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游走在生死界线之时,亦是他最易窥探命数气运的时候,若幸运的话,他甚至还可知晓其人生的点滴过往,详细到一根发丝的生长掉落。
夜里,陆柳鎏那双猫眼莹莹发亮,他蹲在昏迷中的人身边,却犯愁得直挠头发。
“奇怪,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过去,未来,当下,目光所及心念所感,皆是空白。
可钱恒这人,早先他就看透彻过。
不过他对不感兴趣的家伙向来不关注其生死命数,何况对方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类型,枯燥又乏味。谁料今日再偶遇,情形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眯眼思索着,陆柳鎏倏然起身转头。
身后空无一人更无其他活物,唯有那株古柳的枝条因风飘荡,彼此轻碰相撞着,发出好似人声呢喃的动静。
被誉为神木的柳树主干极其粗壮,大约要十几个成年手拉手才可勉强抱住。而绕树踱步一圈,陆柳鎏皱眉得出结论。
这棵树,果然很让他厌恶。
不仅如此,踏入刑图镇的那刻起,某种微妙的拉扯感就在不断影响着他。
能够做到这般程度,必然是能与他势均力敌的存在。或是道行万年千年的大妖天灵,再者修炼至极境的人类。但除去那只受命大河天灵的水鬼,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捕捉到其他对手的气息。
转身再看地上湿漉漉的人,陆柳鎏摩挲着下巴沉思。
古怪的命数空白外加冷饮店前那一番醉酒发言,这个钱恒已然他是兴味顿起后的‘重点关注对象’。
于是晚上九点,特地来巡逻查岗的董梓玥在1096号房里见到了跪地战战兢兢,低头大气不敢喘的钱恒。
以及懒散靠在躺椅里,享受钱恒腿部按摩的陆柳鎏。
“左边左边,用力一点,哎——对就是这里,嗯~舒服。你有这手艺,怎么还去学开挖掘机啊?”惬意哼哼着,他抬手轻拍钱恒的头顶,予以褒奖。
钱恒小脸惨白,低声回答,“其实我还会推土机和水泥搅拌机,之前也修过洗衣机的。”
陆柳鎏听起来颇为满意,又抬手指点道,“以后再去学一个压路机吧,我告诉你,这绝对有妙用的哦。”
董梓玥:“······”
董梓玥手搭在门上,她往后退半步重新合起,自己在走廊里独自消化汹涌怒气。
片刻后再推门,她已经接受陆柳鎏新收了一个小弟的事实了。
这小弟还不偏不倚是那钱恒。
而趁着钱恒被陆柳鎏使唤下楼买夜宵的空档,她又将交代过陆景玉的事复述一遍。即先前钱恒对陆景玉表现出的别样‘关心’。
但将刚才畏缩胆怯的钱恒与过去的对比,她最后倚着墙不禁感慨。
“你这是用了什么迷人眼的法术,把他教训得这么服服帖帖。”
上一回见钱恒时,她还被对方嘴臭的损好几次,拿她开玩笑恶俗到她都不屑理会。
这回跑前跑后毫无怨言,卑微瑟缩得像只被猫逮住的老鼠。
陆柳鎏不做声,他放着宽敞床铺不躺,反而在沙发椅上伸长脚一勾,将薄毯掀起扯到自己身上,裹得严严实实。
等他好一会儿却没回话,董梓玥不解转头看来。
那可谓是,相当矛盾的场景。
分明困倦得上下眼皮打架,身体软弱无骨头无力耷拉着,可目光却是相反的炯炯有神。
董梓玥突然为自己脑中闪过‘临死之相’的想法而惶恐不安,开口转移话题。
“如果······如果陆景玉他真的回不来了,你会怎么样。我记得他有说过,他愿意之类的话。”她终于问出自己一直介怀的事。
毛毯下的人半阖着眼笑眯眯,端详人的神态莫名令她脊背发凉。仿佛深藏于心的秘密被看透揭穿,无处遁形。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将得不到回答或照样被搪塞敷衍时,对方却开口了。
“这个嘛,当然我成为了他喽。毕竟,哪有让送到嘴边的烤鱼飞走的道理。”
没有迟疑,更不存在玩笑调侃成分。即使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可亲耳听到后董梓玥却难掩惊骇,一时回不过神,木然地望着对方。
“不要这么哭丧着脸啊,你的好表哥可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不能找到他,劝他回来,那我要是再不接受他,岂不是浪费了一番好意?”
