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哲翻阅这叠资料,不放过任何一字,但是上面的犯罪记录未含涂佐柘的名字。王经理继续说道:“关于涂先生的那件事情,材料中不曾提及,这一段录音是昨日我托人入监狱里问出来的。”
——你记不记得一个叫涂佐柘的人?
——记得,我当然记得,我对那个小子印象深刻。你知道的,我们这种打手,做的可不就是这么些生意。这小子也不知道惹到什么人了,让他离开,打死不离。操,嘴硬的很,棍子都打断好几根,这小子也是搞笑,拿跟擀面杖就出来干,不过身手倒是不错的,我几个兄弟都被他打伤过。
接下来是一大段的停顿,安静得能听见录音中的呼吸。张行似乎也在回忆中,直到询问的人一句,怎么了,张行才阿了一声,问了一句,你有烟吗?
长呼一口气后,才继续往下说。
——那是个硬骨头阿。我们刚开始下手没放水,泼红漆、砸东西这种是例行公事,一般想吓唬吓唬就跑了,他敢录音录像还报警,手机砸烂多少次,他就修好多少次,让他走,坚决不走,竟然还问我们缺不缺人,想加入。说实话,要不是碍于白先生的面,我是真想招进来,这可是颗好苗子。
——后来这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惹了多少人,竟然好几个团伙一起,我跟他们聊过,非哥那团伙是找杜哲的,好像是他老公还是谁吧,反正也从来没出现过。另一团伙是赌城典哥的,说什么父债子偿,年代有点远,记不清楚了。
这短短一句话里的信息听似混乱,但却与录像中的信息交错重合起来。
真相渐渐露出一角,不同渠道获取得来的细枝末节相互印证着。涂佐柘的父亲在赌城欠债,所以典哥便是录像中声称要卖房子的那一方,而以非哥为首的团伙,是来找他的。但他不知道,这所谓的非哥又是何许人物。
——白先生给的钱挺足,要求我们每天都去一次,一定要短期内赶他出广宁市。刚开始也就以为是三五天的事,一般人泼泼红油、棍子打打也就走了,谁知道这小子能扛,整了八九个月,真是条汉子,倔。
——后来非哥那一伙的,好像把他腿打断过,哎,不记得了,太混乱了。我看他那时候应该是什么风景区工作,腿都断了,能服软了吧,得,这小子嘴里倒是软了,人就没走过,晚上一来人还在那,腿站不住了,就自动自觉地趴在地上,说早来早结束。
——不过这都不是最绝的,最厉害的是这小子那时候怀孕了。我问过白先生,要不要就停了算了,多大仇怨,我就负责恐吓的,我也怕一尸两命阿,白先生不同意,就是要他走,他们什么恩怨我也管不了,反正这个事情,说好了,就得替人家做好不是。
询问的人忍不住说道,怀孕了你也继续,你倒是讲信用。张行笑了两声,继续往下说。
——没法子,业内求的也不就是这么个名,但我们也不太敢了,其他人有没有下死手我就不晓得了。后来我兄弟失手砍了他一刀,听说在背上,估计是死不了,第二天过去他也确实不在了,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询问的人问道,你说的白先生,全名是什么?
——好像,是叫白禹基。
白禹基。
尽管杜哲心里已隐约知道答案,这三个字犹如三把刀劈头盖脸地砍得面目全非。桌面上的资料随风翻飞,在他的眸光中模糊成虚影。
这不过是空白缺失的那三年的冰山一角,每露出一角,每一页都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王经理翻阅到指定的页面,指尖按在特定的段落上面,说道:“非哥被警方拘捕后,因肺癌在狱中死亡。至于那位典哥,已回到赌城,地方势力太强,我们无法再进行调查,但是我们查到涂用曾在赌城中欠了一笔二十五万左右的赌债,利息高达二十万,三年后涂佐柘全部还清。”
白禹基曾经说过,涂用与涂佐柘出卖资料给对手公司时,所获取的钱财是一百二十万,看来涂用一分钱都没有给他,否则又怎会连四十五万都要分三年清偿?
脑子里突突地跳着,太多声音不约而同响起,白禹基的、汪齐的、涂佐柘的、柔柔的、医生的……录像里的每个人每个声音,日记里的每个字,如快速运转毫不停歇的机器,又如黑暗无路隧道上疾驰放纵的跑车,没有节点让它立即停止失控。
够了!
停下来!
他狠狠地捶向桌面。
面前的王经理被杜哲的模样震住。方才平静如水的温润,沾染上失控的无助,眸光里闪烁着亮光,将落未落的汗珠滞留在脸颊,两颊的肌肉微微抖动,苍白的双唇微启。
“抱歉,失陪一下。”
王经理却从平淡的语气里听见了叹息。
镜中的人长睫含光,层起的眼皮底下的双眸通红,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落在镜中的眼里,在上面擦了又擦。
他浅浅笑着。他恨自己这双眼,白禹基跟涂佐柘,这两个人,他根本看不出谁是虚情假意,分不出谁是虚与委蛇。掌心掬水,狠狠地撒落镜上,缓缓落下的水纹模糊精致的容颜,重复着动作,直到他看不清自己。
他恨自己,所有。
“杜先生,你没事吧?”
