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春临夏,风凉适远行。
只是这山高路长的,柳栐言觉得到了城镇后应该先买两匹马回来。
山里头清静,除了偶尔添进来几声鸟唳虫鸣,其余就只剩身后那人的脚步声。
这场景让柳栐言生出接近强烈的既视感,之前他领着那人在山里寻热敷用的草药,回来时也是他走在前头,那人维持着不变的距离安静跟在他身后。
柳栐言忍不住要感慨。
毕竟当初他还动过把人送回去的念头,只是一时不忍压下了而已,可若时光倒回,让他在那当口重新做一次抉择,说不准就真的遣了柳承午回小王爷那去,从此隔山隔水,大概过个两三天就要把这人忘的一干二净。
他要真是那时放手,就定然不会对柳承午生出喜欢的意思,而柳承午也必然不至于被拴的那么紧,想来该和被小王爷拿来送人时一样,无波无澜的就能应下,之后便重归暗处,做回一柄潜伏着的,随时准备替主子搏命的刀剑。
怎么看都合情合理,可由现在的柳栐言来想象那人独自躲在暗处戒备四周的样子,身处险境无人在意,九死一生伤痕累累,便实在是心疼,脚下行进的动作不自觉就停了。柳承午本默默跟随于主人身后,突然见其停住,忙刹住脚步以防撞上去,再往后退开一步,只是他站着等了会也不见他的主人有什么动作,便迟疑地开口到,
“主人?”
“嗯?”
柳栐言在自己想出来的情形里掉的有些深,听见喊就茫然地转过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柳承午,柳承午被他盯的发怵,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主人生气的事,束手束脚地僵着不敢动,两人静立了一会,柳栐言才终于从他那陷入死局的设想里挣出,见柳承午正乖乖站在他面前,忍不住就弯了嘴角,从眼里慢慢柔软下来,
“你说我想那些有的没的东西做什么,”
柳承午不知道主人想了什么有的没的,就算知道也不敢随意置喙,柳栐言没听到答话也不恼,整个人都因为柳承午在跟前而温温稳稳的,
“选对了就是选对了,是不是?”
柳承午对这个问题有些迷茫,但还是很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朝柳栐言点头应是。
一副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不过要是让他知道柳栐言问的是什么,估计就不是这样回话了,柳栐言想到那人不知怎么应对的紧张模样就觉得有意思,而柳承午别的不在意,察觉到主人心情不错也就跟着舒一口气,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山下走。
等两人好不容易抵达离那座山不远的城镇了,第一次出山的柳栐言才惊觉这个小城镇比他想象的要繁华,毕竟是通过原主记忆存的印象,比不得亲眼见,柳栐言便放慢速度从进入城镇的城门开始往里头逛下去,看到感兴趣的就停下看上几眼,倒是买了些小东西回来。
结果闲逛一圈竟突然寻见了正题,柳栐言说要买两匹马用来代步,而这座城镇虽没有大型的马市,但也有交易牲口的总集市,柳栐言瞧着那些打着鼻息的高大四蹄动物,即使心里知道其性格温顺极少伤人,一时也不太愿意靠过去。
柳承午却是觉得污秽之地不该让主人太过踏入,因而主动请命要去挑选马匹,柳栐言站在圈外看他一匹匹的筛选,一会查看齿龄一会拍打前肢,也觉得那认真的样子十分新鲜,只是来回挑了一遍却没结果,仅微皱着眉头似有想再来一遍的架势,惹的柳栐言惊奇,
“我是没觉出区别,但你这是都看不上呢?”