想到什么,陆柳鎏又了然点头,“要是怕我会吃了你们一家灭口,那大可不必。好歹我这小媳妇是帮我做了不少好事积功德,陪我那么久,给我带来不少乐趣。”
边说边回忆着往昔点滴,包括已逐渐褪色的久远过去。他笑得肩膀抖动。
“我确实蛮中意他的嘞,如果他没出这事,我或许会等到他寿终正寝才正式享用。现在嘛——我也至少会以他的身份等你们全家死光。”
理所应当的口吻,仿佛是个目空一切的傲慢财主,自诩宽宏大量的同时,施舍穷苦人以微不足道的恩惠。
对董梓玥而言,这一切荒诞得超出想象。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选他。难道就不能是别的什么人——”
她最后只能这么不理智的追问。
答案又是令她深觉不可理喻的。
“这个嘛,不为什么吧,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的所有物,与其放着给别人,还不如自己物尽其用喽?”
董梓玥深深吸气,缓步走到躺椅边。
扬手狠狠一巴掌下来,青年并未躲开或对她怎样,只顶着这泛红的脸颊看向她,笑意叵测。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干脆离开,随便去你想去的地方。就是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她仿佛忘了眼前的是只随时随地可拿捏她的妖怪,声音寒冷如冰。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陆景玉已经死了。”
然而话音刚落,她又为所见景象而惊诧失神。
敛去嘴角微笑,眼神沉静淡漠,对方的神态气质无一不是与她所熟悉的‘陆景玉’相符。
可转眼间,这人又破功笑了。
“你看,你辨别得出来吗?”
陆柳鎏不留情地讥笑,“只要我认真,装得够像,相似到和他一模一样,甚至都不必我用你说的‘小法术’,你就会满心欢喜的以为是他回来了。然后我随时间再逐一改变习惯,你或许都察觉不到我到底是真还是假。”
确实如此。
董梓玥无话可说,也不得不赞同。
但她却仍固执地坚持着什么,一双明眸之中,愠怒不甘逐渐转为深沉哀恸。她最后别过脸,紧绷着的双唇微微颤动。
“不······还是不一样的。”
房门在这时打开,钱恒两手提着六盒馄饨出现,他被从里面冲出的人擦到手臂,踉跄着勉强靠住门板站稳。
后怕担忧的他探出脑袋后,发现董梓玥早已跑远,身影消失在楼道口。
“啊、她怎么哭了?”