王经理推门而入,杜哲收起思绪,侧头望过去,笑着说没事,一同回到外面的餐桌。
“杜先生,你发过来涂先生的户籍资料,经查看后,因路途较为遥远,时间紧迫,为节省获取信息的时间,我明日将会与助手前往涂琼县,到时候会再给你第二份报告。”
——我是涂琼县来的,我们那边的人都很时尚,看见我衣服上这些布没,颜色搭配还可以吧?
“杜先生?”
直到眼前模糊的影里有物体晃动,王经理略微担忧的脸便在面前清晰,他才从初见的笑容中走出,颔首,扯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好。第一笔款,我待会转账给你。”
“杜先生,合作愉快。”
两人站起身握手,在餐厅面前分别。
“等一下。”
已走出一段路的王经理回过头望去,杜哲气喘吁吁地停在面前,说道:“涂琼县,我跟你一起去。”
想去看看他口中的江南。
想再听听他软糯的口音。
想感受一次还活着的涂佐柘。
这疯狂的念头驻足扎根,且越来越强烈。
“我跟你一起去。”
杜哲再次重复了一遍。
王经理抬手望了眼手表,说道:“我订了今晚最早的航班,还有四个小时左右起飞,杜先生,你来得及吗?”
“我安排一下。待会机场见。”
杜哲急匆匆地回去医院,聘请两名护工,拜托医生将他列为紧急联系人。来到病房时,蓝非已经离开,涂佐柘侧躺在床上,给电脑留了一大片位置,氧气罩阻断了呼噜声的传播,手指依然在时不时地敲着键盘。
柔柔睡得东倒西歪,一张床横着睡,小腿搭在涂佐柘的腹部上,涂佐柘每次往下挪一点,柔柔又扁扁嘴巴要哭,他只好由着她肆意的睡姿,时不时似惊醒般往上扯着柔柔的被子,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杜哲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吩咐了两名护工,给涂佐柘发去短信。
——我这几天到外地一趟,护工小杨、小瑞会帮忙照顾,三餐会有助理送到医院,好好在医院吃药打针,过两天柔柔上学我会让司机接送,你不用担心,也不要出去走动。
——对不起。等我回来,我陪你产检。
涂佐柘几乎是秒回的。
——没问题!你放心吧!柔柔就是小女生脾气,过两天忘了就好了。你路上注意安全阿。
杜哲想了想,回道。
——好。乖乖等我回来。
***
杜哲坐上飞机,辗转几趟高铁,再乘坐大巴,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来到涂琼县所在的市区时已至傍晚。
即便此处称之为市区,最高的楼层也不过是十层,远远望去,房屋每隔千米左右便有高山耸立,空气中万物鲜活的气息充盈,一呼一吸之间,交换城市带来的繁忙与焦虑。
他竟在此处找到近日纷扰外的一丝安定。
耸立的山间冒着翠绿,车在往山上开,离云雾缭绕的山顶仿佛越来越近。涂佐柘说过,爬山也是他的强项,但两人好的时候,如何劝说,涂佐柘也没跟他去爬过山。
他轻轻地笑了笑,不放过这里的每一眼风景。
往涂琼县还要再开五个小时左右,夜里路黑看不清楚,只能在途中找旅馆稍作歇息。
旅馆里的房间狭窄,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浴室、厕所都在外面,是与大家一起共用的。杜哲将手机充上电,随后便去洗浴。
这里温度比广宁市稍低,他衣服带的不够,简易搭起的洗浴房漏风,两分钟内打了十个喷嚏。
旅馆连吹风筒都没有,老板说旅馆电压不够,不配备其他电器。屋里没有开灯,他坐在床边用毛巾擦拭头发。
从旅馆的二层望出去,远处的房屋在黑夜缀满星灯,耳边仅有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此处寂静的山涧悄然安抚无处安放的灵魂。
——滴。滴。滴。滴。
手机响了,杜哲过去拎起。
来时忘记带充电宝,手机一天没开机,又是上百条消息同时轰炸。百分之九十都是需要回复的工作,百分之十来自他的宝贝女儿柔柔的未接来电。担忧涂佐柘出事,他想也未想,蹲在柜子旁边,拨通涂佐柘的号码。
涂佐柘几乎是秒接的,屏幕里没有他的模样,断断续续的画面,镜头依然是病房前面的白墙。
想到他的每一刻心都是在扯痛的,杜哲吸了吸鼻子,稳了稳思绪,问道:“我手机没有电了,这两天感觉怎么样,肚子还疼吗?”