事是这么一件事,可柳栐言的问法着实有歧义,柳承午张了张嘴,又把到口的那句是咽了回去,毕竟主人觉得没问题的东西他却要挑三拣四,那就真的不知逾越到哪里去了,可按他对马匹的衡量来看,这里确实没有算得上十分好的,怎么能够拿来给主人当坐骑。
不过柳栐言没那么讲究,在他看来马跟马都一样,也就让柳承午选两匹差不多的就行了,只是这马买回来了却没有鞍,去铺子里问也只找到了水勒缰跟马鞭,若是要订做又得等上那么几天,柳承午对这情形感到不可思议又没有法子,而柳栐言不想耗着,干脆毫不犹豫地弃了马鞍,决定行到下一个城镇后再做置办。柳承午犹豫地劝了一会,见主人铁了心的现在就要开始走,也就只能乖乖地闭嘴跟着。
第35章
★番外
【无责任虐梗,慎入】
夜幕清静,一轮更声远去后,隐于丛中的鸣虫便再次悠悠发出高低起伏的叫声。
二十一独自跪在寒池中,夏夜的温度比起白天的燥热更近于温暖,然而等插立在他跟前的三截长香彻底烧尽时,二十一身上已经僵冷到快要失去知觉的程度。
刺骨的冰凉从被水完全浸没的部位涌上来,二十一将手撑入水中,由手掌支开些重心地挪起膝盖,他一动不动地维持了太久的跪姿,以至于连挪动几分都疼的不行,更别说直接起身,好在只要熬过了刑罚就算作清了错处,也没有要求即刻退下的时限,好歹给了他缓口气的时间。
二十一适应了一会,等到最初的煎熬减轻一些了才从水中艰难起身,不论犯的什么错,只要在刑堂里受罚了,最后一步都是跪池,定下的香一点起来,不等到完全烧完是没人敢起的,是以暗处先不说,至少在明面上并不需要安了人在边上监督着,即使如此,二十一仍照着规矩朝刑门方向跪着谢过了罚,才从地上捡回自己的木牌,浑浑噩噩的沾着树木屋檐的阴影闪回暗卫的住所。
他几乎是跌撞地落进自己的狭小房间,二十一在跪池前受了鞭,两百整的鞭子,因着不是犯的死令,施刑者只会用上三分之一的内力,可鞭鞭使的力道都足够狠烈,实打实地抽完数下来,从肩到背一片血肉模糊,二十一熬刑前被喂过药,能撑着不失去意识已是尽了全力,后又在寒水中整整跪省了一个半时辰,现在便连一点力气都快使不出来,好不容易挨上床面了,眼前却是一阵模糊的晕眩。
他费力脱掉身上被冷汗跟池水弄湿一遍的衣裳,艰难着往并不厚实的被褥里头缩,不仅是因为季节,暗卫的用物从来都跟舒适搭不上边,然而现在的情况对二十一来说却非常糟糕,他身上实在冷的厉害。
二十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全是被池水冻着的缘故,他拖着鞭伤,又在水里撑了那么久,会变成感染发热十分正常,可这热完全是在消耗他身上的温度,二十一控制不住地蜷缩起身子,却仍被那如同从体内溢出的寒冷逼的不住发抖。
他背上的伤得过一日才许上药,此时只能生忍着,疼痛和寒冷变成叠加的折磨,在沉寂的房间里难耐到无法忍受,二十一用力闭起眼睛,试图想出些不相干的事来转移注意,这是二十一熬刑时的习惯,用专注默背的方式来减轻痛楚,即使其间的成效甚微,但怎么说也聊胜于无,只是这次与以往却有些不同,二十一闭上眼,还没怎么投入心神,便隐隐有绿意摇曳虚影,映出一片山林间的安谧悠远。
二十一曾侍奉过另一位主人,真说起来,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许是因着在这前后的轨迹毫无区别,二十一始终觉得护王爷进山寻诊的那几日如同看了场梦般虚无缥缈,连虚实都没人能找来问,可即使觉得是梦,二十一对其间发生的每一件事也都无比深刻地铭记于心。
