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一听说这个名字,又是一副慈爱的模样,道:“你们要来找小佐阿,他早出去城里啦。他是我们这里最出息的,读书哦,是这个!”县长竖起大拇指,眉眼中尽是赞赏。
县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形色匆匆,见着谁都要问个好,对陌生的外来人士羞赧一笑,便躲过探究的眼神,挑着扁担离开。
瘦骨嶙峋的牛在田里发挥生命的余热,嘴里嚼着干草的小牛扫着尾巴,拍走成团苍蝇,少年背后牵着绳索,吃力地让牛回到正轨。
涂佐柘小时候也这样吗?瘦小的身躯拽着一头牛,竭尽全力地往前走,这样的画面定格在脑海,便挥之不去。
“牛也养了不少年了,都舍不得杀,这是用上次扶贫拨款买的。”
杜哲根本没法问出来,在这种地方,涂佐柘是怎么读书的,又是怎么考上国内首屈一指的广宁大学的。
这里贫穷是渗入骨子里的。
杜哲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当时广宁大学确实有资质经济差的舍友的传统,但是他没想到是这么差的,无论是经济上的贫穷,还是知识的匮乏。
不知不觉,已走到乡民说本县最破的家里。年代久远的泥瓦建造风格,杜哲只在历史书上看过。
每一扇窗户都结上蜘蛛网,不知名的昆虫在破洞的出口聚集成家,窗外的铁杆子都被人扒拉掉,只剩下孤零零的洞,视线不知不觉便落到边缘卷边的木门上。
这扇门就在面前了。
木门破旧,风吹雨打的痕迹落到上面,褪去色彩,成了通往苍白无力的入口。
可是这里有涂佐柘的过去,杜哲情不自禁向前一步。
县长打开门,迎着他们到里面,介绍道:“这里就是小佐的家,很久没人来了。”
迎面而来的灰尘让几个人同时咳喘,杜哲掩着口鼻,扬去面前的灰尘,才看清灰蒙蒙的屋里。顶上的泥瓦缺了几块,每一块缺口下面都有小罐子,里面盛着水已生出青苔。
两张自行制作中间镂空的木床并排放置在两侧墙边,一张不及膝盖高的小桌子放置在门边,桌腿缺失一段,底下垫了一些茅草,整张桌子仍然摇摇欲坠。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家具。
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县长见到杜哲擦拭桌子的动作,便忍不住介绍道:“这张桌子,还是我送他的呢。”
杜哲朝他望去,县长感慨道:“那时他到我家干活去,看到这张桌子修不好了,问我能不能白干半天,把这张桌子拿回去。他可爱学习了,是个好娃娃。”
“干活?”
“是阿,他摊上一个不好的爹,三四岁,哎哟,”县长比了个高度,说道,“就这么高,就被他爹牵着到处做工,这娃好哇,勤奋,又不说苦的,成天里就知道傻乐。”
“我们这里穷,也晓得疼娃,冬天里娃都不让出门,就涂用懒,使唤他出去帮忙,衣服都不给多穿件,让他来干活,这娃一路跑到我家,问我能不能借件衣服给他穿了再干活,外面可冷可冷。”
“夏天也是,晒得皮都掉了,一块一块的掉阿,啧啧啧,夏天过去都不知脱了几层皮,他爹也不知道给上药,说晒晒更结实,我们都是看不过眼的,给他点药,真没见过他爹这么懒这么狠心的。”
县长声情并茂地演绎着儿时的涂佐柘,在逼仄的空间挥动着手臂,不知不觉便碰到摇摇欲坠的桌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杜哲定睛一看,垫在桌下的纸张便露出一角。
王经理的位置最近,捡起几张,杜哲夺过来,看上面的字。
“这娃会读书,认字快,我柜子里的书,他就喜欢重复看,”县长望着他手上那叠褪色的奖状,“奖状拿好多了,我以为都拿走了,原来都垫在这呢。”
奖状上书写的学期一直延续到初三,县长两手交握,感慨道:“当时,他爹带他去城里嘛,上完初中就出去咯,后来就没怎么回来过,唉,就考上大学那时候,还有……还有三、四年前带着个娃娃回来过一趟,瘦的哟,都不成人样了。”
县长轻轻叹气摇头。
王经理快速记录,问道:“三、四年前,回来过一趟?”
“是阿,也不知道怎么的了,瘦的脱了相,干巴巴的。”
“娃娃倒是挺可爱,小眼睛转的哟,见谁都要喊一声,跟小佐小时候一样一样的,机灵聪明的咧。”
县长语气焦急又无奈,说道:“我还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学坏了,问他结婚没吧,说没,问他没结婚哪来的娃,他又说自己养的,哪里能这样呢,你说是吧?说他两句,他就笑笑不愿的说了,问我他爹回来过没?他爹都傻的咯,谁都认不出来了,被城里的领导送回来的,说是走丢了,人是傻傻的了。”
王经理问道:“涂用一直在这里吗?”
