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的流入不能被干扰打断,他抹了下剑,挡在师尊面前。
“我不明白,”云澹容看着雨天师,“你有什么理由非要打开九霄道?”
雨天师指尖拂过书页,半真半假地笑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知道理由?我是魔也说不定呢。”
“你不是,”云澹容否定,“你身上没有魔气,你不曾入魔。”
他语气肯定,目光如炬,是真的在寻求一个答案。
雨天师笑了声,随手把书搁置在一旁。
过了会儿,他慢慢开口道:“一百年前,九霄道被关闭,魔修被赶出这个世界,人类与人类握手言和,其乐融融,人世间呈现出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
“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但是——”他话锋一转,抬起头,含笑着反问道,“这是真实的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修仙门派暗中倾轧,同门弟子同室操戈,人妖势不两立,帝王猜忌心重,忌惮修仙者的力量,又担心不能为己所用,便借世俗力量隐隐打压修仙者。”
云澹容默然不语。
雨天师顿了顿:“你们知道团结起一群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吗?”
人类充满着猜忌心和嫉妒心,被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所支配,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放下隔阂,答案很简单——“创造一个共同的敌人。”
“人类已经活得太久了,特别是从人人都可以修仙开始以后,”雨天师道,“即便是垂髫小儿和百岁老人之间也会出现无法沟通的情况,更别提修仙者和凡人了,人类这个群体就像一具年迈到凭借本能往前走的傀儡,清醒的部分不足以让它自己驻步,只有外力能让它停下来,与其等它慢慢腐烂下去,不如早些抽刀割肉。”
江练反手劈开一道琴刃,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他稳了稳身形:“你要想清楚,大乱不一定能达成大同。”
“但有可能,”雨天师道,“注定毁灭的世界和可能变得更好的世界,你选哪个?”
“你说错了,”江练道,“这个世界哪怕糟糕,也并不是注定毁灭,它也未必不会变得更好。”
“那是对你来说,”雨天师反问,“如果你不曾进入秋生剑宗,没有遇到你师尊呢?”
江练答道:“那也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好的人存在就够了。”
雨天师叹了口气,换了个问法,“因为得罪有权之人而含冤入狱的平民百姓,日夜生活在悔恨与惊恐里的残腿老兵,被贪婪的父母贩卖给有钱老爷的幼女,你觉得对他们来说,只要活着,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
行云流水的剑招有一瞬间的停顿,江练及时往后仰头,堪堪避过那条横冲直撞的琴音。
脸颊有微微的刺痛感,女子沉腕,曲子的节奏恰好落入低缓的转折,他抽空用手背抹了下脸,“那就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说得很认真。
“幼稚,”雨天师点评道,话虽如此,他神色淡淡,不是厌恶也没有嘲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感,“我倒是不讨厌你这样的人,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可惜,他没成功,你也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做到,”琴音又高昂起来,刀刃破开空气,江练抬手格挡,他呼吸有些不稳,停顿了下,才接道,“但至少得试试吧,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失败了就否决所有可能性。”
“哦,”雨天师兴致缺缺地摊了下手,“那就没话说了。”
这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
锁链的影子里,一抹碧绿若隐若现,江练回头看了眼,云澹容冲他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是没好的意思。
还得拖。
江练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回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记不清了,”雨天师耸肩,“意识到这个世界真的不怎么样的时候吧。”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他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下,“本来没打算那么快动手的,毕竟定乾坤的下落一直不明,没想到误打误撞遇见了,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
“别装了,”江练有意拖时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挑衅,“你不像是个会信老天爷的人,与其感谢老天爷,还不如谢谢我们。”
“或许吧,”雨天师可有可无地点了头,他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道,“也该差不多了吧。”
什么差不多?
分心去听他们对话的云澹容皱了皱眉,他现在也只能勉强保持平衡,无法将定乾坤完全剥离出来,而江练又得对付那名女子,是他的灵力先用完还是先有人赶来帮忙,全看运气。
另外两边虽然坚持不了太久,但都并非孤身一人,随时可以回去找人,真要说起来,还是有人赶来的概率更大,但雨天师似乎不着急。
解开封印不是他的目的吗?他还准备了别的后手吗?
轻飘飘的发带忽然扬起来,紧贴着太阳穴缠绕到眼前,江练甩头,待视野清晰后又抬头去看。
本来已经渐渐稳定下来的锁链突然晃动颤抖起来。
起风了。
被随意搁置在青石上的古籍不堪其扰,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仿佛正在被一只无形之手翻阅一样,风短暂地歇了下,于是声音也小憩片刻,恰好停留在最后一页上。
——神降。
与此同时。
本该风平浪静的芥子里一片暗无天日。
被数不胜数的水绸紧密束缚住的悬棺像是经受不住风暴的打击,在空中小幅度地浮沉着,厚重的木制棺材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平躺在其中的年轻男子紧合着眼。
代表着污浊与不详的黑雾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缠绕上他平静沉默的脸庞。
第六十三章
两道琴刃贴着身侧平滑而过,疾风猛地掀起衣物。
江练问:“你为什么要帮他?”
女子眨眼笑了下。
“各取所需罢了。”
“他给你什么?”江练问。
如果是他们也能给的东西,或许可以争取一下。
女子看出他所想的,摇了摇头,“那样东西是独一无二的。”
这就是没可能靠这个拉拢了,但江练还是想尝试说服对方。
虽然她并未佩戴什么繁复的首饰,但从衣物料子和行为举止来看,仍然看得出是养尊处优之人,绝不是生活不如意乃至于希望乱世到来的人。
他不太理解,“如果九霄道被重新打开,魔族入侵人界,你自己也不会好过,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你宁愿抛弃优渥的生活也要得到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女子狡黠地眯了下眼,“总有一些比金银财宝和身份地位更重要的东西吧?”
