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和研究以外的时间,他都在这一间黑屋度过。
原本是只有床的空屋,渐渐堆放起他通过拍卖收集的书画与稀奇玩物,其中还有价格不菲但并无用处的饰品。
在外人看来他是财大气粗,大肆挥霍金钱来证明自己的富可敌国,可事实上,他每拍下一件前想的都是‘这绝对是陆柳鎏那家伙会买的’。
除了这一副古怪的黑白棋子。
七层棋盘,没有记分规则,六十四颗棋子亦无种类区分,只有选择走到特定的位置才会改变步法或获得一定特殊功能。
寻常的棋类游戏大都允许和自己下,可这个无名棋类却不行,必须有两人才能同时启动。
那时他鬼使神差地拍了下来,以他付过的有史以来最低的价格。
三小时无言的对弈,人造人D以一颗黑子落在他的起点线宣告本局结束。
“算上这次,我要输给你一百多次了。”他举了举两手感叹道。
“可是您总共赢了我两千六百五十二盘啊。也是您教会我的。”D像个孩子笑着,满心满眼的感激。
陆知行开口欲要夸赞两句,却注视着这张脸蓦然一停。
教会D这个棋后,他的胜率就不知不觉间下滑了。
不仅如此,他手把手地教导对方如何成为一个自己的合格助手、保镖、甚至是秘密替身。
好像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也没日没夜埋首于重启REa-Lis主脑的计划。
说来是在丢人,他度过千年岁月,却始终参不透REa-Lis主脑的运作机制,更找不出‘约翰’的踪迹。
他从当时的报废的游戏公司尽可能地收集残余线索,又通过尼奥留下的约翰大脑像猜字谜一样找寻破解方向,同时为了理解这些,他又不得不学习一切知识。
可越是学下去,他就越发觉到自己的无知。
他一个渺小的集合体,放在宏大无量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比较的资格。就算他是曾经以效率著称的运算系统。
他对现实是如此,那对以‘现实’为蓝本创生的REa-Lis也如出一辙。
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REa-Lis’、‘约翰’并非曾出现在各地的未知主脑本名。
若他要破解哪怕一个谜题,就必须先找到那个代号,就像找到第一把开门的钥匙,这样才能走入正确的通道,然后……
然后,走向哪呢?
这一场自问自答无疾而终,他找借口支走了人造人,独自坐在棋盘前。
许是在拟造世界呆太久,他这幅身体的机能下滑不少,没多久浑浑噩噩昏睡过去。
睡眠时是大脑飞快处理信息的特定期,他的记忆化成砂砾,仿佛被谁用手捧起一抔,指缝间落下毫无关联的千万颗粒。
他看到陆明泓,看到还是L-999的陆柳鎏,转过头又是路加·金在咬他的狗尾巴,凌禹诺好心帮他阻止……
与濒死前相反的感知顺序,他首先是看到,随后是闻到,触摸到,听到。
一阵嘈杂声里,忽然出现忙音,继而响起饱含深情的低语。
‘我希望我会出生在普通平凡的家庭里,成长,老去,过着平淡充足的一生’
‘交到几个朋友,不用多,知心知底足矣’
‘而后找到相爱之人携手到老,彼此间或许会有矛盾波折,可仍算幸福美满’
曾经属于‘陆景玉’一角阐述的愿望,不知为何会跑入他的梦里。
当时的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悸动,陆知行全身绷紧。
他满身汗,手脚发软,抽筋的感觉像跳毒蛇咬着他脚踝。
“D,过来帮我按一下。”
他下意识呼唤,等了片刻发现不对劲。
雏鸟般时刻守在他身边的人造人,一呼即到的完美助理,今日竟忽然失职,不知去向。
陆知行倒抽着气,起身瘸着腿一间间找去。
走廊昏暗,工厂每间房都莫名闪烁着蓝光。
它们像在有规律的呼吸,又像夏日萤火的光景,一明一暗交替。
这是待机休眠时的反应,但古怪的是他从不设定休眠时间。
越往前走,他眉头皱得越紧,直至回到主控室也是他刚才苏醒的地点。
人造人背对门口,两手交握于身后,深蓝色的光影覆在他身上,让他变得不再像平常的模样。
不,是真的不一样了。
那人站姿的松弛感,是D做不到的。
优雅得体,又多一点耍坏逗弄的假正经。不会让人讨厌,反而更亲切了。
当他开口说话,那感觉愈发明显。
“为了要抓住希望,而团结地人为甄选,囚禁希望本身……
为了让囹圄合理,而用崇高包裹谎言,框定福音本意。”
这一刻陆知行的震惊不止为那陌生的腔调,还有D不可能说出的话。
“你是约翰?不对,你……你是谁?”