“涂用是四、五年前回来的嘛,来了就没走了,又不知道小佐在哪,我们轮流照顾的,后来小佐不是来了嘛,来了又谢谢我们照顾,估计是不好意思拜托我们,把人也领走了,也不知道到哪去了,找不着咯。你要是看见他阿,他是个好娃,可千万别让他跟人学坏了呀!”
不知何时,屋外围了一圈乡民,大家都认识涂佐柘,纷纷拥进来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小佐的朋友?小佐在外面怎么样啦?外面是不是好辛苦阿?最近在做什么啊?上次见他瘦的,娃娃呢,就一个人回来,也不带老公回来的阿?”
“涂用这个老不死的,真是走了狗屎运,命好,捡了个好儿子,好看,又聪明,天天被他拉去耕田,赚钱就去买酒喝,喝喝喝,你看吧,活该这么年轻就傻咯!”
“小佐也来我家做过,做的特好,不过农忙时,谁家他没去过,真没有了,干活又快又好,涂用还不晓得知足,娃想看会儿书,涂用一路从山上打回家,你想拦着吧,还用不上,小佐都不带哭的,眼里都还没离开过书。”
“要不说是我们县第一个大学生咧,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想继续看书。涂用这个祸害,真是谁做涂用的儿子谁倒霉!”
“我看他是真走运,收养的儿子比亲生的还要亲!两岁就让人煎蛋给他吃,人都还没灶台高呢!这小佐也是傻,都是被欺负惯了!”
“什么?!”杜哲捕捉到字眼,猛然抬头,揪着面前那个人的衣领,一瞬间爆发的气势步步紧逼,问道:“你说什么?!他是涂用收养的?!”
县长也被他的反应惊吓,连忙拦住他,摆摆手说道:“涂用是个懒汉,说要收养一个儿子,条件都符合,依照规定和程序,我们也没理由拒绝。就是可惜了小佐这个好娃子,摊上这么个爹。”
哈哈,收养的,涂佐柘是涂用收养的。
所有人都走了,杜哲留在空无一人的屋里。
他低低地笑着,笑出了泪花,丧失了所有支撑的勇气,颓然跌落在地上,望着缺了一段颓然而倒的桌子,他的心疼得四分五裂。
他所认识的真相,原来没有一字一句是真的。
没有一字一句是真的!
什么感情良好,什么相依为命,相依为命,涂佐柘怎么可能甘心跟这样的涂用相依为命。什么骗取钱财,骗取钱财何须非要用这种方式。
更为痛彻心扉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是他没信过涂佐柘。
他没信过。只给一次机会让涂佐柘解释,分明是给自己放手的借口。
褪去颜色的木门随风摇摆着,依然透露着苍白无力,这里的一切,这里的过去,这里听见到感受到的,都成了一把生锈的刀,缓缓探入心间,不肯再快一点做个了断,也不会停止探入时慢慢加深的力度。
涂佐柘的秘密绝对不止这些。他疯了一样的行走,不放过逼仄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很快,他发现小木床边的墙上有几行清秀不起眼的小字。
——昨天捉到一只老鼠,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拎起它的尾巴,往老家伙那里一扔……今天,我遭受到小老鼠的待遇,冤冤相报何时了(liǎo),小老鼠,你今晚再来,我会善待你的,嘻嘻。
——小老鼠,我给你藏好大米,快来找我呀,我们交换礼物做好朋友吧!
——小老鼠,我要叫你小老,还是小鼠?小鼠好像小叔,那你岂不是老家伙的亲戚啦?那你也是我的亲人咯?啧,嫌弃。
——小老鼠,我要走啦,带不走你,不要饿死,等我回来哦。
字迹一直延续到墙面下边,杜哲想继续看下去,却被堆好的稻草掩盖住。
他掀开堆叠的稻草,一红绸布埋在底下,手一摸,绸布包裹住的物体坚硬。
直觉告诉他,这也是涂佐柘的秘密。
他如获珍宝,解开一层又一层破旧的红绸布,物体展现在眼前时,还未反应过来,眼眶一热,大颗的水花夺眶而出,落在红绸布上。
一块简陋的木板,上面刻着一行涂佐柘自己写的字。
——涂佐柘之墓牌
上面的照片是涂佐柘自己粘上去的,他轻轻地抚摸上面的笑容,轻轻一碰,照片便跌落下来,置放到凌乱肮脏的稻草上与他对视。
他呆呆地望着这小寸照片,惊慌失措地放在掌心,贴在脸颊,忍不住失声痛哭。
没想到是这样的秘密。
如果不是他来,都不会有人发现。
他已经不敢细想,涂佐柘做这块牌位时,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好后放置在破败的房屋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是不是想着自己死了,都不会有人祭拜,才偷偷藏在这里,不叫人发现,不叫人瞧见。自然也不会让人伤悲?
