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虽说傅中书官职等身形同宰相,但他毕竟不同于料理政事的真相公,皇帝虽尔青眼有加,但托付给他的事务却格外简单——只不过是深居阁中,继续研究天文星图而已。
“傅公发现的那个什么星体运转的规律很好,很有用处。还要多多做这样的发现才好!”皇帝特意温言鼓励他:“不过一人智短,傅公应当再招揽天文算学的人才,为国效力才是。天文星象国之大事,朕会命诸皇子公主一并研习。”
说实话,傅中书不过是偶然间发现了星体绕太阳轨道的形状而已,这样小小的规律,似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很有用处”,他为此大感迷惑,但终究不敢质疑陛下的睿断,只能召集国子监中的算学博士,日夜研究这玄妙莫测的星图。
而今日,今日,反复琢磨数年之后,傅中书似乎又隐约接触到了某个至为重要的定律。
他注目凝视良久,俯身在星图上作下了最后一个标记。
“如此一来,应该便是清晰无误的了。”他喃喃道。
旁边侍奉的太史丞李淳风随之点头:
“傅公大才,见解极是。”
纵使心智沉稳,听见得力下属的奉承,傅公还是不由笑逐颜开:
“哪里,哪里!算学上老夫不算精通,还要足下多多指教才好。”
李淳风俯首称是,却径直趋向星图之前。自皇帝任命傅中书主管天文星象并兼有选拔人才的特权以来,李淳风算是他慧眼荐拔出的第一流人物——傅公虽然借由星图隐约意识到了星辰环绕太阳的轨迹,却苦于学识不足,仅仅只能停留于大致的描述;而李淳风曾研习过西域大秦传来的密法,算学之强当时无匹,于是一眼便在这冗杂的轨迹中看出了真相:星辰环绕太阳并非仅仅是个类圆的轨迹,它实际上应当是大秦典籍中所述之“椭圆”!
而且,这种椭圆的轨道似乎不仅仅局限环绕太阳——李淳风详细纠正了几个月亮运行的观测数据之后,便将炭笔递还给了傅弈。以几人平时工作的默契而言,这便是“验算合格”的意思。
傅弈更为喜悦了。他仔细欣赏片刻自己的杰作,终于欣然开口:
“不知太子殿下看懂了么?”
全程在两人身后,默默围观着这张星图的太子:…………
·
不错,虽然皇帝金口玉言,允诺会送皇子公主来一同研习。但有幸能与品的高官朝夕相处的,还是只有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子女。而今长乐公主随军巡视于外,魏王则被皇后督促着运动减肥,能日日来点卯的,自然只有无可奈何的太子殿下李承乾了。
面对傅中书的提问,李承乾……李成乾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作答:“自——自星图上看,月亮似乎是绕着——绕着大地在转?”
“殿下睿智天成。”傅中书笑语亲和,婉转之至——他毕竟有太子少傅的官衔,自然要对太子循循善诱:“那么,这个轨迹又是什么形状的呢?殿下,老臣两个月前可曾经讲过这个知识点……”
李承乾凝视地图,开始第一千次的怨恨他那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当初孙大亮奉命征讨西域,按惯例本是由李道宗总览监军,但长乐公主在被算学折磨了半年之后,敏锐察觉到了教学中难度日益提高的可怕征兆,为了逃开算学无止尽的凌逼,果断以效法平阳昭公主亲临战事为托词,顺利跟着堂叔逃开了这水深火热的学堂。
临行之前,长乐公主还情真意切的抓住太子大哥的手,劝大哥努力加餐饭,不要为算学过于忧虑,损伤身体。而太子竭力挣扎,仍然妄图挽留住一个同甘共苦的难友:
“小妹,边陲苦寒兵凶战危,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参合……”
“阿兄,我都知道。”公主真诚的说:“但阿耶不是教导我们,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人只要被逼到一定地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喔对了,算学除外。”
·
而现在,太子就要孤身面对这算学的压迫了。他瞪着眼睛望了半日,费力思索着数年以来学的知识。为了完成皇帝殷殷的重托,除教授九章算术及常见的算经以外,傅中书李淳风等人还将自己苦心专研而来,最新最好的成果传授给了太子,譬如什么“圆锥曲线”,什么“角学”!
