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的调子被打乱,接连几下都落了空。
刀光擦身而过,他仍然专注地注视着前方。
再近一点、再近……
世间万物好似都放慢了几拍。
到了……
江练抬手。
朱瑜棠瞳孔猛地一缩。
那急落而下的剑眼看就要落在光滑无瑕的脸颊上,她毫不犹豫地用右手抱住琴,用尽全力向后仰去,死死睁着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光,那剑势未收,却在落到一半时忽然一偏,自然而然地向右侧滑去,整个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朱瑜棠蓦地醒悟——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琴去的!
凄厉的绝弦声像是走投无路的悲鸣。
剑势没有因此停下来。
寒光乍现。
雨天师仰头望着天空,任由剑锋压上脖颈也不为所动。
“看来那边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声音轻得像是喃喃。
江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大口呼吸,手心和额头全是汗淋淋的,大脑空白,顾不上去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只疑心自己的手有没有在打颤,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保证不动堪堪抵着对方脆弱的喉结。
另一边,华裳女子垂眼,怔忪地看着零落的琴弦。
半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才修好没多久呀。”
“还要打吗?”江练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指腹轻轻一推,将剑向前压上几分。
“不了,”朱瑜棠道,“交易的内容本来就不包括保护,刚刚那段时间算是额外的附送,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了。”
她仔仔细细地把断掉的琴弦收起来,这才看向雨天师,“怎么算?”
雨天师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把盒子抛了过去。
没想到他那么干脆,朱瑜棠眼里诧异一闪而过,扬手接住,低头打开看了眼。
因为角度的关系,江练只看见一点点七彩的柔光,东西应该是没有问题,对方已经合上盖子,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喊住她。
“等一下。”
朱瑜棠侧了下身。
江练问:“你为什么要盗走定慧大师的舍利子?”
他想起来了,前面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既然交易的内容是定乾坤、九衢尘和玄冥甲,那分明和舍利子没有半点儿关系,何必冒着风险再去一趟满觉寺?
朱瑜棠脚步一顿,回首灿然一笑。
“因为那里面藏了一个秘密。”
“秘密?”
“是呀,”朱瑜棠道,“你不觉得定慧大师的圆寂有些突兀吗?”
她轻巧说完,不等他思索结束,便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开了。
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至少不用承受那样的攻击了,雨天师也被他制住了,江练松了口气,忽然感觉眼前稍稍亮起来了些,呼啸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些,他抬头看了眼,发现另外两条锁链都已稳定下来,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凝实。
微微偏头,还能听见一些细微的动静。
凭他们的耳力,都能听见那是不远处的地方,有很多人正在急匆匆地赶过来。
“看来是结束了。”
雨天师语气平淡。
他神态自若,随意得像是在聊天,好像对那把仍然在威胁自己性命的东西视若无睹。
但江练没动,也没说话。
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像是一种无声而缓慢的对峙。
“那个时候,师尊他并不是在追究你的责任。”
江练忽然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雨天师怔了一下,捕捉到最后两个字,又是回忆片刻,有那么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但对方没管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的意思其实是,”江练顿了顿,“当你驯养了一只小狐狸,那它也驯养了你。”
他收回手,归剑入鞘。
脚步声越来越响,直到近在咫尺。
震惊、询问、帮助……还有……
嘈杂的人群里还有一只小小的黑猫,只发出几声细声细气的喵呜,几乎被淹没在各种纷繁混乱的声音里,不知怎的,没有人去管它,倒也让它偷偷跟着溜了过来。
它悄无声息地踩着轻盈的步子跃过来,歪头看了看,然后在沾了泥土的蓝色衣袖旁边趴下来,静悄悄地用舌尖去舔那块火烧过的伤疤。
雨天师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合了下眼,没有出声,但也没有移开手。
江练安静地垂眼。
他轻声道:“责任是双向的。”
-
刚刚神经太紧绷,现在突然放松下来,手一软,疲惫就涌了上来。
这事情闹得那么大,三大门派的掌门人应该都赶来了,或许还有朝廷那边派来的探子,但江练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距离他都太遥远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在不远的地方停下,很熟悉。
光是这一点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他迟钝地转过身,停顿了几秒钟,慢慢开口道。
“师尊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云澹容点了头。
“我记得,除了第一次以外,每次师尊出关以后,都是独自坐在寒潭边,”江练说得很慢,他像是在回忆,“那时候师尊是在做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问的……云澹容稍稍怔了一下,但迅速回答了,“只是闲来无事,随意观会儿花……罢了。”
江练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几步,忽然身形一晃,云澹容立刻伸手接住他,对方踉跄着倒他身上,微微眯眼,顺势把脸颊搁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然后抬起头,冲他一笑。