对此,陆柳鎏扬起手无所谓地解释,“青春期的少女心蠢蠢欲动多愁善感而已,没大问题。睡一觉就好了。”
钱恒:“呵、呵呵是这样吗。”
尴尬的笑着,他不敢怠慢,连忙将说好的‘最贵馄炖’上供给惹不起的凶煞恶神。自己则弱小无助缩在角落里,看着对方大快朵颐。
恶神在他这有着两层解读。
第一自然是他正承受种种来自对方的凶残对待。
第二则是他所知晓的,货真价实的‘恶神诞生录’。
即,致使人世覆灭的罪魁祸首,魔神陆景玉的究极变态化历程。
届时界限割裂,天地动荡,各界各域都会受到波及,人鬼神灵皆逃不出陆景玉的魔爪。
而就像每个从小幼苗长成歪脖子树的道路上,那必有的无数无良坏蛋,‘钱恒’以前霸凌欺侮对方,后来又入邪|教,受命于一个老巫婆谋划着如何害人命。
可钱恒并非他,是他如今所接替的人物。他所获得的,就只有‘钱恒’原本必经之途的记录。
目前已知,那老巫婆觊觎陆景玉特殊的体质与魂体,所以想方设法蛊惑了一位即将消失的神灵,与其联手打算夺取陆景玉的肉|身作为器皿,抓住魂体则炼化成妙药,以助自己往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目标更进一步。
谁曾想,这竟然迫使那‘隐藏魔神’飞快进化,在丹炉中大彻大悟,一个不高兴就开始毁天灭地了。
糟糕又烂俗的结局,完全没有欣赏性和趣味性可言。
钱恒又一次为此心塞不已,愁眉苦脸。
他很幸运,出现在真正的‘钱恒’因第一计划失败而打算直接动手杀人的时刻。及时刹住行动,试图脱离灾难漩涡。
但很不幸的是,他好像已经惹怒过对方并被牢牢记住了。尽管对方现在貌似还没有要毁天灭地的迹象。
不然这魔神逮着他不放做什么。
心里正犯着嘀咕,他又被对方突然打的响指吓得头皮发麻。
躺椅随陆柳鎏动作晃动摇摆,他甚是认真地紧盯钱恒的脸,声音辨不出悲喜哀怒。
“钱恒小弟。”
钱恒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你——下次换个颜色染发吧,这个挑染是体现不出你的傻白甜的,乖,下次换天然卷黑发小蓬头,又软又奶,绝对保你桃花朵朵开,财运滚滚来。”
钱恒艰难地微笑道:“呃、嗯,多谢大哥,我会照做的。”
是错觉还是如何,这个魔神陆景玉同他根据记录所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但不管怎样,对方没有要将他赶尽杀绝,或像之前那样刨根问底想知道他说漏嘴的致命信息,怀着卑微希望的他都认了。
只要能保他一条小命。
光速解决夜宵的陆柳鎏打着饱嗝,殊不知表情丰富变化的小弟,到底以他为主角幻想脑补了多少跌宕起伏的历程。
遣散小弟的他再次坐于窗台,双脚垂下悬在半空,感受飘忽不定的风流。
金铃被他捏于手中,在眼前晃了晃。
这铃铛在外存放数年之久,又被陆景玉当作饰品戴在身上,可依旧光滑圆润,找不见分毫刮擦划痕。
原先像液体被盛在其中所以他没能及时察觉,而今近乎彻底占据完美的新身体,其上的气息辨别得一清二楚。
铃铛上有他的,陆景玉的,此外还附着另一个人若有若无,稀薄如水雾的气息。
阴阳师夏英哲。
夏英哲······
反复念着名字,细细琢磨品味,陆柳鎏以手撑住脸颊放松。
刚才他被董梓玥狠扇巴掌的地方,此刻还在微微发麻刺痛,一片红肿。
不同于过去和陆景玉共享躯壳时为其飞快修补,提升体能,现在的他无法直接修补陆景玉这具没有‘主’的身体。
否则,他就是变相承认他将其视为己有。而即使是点滴侵蚀,影响也会渗入躯体肌理之中,到时便会排斥‘陆景玉’的回归。
就好像吞噬陆景玉的身体他别无选择。
除非有人能镇住已经恢复一半实力的他,不然无解。
于孤独男孩手里苏醒后开始,记忆一幕幕疾驰闪过,从模糊空缺的,到深深烙印下的。最终竟然还是定格在那炙热的掌心温度。
阴森寒气阵阵袭来,在冰冷之源即将靠近后背前,陆柳鎏脱离沉思旋身而起,轻盈落于衣柜顶端。
那些穿门而过的东西没有正型,仅缓慢蠕动着软体动物般的白雾躯体,散开会分裂,聚拢能融合。
被一拥而上包围,他还能找到它们身上数不胜数的眼睛,目光机械而呆滞,纯粹是个摆设。
“哎哟,我不就那么几年几十年没在么,怎么上头又出花样了?开始捏果冻人来对付我?”陆柳鎏调侃着,心下却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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