无法抽离这样的情绪,杜哲控制不住情绪,只能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贴着照片,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他才是最该出现在罪行录中的人。
对不起。
对不起。
阿佐,对不起。
第48章
——鼠精一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潮湿地域,它的出身被剥夺光明正大觅食的权利,夜里偷偷摸摸出来找寻食物时,人类会用笼子锁住它,会用滚烫的油或水烫它,会提着棍子追赶它。后来,某位人类将它藏起来养着,他们度过一段美好的日子。
——只是一段吗?结局呢?
——鼠精抢夺人类的食物,这位人类还帮他,结局当然是这位人类被定为叛徒,与鼠精一起在唾骂中死去阿!
——生为何种物种也不是鼠精能控制的,皮毛肮脏,灵魂却无罪,觅食也仅是本能而已。
杜哲坐在回程的高铁上,却忍不住回想,破败的墙壁上稚嫩笔迹书写的日记。原来小老鼠是他儿时的朋友,他是将小老鼠偷偷藏起来的人类吗?
——我亲眼见过鼠类以后,觉得确实恶心。
久别重逢的同学聚会,涂佐柘面上无异,看起来还是笑眯眯的,看上去毫无波澜。邓家豪说的老鼠恶心,邓子朋说的没人能接住老鼠的梗,他说的老鼠确实恶心,在场的所有人,话里话外都未掩饰对鼠类的嫌弃与鄙夷,其实,他是不是很难过?
高铁的速度很快,窗外微弱的指明灯在眼底映成模糊的亮光。
但他恨不得再快一些,快一些回到涂佐柘的身旁。
这两天总是梦见他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找到涂佐柘,兜兜转转病房的床上只放着一块涂佐柘给自己制作的墓牌,他满身大汗地惊醒,握不住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拨号,涂琼县信号开放时间不定,电话始终拨不出去。
“杜先生?杜先生?你电话响了。”王经理提醒道。
杜哲迅速接起,是柔柔打过来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打扰别人休息,一听他的声音忍不住小声啜泣,杜哲紧张是涂佐柘出了事情,高铁上的信号不稳定,他镇定下来,让她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爸爸,爸爸,呜呜,你电话怎么打不通阿?”
杜哲温声道:“爸爸这边信号不好,不是故意不接的,是爹地出事了吗?有没有像之前我们约定的那样,监督爹地吃饭睡觉?”
“爸爸,你是不是又不要我跟爹地啦,”柔柔小声啜泣,喘气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呜呜,你都不打给我了,我,我好难过阿,呜呜。”
好几天没见女儿的杜哲,听她委屈巴巴的控诉,又想起前几天她推着自己出门,说她原本只有一个爹地,后来才有爸爸的。他叹了口气,心疼道:“你原谅爸爸了吗?爸爸做了很多错事,你原谅爸爸了吗?”
柔柔挺起胸膛,骄傲道:“嗯!我不怪爸爸了,生气三天就够了,我不要跟你生气了!”
说到一半崩溃大哭:“呜呜,爸爸,跟你生气我也好难过,心好痛,呜呜,痛,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想你阿,呜呜。”
杜哲被她逗笑,叮嘱道:“爸爸也想你,我在回来的路上了,可能要后天才到,柔柔先照顾好爹地,等爸爸回来,好不好?”
柔柔大声地回应,杜哲勉强笑了笑,说道:“要是爹地问起,你就说爸爸一定会回去的,让他不要害怕,好吗?”
“嗯,爸爸,现在好晚了,呜呜,我要睡觉了,爸爸,我会乖,我会听爹地话,爸爸路上要注意安全!”
“嗯,柔柔最乖了,爸爸永远爱你。”杜哲忍不住重复道,“爸爸永远都爱你。”
柔柔的性格像极了涂佐柘,生气从来不超过三秒,第四秒开始回过头来安慰别人。
杜哲此刻真的好想抱抱女儿。她跟着涂佐柘吃过许多苦,心疼涂佐柘的同时,也忍不住心疼着宝贝女儿。最近才知晓,她还肚子里便要遭受莫名其妙的攻击,两岁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遭遇。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穿着一条大几码的粉色小裙。尽管身体肉嘟嘟的,脸色却非常差,在他怀里睁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醒来便搂着他“babababa”的叫个不停,一杯鲜牛奶放在嘴边舔了又舔,抿了一口,便挪到涂佐柘面前,口齿不清地说道,柔柔没喝过这个,爹地赶紧也尝尝。
有些回忆真的经不起细想,事隔多年,他总算明白柔柔说没喝过牛奶的含义。重逢后,第一次去涂佐柘黄石市的家里,清风微凉,月明星稀,那天他来的很早,天还没亮,他站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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