“好累呀,”他迷糊地耷拉下眼皮,“师尊——”
他脸上还有方才被琴刃割破的细小伤口,不算深,但泛着刺眼的鲜红。
云澹容嗯了一声,用指腹轻柔地擦去渗出来的血丝。
“我们回家。”
-
今晚有雨。
江练睡得很沉,但还是朦朦胧胧听见淅淅雨声,不知道是梦里的,还是现实里的,不过若是下雨,想来明天能瞧见带露梅花。
他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翻了个身,听着风吹动窗棂的声音,再一次沉沉眠去。
不知道和他白日里问的那个问题有没有关系,梦里出现的是熟悉的场景。
他又梦到自己刚入门那会儿,山上冷清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师尊只在偶尔来指点一下,大部分时候都在闭关,好不容易闭关结束,江练去找他,云澹容就坐在后山寒潭边,池里有鱼,飘着落梅,点点皓白如雪,“守一”置于身侧,光华内敛,灵光流动,对方垂着眸,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走近,云澹容似有所感地抬头。
然后梦就醒了。
-
又是一年夏天。
城南的说书老头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位替自己弄来黄泥砌墙的好心人,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寒冬与凛春,他拿着本《金陵灯》的话本,慢悠悠地往茶馆走去。
秋生剑宗焦头烂额地处理着洛阳论道留下来的烂摊子,又急着填补空缺的长老名额,哪怕是不问世事的云长老也忙得脚不沾地,唯独江练是个闲人,他偶然间心血来潮去映日峰走了圈,才发现荷花开了,煞是好看。
可惜孤芳自赏。
从下一届开始,洛阳论道交由三大门派轮流举行,雨天师被废了灵骨,不得踏入修仙界一步,江练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只穿着一身陈旧的蓝衫,慢慢地往山下走去,黑猫懒散地蹲在他过于削瘦的肩上,尾巴尖尖地垂下来,看上去比之前圆润了不少。
朝廷新设了仙居学士的官职,似乎是有意向恢复和修仙界的往来,听说是新上任的齐探花提出的奏折,小公主对其青睐有加,当众抛出橄榄枝,却被探花以“臣心有所属,早已决意终身不娶”坚定地拒绝了。
风从山间来,又往低处去。
有青衫男子立于苍桐之下,四周分明人来人往,却仿若视而不见,树下有一精致小巧的六角提盒,里面是几碟立夏小食,那侍女按夫人的吩咐放完了便一路回了府,厅内,老爷和夫人在用餐,乌黑发间的蝴蝶发簪展翅欲飞。
几家欢喜几家愁。
秦淮河畔的风月楼歌舞升平,皎如银月的女子安坐在最高处的暖阁里,像是不急不缓地等着什么,不一会儿,门被撞开,艳若桃李的女子咬牙切齿,眉宇间是不服输的生动。
金陵的雪早化了,精致的庭院里郁郁青青的一片,有人坐在亭中默然饮酒,忽然被呛到,身后的书童正在小心地替他披上一件披风,顿时大惊,不分由说地夺走他手中的杯子,气鼓鼓地推着他小跑回了屋。
洛阳小院今日来了位客人,门外的访客有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眉眼,一个灵动一个温婉,面纱之下,是两张足以令天地黯然失色的姣好脸庞,厨房里冲出个端着药碗的娇小身影,步伐匆匆,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地念叨着什么。
湖心小岛,小沙弥照例早起去庭间打扫,忽然看见佛牙塔的小门开着,挠了下头,过去一看,惊讶地发现里面放着的分明是定慧大师的舍利子,他正要去禀告首座,转过身才发现若明大师已然立于院中,神情若有所思,轻轻道了声原来如此。
一处山间小院里,一身材丰腴的女子用剑鞘怒拍桌子,和穿着宽袖大袍的道人争论着什么,端着青瓷茶具走来的姑娘盈盈斟了茶,又好声好气地说了什么,两人哼了一声,这才各自坐下喝茶。
咯吱——不远处,背着刀的短发女子推门而入,她发丝被汗水浸湿,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余光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什么,拿起来才发觉那分明是块上好的暖玉,入手温热,只觉全身舒适,连方才修炼时的筋骨之痛也全然消散。
她愣了下,顾不上放下茶杯就大步往另一间房跑去,刚刚出门就撞进另一人的怀里,那人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嫌弃,但手还是扶住了她的肩。
沿街茶馆内,穿着锦丝绸缎的男子缓步进入,靠窗的女子停下动作,微微一笑,又说了什么,男子镇定地点了头,快走到桌边时突然被自己衣角一绊,差点直挺挺磕桌角上,被女子眼疾手快地扶了把,身后的起哄声变成响亮的嘘声,他涨红着脸道了谢,又回过头,冲那群看热闹的师弟们狠狠瞪了眼。
梁州一处野村,有两人身形玉立,与四周格格不入,抱着粗糙木剑的幼童路过,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总觉得眼熟,再回头看两眼,顿时大惊失色——神色散漫的那位竟然与已然去世的祖母留下的画卷上的男子一模一样!
对方莞尔,蹲下来问他祖母的事情,幼童一一如实回答,那男子轻轻叹了口气,幼童眨眼,那两人已然消失。
幼童以为自己遇到了山间神灵,忙不迭兴奋地向家跑去,翻出画卷,那本该画着仙人的熟宣却是一片空白,再一看,里面似乎夹着什么,拉出来一看——是一本剑谱。
-
此后种种,与山上的他们无关。
清静峰仍然清静。
先前凋落了不少的梅花果然又开了,江练取了些干净的花瓣,做了些梅花糕,又翻出来当初师祖酿的酒,兴致勃勃地揭了红布,没想到那酒存了几百年,又苦又涩,两人没怎么犹豫就一致决定谁酿的谁喝。
其余的都给放回去了,唯独那坛开过的酒,江练把坛子拿来酿了新的梅花酒,仔仔细细地封好,等着来年春日开坛。
期间,他那修炼狂魔的师尊又陆陆续续闭关过几次,江练掐算好日子,赶在第一时间去见对方,云澹容就坐在寒潭边,垂眼看着水里绫鱼,偶尔也会抚琴,直到有一天,那琴和那难喝得惨绝人寰的酒都不见了。
后来有一次,他想着能早些见到对方,故意提早了些去后山等师尊出关。
因为期待紧张,也因为闲得无聊,便坐在寒潭边,低头去数池子里的落花,数到五十有三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衣物和佩剑摩擦的声音,转头看去,云澹容在慢慢走过来,注意到他的同时,脚步顿了顿,神情有片刻的意外,又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
江练忽然就明白了。
——他或许,也是在等自己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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