。而汲公可以猜想——不,他敢笃定,这一套理论必定会在朝野中广受欢迎;且不论体系的严密无缺、理论的高屋建瓴,仅就观点而看,也太吻合而今朝中军功勋贵、宗室子弟的心思了!
——凭什么就你们穷措大能从圣人经传中领悟大道?战场杀敌难道就不是求道的法门?在传统经学处求不得证道的途径,当然只能转而皈依这“百姓日用即道”的论调!
只能说降维打击就是降维打击,在缝合了这么多玩意儿之后,千余年的哲学进程迅速展示出了碾压式的战力。纵使汉儒心有不满,也绝无力量抵御这样匪夷所思的高维度攻击了。
毕竟,创立这些哲学的顶级巨佬们,早就已经把汉儒那套从头到脚批了个稀烂,所有的战胜之法,都写在了理论之中……
中大夫愕然不语,瞠目结舌的愣了半晌,终于从哲学价值观的巨大冲击中缓缓醒来。他默了一默,低声道:
“陛下说过,这是‘序’中的解答,不知正文……”
如果这还只是序言,那后续的正文该有多么精妙高深?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面上的笑容似乎僵了僵。
天子咳嗽一声,徐徐道:“天书渊深难言,正文自然不是轻易就能解读的。还需要——还需要求索。”
中大夫茫然了:“求索?”
更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尔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
在向天幕求取到这本宝书之后,皇帝自然是一睹为快,酣畅淋漓的阅读了序言中所论述的种种妙论,一时也为这逻辑的缜密精深吸引得拍案叫绝,喜悦不禁,只觉平生没见过如此的妙笔。
带着这样的喜悦,他迫不及待翻开了正文,劈头就看见了天幕所做的标识,说是已经将正文的数学语言改编替换,争取明了直白,能够降低客户理解的难度。
皇帝立时便不以为然:自己阅读《尚书》、《易经》尚无障碍,哪里还需要什么直白明了的语言?未免太过于鄙陋了。
于是他翻开了第二页,看到偌大的黑字:
【在学习数理知识之前,我们需要掌握基础的数学逻辑。首先,让我们了解一些简单的分类规则:如果将三个金弹丸装入两个布袋之中,必定有一个布袋装入了两个及以上的金弹丸,此谓之“布袋原理”】
至尊一眼扫过,先是不可置信,随后险些嗤笑出声:
——就这?
这便是天书么?原本还以为“数学”是如周易一般的术数之学,但这——这莫不是给据儿读的启蒙童书罢?
他疑虑而又轻视,随意的翻开了第三页:
【现在,请以布袋原理证明一个简单的问题:若一百零五名身高不同的御林军将士随意组合,站成一排,则其中十一名士兵向前跨进一步,便可形成一个身高由高到低或由低到高顺次排列的队列】
皇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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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出于某种可怕的好胜心,皇帝在宫中与这个小小的问题死磕了两三个时辰,而今脸上的黑眼圈大半拜它所赐。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或许皇权力能移山倒海,逼急了更是什么做得出来,但数学就实在属于皇权笼罩之外——它不行就是不行。
皇帝甚至为此在深夜召集了宫中的所有的护卫,但无论如何排列组合,这道题目中的结论都精准无误,毫无差错。显然,这小小的“布袋原理”中的确有某种深奥的大道,只是皇帝尚且不能领悟而已。
但天子是不能承认自己无知的。因此至尊保持了缄默,只是将绢帛折好,装入盒中严密封锁,再将金盒推给了汲黯。
“汲卿,好好参详。”
不称汲公而称汲卿,是天子对大臣郑重的嘱托。中大夫肃然正坐,俯首领命:
“是。”
·
眼见汲公的身影消失于宣室殿外,皇帝沉思再三,终于出声呼唤,招来了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最的春陀。
“你把这个给霍去病,就说朕要考他一件小事,看他有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他塞给了春陀两个布袋,里面是沉甸甸的弹丸,而后仔细叮嘱:“你告诉他——如果将三个金弹丸装入两个布袋之中,必定有一个布袋装入了两个及以上的金弹丸,这叫‘布袋原理’——记住了没有?好,现在,朕要他用布袋原理证明一个小问题……”
·
汲公驱马回到家中,甚至没有脱下觐见的朝服,便迫不及待的命家人仆役预备竹简笔墨及灯油,而后屏退外人展开帛书,从头仔细阅读起来。
汉朝时造纸术与印刷术尚且没有踪影,流传在市面的书籍寥寥可数,即使汲黯这样位同九卿的二千石高官,也很少能寻觅到可看的新书——更遑论这样立论精美、渊深奥妙,足以震动一切儒生文学的帛书?