他否定自己的猜测,因为对方已侧过身,对他柔柔一笑,神奇地抚平他的焦躁不安。
凭本能他判断得出,这不是他接触过的任何人。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又是一句让他鼻头发酸,他不得不狂眨眼睛,极力让自己镇定。
可那极富蛊惑力的声音让他的挣扎变为徒劳。
“你觉得,你失败了。为什么?”
“我、我没能……”
没能救下‘凌禹诺’或‘路加·金’。
没能让那两人各自的愿望实现。
没能……
明明他磕巴着,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对方旋身正视着他,竟看懂了他的意思,惋叹道。
“你会这样想也难怪。因为你在做的,并不与你的抉择相契,最开始是最不容易发现的,等到越后面剥离感越强察觉到,再改也难了。”
闻言他急促一吸气,猛然察觉对方已踩上阶梯两级,离他更近。
“所以,那个原本对你的祝福,也终将成为你的诅咒。对么?”
无实体的语言仿佛拥有重量,一瞬间将他击倒,让他瘫软跪坐在地。
为什么当初REa-Lis主脑要对他说那番话。
为什么他准备万全,自信满满地重入游戏,却一败涂地。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因为我只是想看着他们……”
只是看着他们相遇,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余下的,已不再是他能按他的意志掌控调整的未来,因为那不是属于他的,是那两人自己的。
一道影子落在身上,视野再度暗下几分,人造人在他面前缓缓蹲地,不搀扶也不帮他拭泪,只是端详着他,仿佛在品味他割舍已久,如今霸占全脸的哭泣表情。
“现在还不算太晚,但是,只有这一次机会。”
人造人的神情第一次符合那副精心打造的圣洁容貌,慈爱却也参杂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如果世上有神,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只这一次,我会帮你。但这样一来,你将要与他告别了。”
正在啜泣的陆知行停止,默然良久。
本该毫不犹豫答应的选择题,没想到他会动摇。
然而瞥见墙角垒起的课本,那些由D认真写下的笔记,他破颜一笑。
“没关系的。他会有自己的选择。我只不过是在更前面,更远一点的地方等着哪天与他偶遇。”
这个人造人不再说话,含笑伸手向他示意。
他不自觉地搭上那手,被牵引着重新来到他或许将永眠的仪器旁。
躺平即将阖眼前,他忍不住开口。
“我、我能知道您是、该怎么称呼您?”