他不知道失联一天,那边的涂佐柘有多紧张,生怕杜哲真的不要柔柔,杜哲难过,柔柔也不见得真的会开心,此刻杜哲回过电话,紧绷的心情顿时得到缓冲,便兴高采烈地连连回复不疼了。
这两天总是觉得呼吸不上来,涂佐柘脱离不开氧气罩,此时他却摘下来,手机对准面前的柔柔,“柔柔,爸爸哦。”
“哼。”
柔柔撇过头去,眼睛里又要冒出泪花,涂佐柘手掌覆盖上去,装作玩闹一样胡乱抹了抹,哄骗道:“柔柔,快来看看怎么回事,爸爸卡住不动了,爹地不知道怎么回事阿?”
这边的杜哲笑了笑,镜头那边的蓝非提着保温瓶进来,问道:“杜哲打过来咯?”
涂佐柘点点头。柔柔也点点头,顺手拿走涂佐柘的手机,对准正在舀汤的蓝非,蓝非察觉到柔柔的小动作,便笑道:“你这是在拍我吗?”
柔柔大大地“嗯”了一声,大声喊道:“爸爸,爸爸,你看爹地吃饭。”
见电话没有声音,然后“咦”了一声,说爸爸挂断电话了,便将手机架在餐桌上。
“柔柔,你刚刚不还跟我说要跟爸爸说话,想爸爸了吗?不要嘴硬,父女没有隔夜仇的哦。”涂佐柘忧心忡忡,捣鼓了一会儿手机,杜哲也没有再打回来的意思。
“不想,我不想!”
“待会再跟柔柔说,张嘴。”蓝非汤勺伸到嘴边,“到点吃饭了。”
蓝非一日三餐送饭过来,吐槽他手抖得送不到嘴边,坚持要喂他,他两手摊开,表示很无奈,柔柔在旁边坐着乖乖扒饭。
十分钟后,探视时间截止,蓝非离开,涂佐柘悄悄地问柔柔。
“柔柔,你真的不要爸爸了吗?”
柔柔掰着手指头摇头晃脑地数着:“昨天不要爸爸,今天不要爸爸,明天也不要爸爸。”
“你不要爸爸,爹地在医院,没人送你上学,就见不到黄兴泽了哦。”涂佐柘故意吓唬道。
柔柔认真思考过后,答道:“那就让白叔叔带他过来呀!”
……厉害厉害。涂佐柘捂脸,按住她要拨电话的小手。
杜哲这边的画面直到此刻才完全中断,所以方才蓝非与涂佐柘、柔柔一起吃饭的场景,他一帧都没错过。相比与他在一起吃饭时的战战兢兢,涂佐柘显然表情放松许多,有说有笑的。
毛巾丢到一边,他向后仰躺在床上。
他看过涂佐柘跟别人去酒店的背影,偶尔也会想到他会跟别人建立一个家庭。
无论是那个人一定不是他,还是那个人不一定是他,这两个结论都有点悲伤。
第47章
被没来由的疲惫狠狠包围着,周围是江南山涧中阳光少年的气息,伴着他进入沉重的梦乡。涂佐柘跟柔柔在梦里丢弃他六次,忍受不住第七次的煎熬,便早早起身,与王经理向涂琼县继续前进。
沿途的风景山清水秀,路途虽是一直向上,之后便是一大片平原,未收割的稻草在风中摇曳成麦浪。
即便这里天气转冷,仍有不少少年在水中嬉戏。
他忍不住想着,涂佐柘呢?儿时是不是也跟这群少年一样,在水中无忧无虑游玩?当年每次看他在水中律动的身影,便恨不得包下整个游泳馆,再也不让他人瞧见这等身姿。
在感情上,他从来不曾大度,眼里容不得沙子。
越往里走,房屋破败,行人衣衫褴褛,身上多少都有些颜色各异的补丁。
王经理问路人涂佐柘家在哪里,乡亲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你一直往前走,最破的房子就是他家了。不过他很久没回来了,你们是?”
王经理随意找了一个借口,杜哲已径直往所指方向走去,途中却遇到戴着淡蓝色鸭舌帽的男子,后面领着几个人迎面走来,黑峻峻的两颊泛起两团高原红。
领头的人五十岁左右,一见到杜哲便热情迎上,毕恭毕敬地跟他们挨个握手:“欢迎欢迎阿。”
王经理与杜哲面面相觑,怔愣之中与他两手相握。
“我是涂琼县县长,不知几位领导从哪里过来?我们没接到通知,有失远迎阿。”
杜哲与王经理说明来意,县长才发现搞了一个大乌龙。他们的衣着与此处大不相同,乡民们把他们当成了微服私访过来扶贫的领导,见到便赶紧向县长通风报信。
这里扶贫已大有成效,还以为这次他们前来是加大拨款力度的,没想到是跟涂佐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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