他记得新主人给他立的规矩,用竹箫做刑物打的手心,拿冰水敷过的淤肿。
他记得那几碗拿他来试的药,请罚后得到的鱼汤,用来照样子找的新采的药材。
他记得被拆开又重新包好的纸封,同桌而坐食下的粥,盛在碗里给他缓烫伤的井水。
二十一当然记得,哪怕他认主的时间不过一个日落日升,满打满算也才十二个时辰,可他是一直走在黑暗里,也将有一天会死在黑暗里的影子,那些由新主人馈赠的温柔何等珍贵,光是痛苦的时候捡点边角起来,便足以给予他抚慰。
他甚至曾经得到过名姓。
虽然在被新主人遣回王府的现在,二十一已经失去了继续拥有那个称呼的资格,但他到底还是把那三个字小心藏起,放在无人能触碰的地方仔细守着。
足够了。
被疼与冷反复折腾着,二十一的意识开始有些游离,他不经意抿了抿嘴,恍惚间突然觉得有些微的甜。
他从主人那,从柳栐延柳先生那得过的糖,那样干净的小小的一颗,脆弱的连咬下去都不舍得,可即使是隐在那么重的疼痛与血腥中,仍然能让人尝出甜来。
就像他知道那是不可触碰的虚妄,可无论如何,那也足以在剩下的苦痛里,给予他微不足道的希望。
这样就足够了,二十一想。
第36章
柳栐言在向城门走的途中慢慢适应那两匹马,其中一匹还没完全成年,看着个头稍微小点,柳栐言就逮着它进行接触,他前世见过公园里拿来载人的马,但却没有上前摸过它们,这次有了机会,一不小心就上瘾了,在放下大半心里防备后更是想要试着骑上那么一骑,等出了城镇道上什么人了就找了处高石头垫脚,在柳承午的护卫下跨步坐上了马背。
然后柳栐言刚坐上去就后悔了。
没有马鞍的马匹没办法一下找到稳当的坐法,柳栐言方才因着好奇无视了那人的请求硬要坐上去试,现在坐在上头了便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摔下去。
倒是柳承午定了神色,他适才听到主人说要骑这没鞍的马时显得十分紧张,但求了半天也没能求动,只能按着命令护主人上马,现下真坐上去了,他反而又沉下心来,将缰绳转了一圈攥在手里,稳稳控制了那匹马的行动,许是看出自己主人是初次骑马,忍不住开口想让主人放松,
“主人,”
柳栐言正努力适应这奇异的高度感,忽听柳承午喊他,低头就见那么黑漆的一双眼,沉稳而又坚定,竟是第一次在柳栐言面前露出了暗卫的傲气,
“请主人放心,便是这马受了惊吓,承午也能做到护您毫发无伤。”
柳承午说的护主周全,自然不是口头上随便说说而已。
本来就称得上温良的马匹,又由他限制了行动范围,柳栐言找到合适的坐姿后在上头坐妥帖了,见那人圈着截马绳又缓又稳地行在身侧,就觉得青空朗日万物昭昭,像这样走上一世也没什么要紧。
只是感慨归感慨,前后不过十来分钟的事,柳栐言还是暗自咽回了那句结论,柳承午听到主人喊停,便引着那马站定,他的主人试着挪移了几分,身上仍是不得劲的样子,就无奈叹了口气准备下马。
他们走的速度极慢,磨倒是磨不到什么,可没置皮鞍的马背骑起来总是有些硌,坐的越久越难受,柳栐言初时没在意,后来就觉得麻的有些疼,自然就不愿意继续坐着,柳承午听到主人说要下,见没有马镫可以借力,周围望去又无高石做阶,当即就单膝跪下,接着又怕不够稳当,还要往下倾了倾身子,将上半背脊与肩膀一起置于主人脚边。
柳栐言看他这架势是要给自己做垫脚,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便拿了马鞭的柄尖点了点那人的脑袋,
“好了,别闹,”