他叱诧风云的一个大人物,竟像初见偶像的粉丝语无伦次起来。
不过直觉已经告诉他,在人造人D体内昙花一现的神秘访客,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严格意义上说,我并没有属于我的名字。但如果你愿意叫我一声Z,我会很高兴。”
听到和D如出一辙的简单名号,陆知行不禁傻了眼。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那么奇怪的癖好。
对方为他降下舱门,对着他再露笑容。
这笑和刚才很不一样,更富有温度和色彩,顿时让这尊神像明亮真实起来。
“那算是我暂时剽窃来,不,是借来的,我大概要保管很久。”对方解释道,贴近透明的隔窗与他挥手,“很高兴认识你,陆知行。那么,再见了……”
再见了,Z。
光刺痛神经,陆知行已分不清自己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舒适的困意席卷全身,像拥着他陪他走入崭新却又似曾相识的光景。
天空如海浮着奶油般的云,阳光不多不少铺洒绿茵花丛,照得湖面熠熠生辉。
一个任何人都愿驻足片刻,享受安逸的明媚午后。
第235章 番外2
这是一个好日子。
刚结束今天的第六场沙尘暴, 早上连续发布三场二级射线暴的预警,哪怕穿着防护服,坐在代行车里,也能莫名其妙重伤躺上半年。
真是见了鬼的好日子。
为庆祝如此糟糕的一天, 名为luke的酒馆里的十几名酒鬼碰杯互敬。
酒很明显是兑水的, 但据说添加了一些店主自己栽培的果物, 因此比市面上和其他店里的更具有一种风味。
入口先是苦,含住几秒开始泛甜, 等下了肚,一股甘冽气息舒爽的洗刷肠胃, 全身又暖呼呼的。
就算它没有这绝佳口感,一杯兑水酒在当今世道也是人人争抢的稀缺物。
将酒一饮而尽, 扎堆的酒客里有人重重放下了杯,石雕底部砸响桌面, 分外清脆。
“在过个一年两年, 这个安全区也要过不下去了。”
这客人鼻头很红, 一把茂盛络腮胡垂到胸口, 被他鼓胀的胸肌托着, 几缕又挂在他的金属部件与右肩之间。
所谓金属部件是他新的右手, 一件无坚不摧的义肢。
但很显然,他修补后更坚硬的躯体没能支撑他濒临失控的情绪。他又拿前额哐哐砸着桌面。
“过不下去了, 真是过不下去了, 唉……”
动静吸引来周围人的注意, 他们都是这间地下酒馆的常客, 或用他们的话来说, 是同流合污的一路人。
主业是捡拾这颗星球上残存的资源,换取其他物资, 副业不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自称是‘借物’。
但别人把他们归入劫匪、暴徒一流。
“我们铁战士鲁德,您有何高见?”
一个眼睛细长的男人走近,搭上络腮胡壮汉的肩。
“难不成,你还惦记着你原来在尼赫尔的工厂呢?”
“别挨我那么近,佛克斯,你这‘右钳’太沉了。”微醺的鲁德推开对方手臂。
“罪过罪过,我才刚换上还不太适应怎么自己调节重量。”佛克斯笑眯眯,弹动他右手上格格不入的银色指头,请教道。
“说吧,我们曾经制霸一方的尼赫尔主宰,您又有什么烦恼了?”
在醉意,但更多是郁闷情绪的作用下,红脸鲁德絮叨起往事。
说是‘往事’,实际也不过十年,只是十年间如巨浪跌宕起伏,发生太多变故。
十年前,尼赫尔的地下能源场因未知因素紊乱,整个城市连续地震两天。
若不是前后最强的两波地震中间有充足时间跑,全程恐怕无一活口。
大地震引起连锁反应,外溢的能源逐一波及到其余城市,并很快污染了整颗星球。这仅仅是开始。
那种高浓度能源不仅轻而易举毁坏人体组织,还破坏了星球所有或天然或人造的屏障,宇宙中的危险物横行霸道穿梭,将人类的家园再一次毁得千疮百孔。
原有的政权四分五裂,到哪都是死伤无数,作为普通民众,他们多是被动地躲藏逃亡,一部分离开星球,余下的只能修建起安全区,苟活于此。
正追忆起劲,鲁德摇了摇空酒杯,扯起嗓子往酒馆深处喊。
“酒呢!快给我送酒来!我十分钟前就叫了!”
他的粗哑声音极富穿透力,但却不及门帘后走出的一道清瘦人影更控场。
经过之处嘈音消失,所有半醉半醒者的目光都受其吸引,或赞赏或痴迷于这份如今难得一见的美丽。
“让您久等了十分抱歉,鲁德先生。这是我赔给您的。”
“米洛尔店长!”
愁容满面的鲁德顿时撑大一对小眼睛,激动地站起身。
“没想到您今天也在,哪能辛苦您为我倒酒,快坐会儿,坐这、坐我这。”
315/317 首页 上一页 313 314 315 316 3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