……这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太子毕竟聪颖伶俐,还是勉强分辨了出来:
“……这是一个椭圆。”他喃喃道:“大地在椭圆的某一个焦点上。”
所谓椭圆也罢、焦点也罢,都是李淳风自大秦传来的算学书籍中自己译出来的怪异名字,太子居然能熟记无误,委实出色。
“不错!”傅中书抚掌而笑:“月亮绕大地运转的轨迹是一个椭圆,而大地位于椭圆的一个焦点上!嗯,这一点倒与老夫数年前所发现的那星辰绕太阳转动的轨迹颇为一致……”
说到此处,他不觉眨了眨眼:两者的迹象居然若合符节,那保不准……
“保不准月球与大地,星辰与太阳,都符合着同一套规律,所以如此一致。”李淳风若有所思:“大胆一点推测的话,九霄云外的星辰何止亿万?说不定这些星辰之间同样符合这套规律——一颗星辰会绕着另一颗星辰旋转,轨迹为椭圆……”
狂想到此处,李淳风却不觉皱眉:“——但为什么会是椭圆型呢?”
李淳风傅弈都是用心专一的高士,他们能在天文算学上有如此精深高妙的造诣,绝不仅因功名利禄的诱惑,而正源于某种纯质而天然的好奇心。故而李淳风一提出疑问,傅弈也便随之皱眉。两人面面相觑,却俨然不得头绪。
毕竟,在星图运转中发现规律是一回事,要思索出一个能解释规律的“所以然”,那难度又大大提升了——两人都是实践中砥砺磨炼出的人物,对天文星象各有别出机杼的见解,当然不屑于寻常腐儒那动辄脑洞大开,轻易推给所谓“阴阳五行”的愚蠢做派。但要抛弃什么阴阳相生五行生克的朴素唯物观,自己思索一套解释,未免也实在困难。
在此难题之前,两人各握炭笔,敲打着纸张沉吟。而太子静坐于下,渐渐却不耐烦了——他是知道这两位先生的脾气的,真要是专心致志的思索下去那就是无休无止,搞不好自己今天连放风的时间都会被搭进算学里面。轻轻咳嗽几声后两人毫无察觉,坐了半个多时辰的太子终于决定铤而走险,随便找个理由强行打断。
“我看这也很简单!”太子兴之所至胡说八道:“长乐公主喜欢玩用马鞭拴着的陀螺,一旦用力甩起来,那陀螺就在空中呼呼的转,不恰恰是转个圆形么?依我的见解,说不好太阳与星星、大地与月亮之间也拴着这么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所以转起来的时候才接近圆形!”
这一番话荒谬之至,虽然惊醒了傅、李二人,却听得他们无语半日,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殿下说笑了……”
·
“朕的意思。”皇帝缓缓道:“是照着这本书的样子,改一改科举。”
魏征与房玄龄一起行礼,而后小心接过了侍女捧上来的锦盒。盒内赫然一张鲜丽挺括的彩纸:
《中公教育·临考秘籍》
仅仅一看彩纸上绚丽夺目而栩栩如生的图像,便知必是天幕处兑换来的珍宝。魏征小心翻开,却不觉一愣:除了光亮的封面以外,竟然只有寥寥的几页……目录?
却听皇帝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似乎颇为惆怅:
“朕原本也打算尽数换来,但思来想去,那价格实在是太过高昂,只能先换一份目录,供诸爱卿参详参详。”
闻听此言,魏征房玄龄都不由挑起了眉毛。虽尔不知皇帝偏差值的具体储备,但毕竟是极为惊人的天文数字。能令这样财大气粗的皇帝都痛感“价格高昂”,这本书到底该是如何的天价?
魏征等默默低头,小心翻开了目录。目录整洁清晰排版美观,以颜色准确区分出了个板块:
“行政能力测试”、“申论”、“专业考核”
而行政能力之中,详细又分为言语表达、常识判断、数量关系、判断推理和逻辑分析,条分缕析,每一块分列出不同的题型,可谓严丝合缝,排布清晰之至。
都是朝堂上磨砺十几年的重臣,虽然目录中的不少措辞似懂非懂,魏征房玄龄依然迅速领悟了文中的真义——显然,这是一份详尽细密准确可行的考试大纲,而且考察的范围真正是包罗万象统括古今,几乎包含了一个合格官吏所需掌握的一切知识。
不,何止是合格官吏而已?若真有人能在此数个板块中游刃有余,那只要稍加砥砺,恐怕将来是一定能上《名臣传》的!
当然,仅仅从这目录的细枝末节就能推敲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大纲,也无怪乎完整书本那高得惊人的天价了——对于皇帝魏征房玄龄等身经百战的顶级人物而言,这本秘籍仅仅是“临考”所用么?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只要拿到了这份目录所对应的题目,那么后世朝廷用人的方针、施政的倾向,乃至有由上到下权力的运转与流变,便等于是昭然若揭了!
这算什么?这算把后世子孙的底裤都给扒了!