他小心翻开帛书,从头至尾一字字仔细看过,一边细读一边在竹简上做批注,聚精会神领悟精髓。所谓术业有专攻,中大夫的学识见闻远在皇帝之上,因而体会感悟也要更深。这仅仅千余字的前言之中,汲公反复阅读感触极深,真有醍醐灌顶脱胎换骨之感,以至于手不停挥,竟尔在竹简上做了数万字的注释与感慨。
中大夫在屋中埋头苦读了五六个时辰,唯有餔食时出来匆匆吃了几口脱粒的黍饭,其余时候一律闭门不出,沉浸于两千年来哲学高深又激烈的碰撞中。如此焚膏继晷,燃烧了整整三根蜡烛之后,他才将前言粗粗读通,意犹未尽的翻开了正文。
如若前言便有如此微言大义的精妙,真不知正文是何等光景——
然后他一眼看到了“布袋原理”。
汲公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读书读得脑子都傻了。这原理明明——明明如此简单,怎么帛书出的题目,自己压根就摸不着头脑呢?
不过汲公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大概真是人老昏聩之后,便翻开了后几页。
总的来说,帛书的编排还是很有条理的,为了避免古人因为字母与标识等对数学望而生畏,天幕特意调整了顺序,将训练逻辑思维的组合数学与几何放在了最前面。汲公翻动数页,正好看到了线条勾勒清晰的直角三角形。
中大夫露出了微笑:布袋不布袋的他不知道,这些简单的线条还能不了解么?汲家本就是工匠出身,对这规矩方圆了如指掌,哪怕看上几眼,凭直觉也能解答问题。
——于是他仔细看了几眼,再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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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是厚道人,好歹没有屑到像皇帝那样甩锅给晚辈的地步。所谓三人行必有吾师,他苦思一夜不得其解,第二日便命人请来了自己任小吏时交游的好友刘爽,虚心向贤哲求教。
这位刘爽本是楚元王的幼子,生平骄横自大,籍籍无名,却有一件颇为惊人的举止——数十年前孝文皇帝的丞相张苍编撰《九章算术》,刘爽便曾奉命协助。而今墨家隐匿不出,张苍已归泉下,天下还能稍微理解这帛书之“数学”的,恐怕也唯有刘爽了。
果然,刘爽大剌剌而来,入门后径直踞坐,态度依旧轻慢。汲公贵为二千石,还要先向他问礼,才递来一张麻布——帛书毕竟是御赐之物,等闲不方便示人。汲公只能让妻子临摹了其中的几幅图像。
刘爽随手接过,漫不经心的冷笑——自张苍死后,满朝公卿就再也没有能入他法眼的人物,虽然大臣们口诵经论,但恐怕连最基础的加减乘除都不甚了了,实在令人鄙夷之极;而今中大夫求告,多半又是什么愚蠢的算术……
他扫了一眼,看到了麻布上勾勒精细的正方形,以及四边紧贴的三角。
——问图形的?这倒有些意思,不妨多看一眼。
他又多看了一眼,然后——然后眼珠再也转不动了。
·
刘爽捧着麻布,直勾勾瞪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直到汲黯要出声呼唤,他才猛一拍几案,翻身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六十余岁的刘爽在屋中反复踱步,语气近乎于急躁。
汲公微微一愣:“这是老夫偶思所得——”
“——偶思?”刘爽径直打断了他:“你没那个脑子,公孙弘张汤主父偃加起来也没这个脑子。到底是谁给你的?”
被粗暴顶撞,中大夫倒也不以为侮,只能吐出半句实情:“陛下也在思虑这个问题……”
“皇帝?”刘爽断然道:“皇帝更没有这个脑子!”