别闹这个词一出,那就是不同意的意思,柳承午心中困惑,却仍是领命起身,低着头略加思索之后,向柳栐言道了句属下失礼,便将左手放在马鬐甲上施加暗力压下去,再用一条腿抵于马匹前肢做牵制。
那马单边受限活动不开,背上承受之力又过于霸道,撑了一会只能屈膝前跪,柳栐言坐在上头受其影响,本以为会跟着前栽,却不想那人竟还能用另一只手来护他,柳承午扶稳了主人,脚下步法重心皆一瞬转换,移了右脚轻踢在马的后肢飞节处,用劲不大但着力点甚准,那马抵力不过,便跟着弯了肢节,终是完全卧于地面。
想来这从古至今,应当没什么人是让马卧地之后再下来的,柳栐言心里想着稀罕,动作倒也没停,那马卧躺着,他便连身形都不用移就能踩实地面,到底是安然无恙地下了马。
柳承午等主人下来了才松开绕在手上的绳,正想着为方才的逾越再请一次罪,忽的被往前轻推了小半步,便挨在了马边上,他的主人冲他微抬了抬下巴,
“上去,”
柳承午一时没能领悟,满脸错愣的站在那,却被主人胡乱揉了脑袋,又得了个安抚的笑来,
“来,坐上去,”
他下意识就照着命令去做,等坐到上头了才觉出有哪里不对劲,柳栐言倒不管那人在想什么,从他手里接了马绳,倒退着往前拉了拉,那马也是乖顺,被这么一拉就支着腿重新站起来,跟着迈开步子。
它这边听话,柳承午却是如坐针毡,由主子来替下属牵马实在闻所未闻,虽不是第一次遇上主人做这等出人意料的事情,但仍是慌了手脚,僵硬地杵在马背上,柳栐言牵了一会感觉挺惬意,扭头却见那人跟自己完全相反的紧张,简直像是要被绑去卖掉了似得,便憋不住笑了几声,
“你这是怕我把你摔下去?”
“不是!”
柳承午急急开口解释,又惊觉语气有些过硬,再开口已成了哀求,
“主人......”
这种喊法最让他没辙,柳栐言睨那人一眼,但就是咬着坏心不让下来,就这样慢慢吞吞往前走了百十来米,才终于开口放过那人。至于其中原因,除了柳承午请求的视线过于急切,让柳栐言实在不想逗弄的太过头之外,还有就是方才骑马的不适体验,毕竟像他偶尔换换坐姿的都会觉得难受,柳承午坐的那样板正,可以说从上去之后就没变动过,要是路上走的久了,才真的会变成痛楚。
柳承午好不容易得了赦令,立刻就翻身下马,快的几乎像使上了轻功似得,他一触地就跪下,先是请罪,再向柳栐言讨那马绳,柳栐言懒得跟他争什么自己牵也行,索性就直接给了,把两匹马都交给那人牵行。
两个人先是沿着官道走,后来柳栐言看路边树中小径凉爽,就开始踩着痕迹走野路,只是直走到日头偏西了也不见下一处目的地,柳栐言记忆中原主都是走上半日就该到了,换到自己身上不知怎么就出了问题,他思索不出,便向柳承午提此疑惑,结果那人竟也惊诧地看他,好半晌才迟疑地开口,
“...主人是准备往那边去的吗?”
得,
柳栐言在心里一顿,
看来这是走错方向了。
柳承午本以为走错了方向,接着就该原路倒回去找,没想到他主人倒是不往心里去,朝着来时的路眺望了那么一小会,就大大方方的接着往前走。
柳承午站在那愣了一愣,但也没多嘴问什么,牵动两匹马快步跟上,而这日头一旦开始偏西便暗的极快,两人还没走上小几里就已有远星显现,而落日余晖尚未尽数隐去,将进的夜幕便映着一片清亮。
柳栐言微仰起头去看,看着看着忽然就伸手拦人,柳承午连忙停步,后听得主人说要在此处歇脚,便寻了块空畅的地方,先将马牵至离得有些远的树干上拴好绳,再利落地将地面清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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