显然,天幕绝不愚蠢。稍微泄漏后世的细节可以,但要扒下底裤仔仔细细揣摩清楚……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至于另外的价钱嘛,似乎皇帝暂时还难以承担。
魏征与房玄龄对视一眼,同时俯下身去。
“陛下,这份……目录当然极好。”魏征字斟句酌,缓缓开口:“但若真要照着目录改革科举,是否动作太大?”
——以目录中的内容来看,估计只能将经义与策论塞入到所谓“申论”之中,而其余大半的篇幅,都被什么“数量关系”、“逻辑”充塞。数量关系,数量关系,虽然听着不解其意,但看起来应当是与算学差不多的科目。至今为止,朝廷虽设有“明算科”,但终究是千百年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而已;如今一跃而成为科举绝对的主流,刺激是不是也太剧烈了一点?
当然,魏征虽然出言进谏,但口气并不坚决——在入宫之后,皇帝已经向他隐约的吐露了传统科举模式的种种弊端;魏征思索再,对改革一事也颇为赞同,只是要尽到谏官的职责而已。
皇帝点一点头,却不觉叹息。
“我何尝不知此理?”他道:“毕竟这份目录上只是空有名目而已,详细内容一概阙如。什么是‘行政能力’?什么是‘申论’?朕虽然有所猜想,但事关重大,总不敢下定论。”
说罢,他挥手招出了光幕:
“诸卿不妨看一看,这本书委实贵的惊人——”
话未说完,却听光幕叮咚一声震响,而后屏幕上方的偏差值数目急剧变化,条形进程图迅速增长扩充,乃至于屏幕已经完全无法容纳,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缩小文字调整比例,适应这高得同样突破天际的数字——
皇帝目瞪口呆:“发生甚么事了?!”
第二声叮咚响了起来,屏幕弹出了红色的通告:
【李承乾、傅弈、李淳风等,合作发现引力定律雏形】
第71章 大唐后事谈(四)
太子所渴望的放风终究还是成了泡影。傅弈、李淳风两人刚打算松口结束今日的教学,宫中派遣的使者便一溜小跑冲入阁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传达皇帝的口谕,命太子与两位大臣一同入宫陛见,不得稍有迟误。
太子心下立刻就是咯噔一声响。皇帝当然是慈父,对长子也算颇为包容,但这种慈爱仅限于平时。以他与李丽质往常的经验看,设若在召见傅中书时听到了自己在算学上那并不如意的表现,搞不好就会是一次父呲子啸的大场面。
李承乾开始第一千零一次的怨恨不讲义气临阵脱逃的妹妹。
……要不是惩于秦扶苏之变,历代太子再无居外领兵的先例,他怎么会把这机会让给长乐公主!
但出乎意料 ,皇帝此次召见,并没有在意好大儿的平时成绩。他与傅中书李太史寒暄了数句,而后极为委婉的探听几位专业人士近日的进展。而这一下可算搔到了痒处,傅中书滔滔不绝,立刻向皇帝展示了自己与李淳风等人辛苦砥砺一年多所发现的重大规律,其中夹杂着大量稀奇古怪的术语,显然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理解范围以外。
于是皇帝的眼神中理所当然的出现了迷茫。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困惑片刻立即展颜而笑,宣称要大大的褒奖一切有功人员,不仅主持此事的傅弈、李淳风受赐黄金千斤,还为所有参与计算与分析的国子监算学博士考课上上,减磨勘,赐绢帛牛酒。
房玄龄魏征垂手肃立在侧,闻言不觉一齐眯眼:赏赐金帛牛酒倒也罢了,“考课上等”却是颇为紧要的大事。初唐规制,每年由吏部考功司主持官吏的考核,国子监博士需考核满三年,结果均为中中以上,才有选材授官的资格,号称“磨勘”。而今皇帝直接赐予上上考课的资格,减去足足三年的磨勘,真正是莫大的恩惠。
朝中高官视考课如无物,这恩典当然无足轻重;但对芸芸低级官吏、翘首以待官职的国子监博士而言,这三年磨勘的差距,那可就太为紧要了。而今被借调来协助傅中书演算的算学博士及诸生少说九十余人,这些人脱颖而出青云直上,恐怕不日就会在国子监中激起滔天的巨浪。
这样的巨浪会引发什么影响?魏征房玄龄老于政事,用头发丝都能想出那些盼官位盼红了眼的底层监生会被挑逗出怎样狂放的热情——对大多数监生而言,朝廷其余的门路都太遥远也太艰难了,唯有这依靠算学博取皇恩的手段,却是切切实实,毫无虚假,足够让卷王们倾注所有的热情。
傅弈李淳风等倒虑不及此,只是叉手行礼谢恩。却听皇帝又慢悠悠开口:
“朕听说太子这几月都在算学馆,不知跟着两位名士日日磨砺,又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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