汲公的脸不由抽了抽——刘爽贵为皇室宗亲,能在京城中混得籍籍无名,果然也是靠实力作出来的;好歹现在大不敬之罪要改革了,否则廷尉迟早得请此人到狱中住几年。
他无语片刻,只能移开话题:
“陛下身侧自然有贤人……这到底是什么?”
刘爽冷笑一声,极为轻慢的摇了摇头。
“贤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勾股图!墨子当年找出了勾三股四弦五的法则,后来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出证明的法门;直到张苍编撰九章,勾股一章还是只能付之阙如,草草列几个数字而已!皇帝身边到底有什么贤人,竟能比墨翟,比张苍,比墨家历代的钜子更加的聪明?”
“——说吧,这东西哪里来的?!”
第53章 宣扬
中大夫默然沉吟了良久,终于从长袖中摸出了一份帛书,递给了刘爽。
“还请刘公勿要外泄……”
“外泄?”刘爽呵了一声:“老夫就是外泄出去,以满朝公卿的智力才力,又有几人能看懂呢?老友,你就是再谨慎保密,也不过浪费精力么。”
纵以中大夫的亢直,都被这横扫百官的暴论噎得实在无语。他默了一默,只能道:“这帛书颇为艰深……”
刘爽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说实话,他相当怀疑汲黯的眼力,恐怕未必能判断出什么“难易”;但刘爽毕竟是搞过几年数学的人,知道这玩意儿的难度迥然超出常理之外,实在不是人力可以揣度的。搞不好汲黯真能给他整出个什么大活……
于是他默不作声展开了帛书,三两眼扫过帛书前微言大义的哲学理论,径直跳到了正文部分,阅读那简单明了的“布袋原理”。
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爽仅仅思考了半刻钟,便毫无困难的得出了结论:
自己绝对解不出这道题。
于是他果断往后翻了几页,又看到了一道表述得极为清晰又极为简单的题目:
【请证明,可以用五种不同的颜色为任一幅地图染色,相邻区域都要染为不同的颜色】
刘爽再想了一想,然后……然后翻到了下一页。
·
刘爽将帛书哗啦啦翻得风生水起,神色从容而又淡定,隐约还有睥睨天下人物的不屑。如此过目如飞,迅疾浏览一遍后,他终于将帛书合上,随意丢在了几案上。
“有答案吗?”刘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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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天幕还没有缺德到不给数学书附答案的地步。汲黯虽然被整得有些无语,依然从长袖中抽出了帛书附带的答案,随手递给了刘爽。
刘爽迫不及待,接到绢帛后立刻展开,如饥似渴的从头浏览,一开始看到的便是:
“不难证明”
“易得”
“显然”
刘爽:…………
——这是几个意思?
他当初与张丞相编《九章算术》,尚且知道详细描述解题的思路,举一反三,归纳总结;这帛书怎么能用“显然”来推搪?!
楚元王幼子咬牙切齿,两眼突出,难以遏制的生出了羞怒之情——他在数学上颇有天分,也因此崖崖自高,视满朝公卿蔑如也;但在这一张薄薄的绢帛之上,刘爽却愕然体会到了某种智力被碾压的陌生痛楚。
不过,这帛书虽然满篇“易得”,但遣词造句还是尽量平和中正,显然还是尽力想让读者看懂。换言之,刘爽的懵逼与疑惑,仅仅是因为他太菜而已。
……楚元王幼子愈发的不爽了。
他随手抛下绢帛,冷冷开口:
“这还是得要墨家的人来参详参详。”
中大夫微微皱眉。墨家精擅百工术数,自然是解决此事最好的人选。但汉兴以来,墨家渐渐隐匿于游侠之中,而今还能在哪里找到墨门的高士?
“这恐怕不是片刻间就能招致的……”
“不必担心。”刘爽淡淡道:“有这么一本帛书在,墨家诸生中总有读术数读入魔了的人,肯定要忍不住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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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千辛万苦,支付如此高昂的价格而求取到天幕的帛书,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刘爽与墨家领略数学的魅力。元朔元年的十二月,与中大夫密谈后不过数日,皇帝便在上林苑内召见了远征归来修养已有多日的大将军卫青,及近来显贵非常的御史大夫公孙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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