这话不假,但是……
“有什么东西是您也得不到的吗?”
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
江练没有回头,听见他师尊淡声道。
“永嘉公主。”
挥动的剑身突然一顿。
幸好琴音也短暂地停了下,又很快续上。
女子轻微地咦了一声,抬起头,似乎有些讶异。
那一声被埋没在悠扬婉转的琴音里,她被一语道破身份,也不慌张,手上的动作稍稍放缓一些,仔仔细细打量着云澹容的神情。
“你是猜的?”她黑褐色的眼珠灵活地转了圈。
云澹容仍然没什么表情,面色如常。
她很快就否决了自己刚刚的猜想。
“不……你肯定。”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朱瑜棠略有兴致地问。
“出发前去青云前夜,余姑娘欲以财宝作为报酬,当时最靠近手边的是红玛瑙并蒂花金钗,所以我才顺手取了它,”云澹容淡淡道,“现在想来,应该是给我们的提醒。”
“那个小丫头,”朱瑜棠失笑,倒也没生气。
她手腕转动,轻抚着琴,沉吟片刻,肯定道:“不对。”
“哪怕这勉强算个提醒,那也顶多是猜测,你那么确定,更像是从结果反推……”她忽而一顿,敏锐道,“你见过我?”
“我上次下山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云澹容否定。
她今年二十还不到,自然不可能见过面。
那道远山黛般的眉毛难得微蹙起来,在灵动之上平添了几分秀气。
江练终于想起来她的眉眼为何有些熟悉了。
“你……您还有个和您长得很像的姐妹?”
那个小院子里病弱的女子,抛开神情不谈,单论长相,有七八分相似。
“原来是遇见过了,”朱瑜棠展颜一笑。
“这、不曾听闻过……”
“是,”既然已被认出,她大大方方道,“一为阳,二为阴,双生为异象,母妃也因此早逝,父皇痛失所爱之下将罪责全加于我们身上,流放到京城外的寺庙之中,八岁那年,我被接回宫,而舍妹天生体弱,是早夭之象,名为修养,其实是被遗弃,直到兄长继位后才暗中将她接回。”
若是皇帝因此迁怒于她们俩,那她作为留下的那个人,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江练诧异:“那为什么不干脆下旨恢复她公主的身份?”
朱瑜棠道:“皇帝是天命所归,天是不能错的,即使兄长对我们心有愧疚,也不敢冒着大不韪说父皇当年是做错了——被牺牲的只有我的妹妹。”
“况且,”她神色稍暗,“叶棠她这些年来落下的病根,哪怕现在好生照料着,也无力回天了。”
难怪,那独一无二的东西恐怕就是玉晗了,江练心神一动,转头看向雨天师。
对方神色毫不意外,显然是早就知道。
朱瑜棠:“这事是皇家秘闻,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的,但确实是我所需要的。”
“交换条件就是九衢尘和玄冥甲?”
“不错,”她微微颔首,“事实上,定乾坤也是条件之一,但我搜寻许久,始终不知下落,叶棠的病拖不起了,因此,我们约定,只要我取来九衢尘和玄冥甲,他就愿意先把玉晗给我。”
有哪里说不通,江练觉得他好像忘了什么,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于是道,“但那玉晗本身并非雨天师的东西。”
哪里有拿别人东西来交易的道理。
朱瑜棠神色一怔,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此言不假,但又差矣,”雨天师插话道,“如果不是我,直到那位公主香消玉殒,那块玉晗也不会被人知晓,你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值钱吗?”
他慢悠悠地眨了下眼睛,“除了你以外无人知晓的消息。”
“我大可以把玉晗还回去,然后就当交易的内容是玉晗的下落,”雨天师摊了下手,“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差别,虽然手段是差劲了些,但结果是一样的。”
江练无言。
朱瑜棠沉默片刻,毅然点了头,“是,不管如何,玉晗我势在必得,不管那人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做交换,如果那人仍然不愿意……”
她迟疑了下,仅仅片刻,神色就坚定起来,“虽然很抱歉,但我也会考虑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江练道:“可您哪怕是八岁以后才被接回宫,仍然以公主的身份受到百姓的供养,就要这样弃他们于不顾?”
“这样?”朱瑜棠道,“是哪样?你是在指责我为了我的妹妹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吗?”
她用轻巧的语调说道。
“父皇在位三十年,河清海晏,他是你们口中的明君,但是你知道吗?”
朱瑜棠笑得粲然,犹如一朵繁盛清丽的棠棣。
“我恨死他啦!”
江练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如此,朱瑜棠不再言语,她低手转腕,绵绵不绝的琴音幽长悠远,如泣如诉,又如声声叹息,但音波却如刀刃般锋利,片片见血。
“小公子,你不会以为宫里出来的会是什么善男信女吧?”她仍然在笑,嘴角上翘,“那可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如果总要对不起一方,那我宁可保护我的重要之人。”
“私心。”雨天师语气感慨。
私……心吗?
对了。
昨天也提到过这个词。
——薛仁杀死俞沛时,就在距离客栈一墙之隔的地方。
——你随身带着闭口铃,怎么会没有察觉到?
雨天师的语气里带着怜悯。
——是因为私心啊。
“……为什么?”
“什么?”雨天师疑惑偏头。
……什么?
自己说了什么吗?
“私心,”他重复了一遍,脑袋空白,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想到什么说什么,“你昨天也说了私心。”
“这个啊,”雨天师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他笑了下,带着点看好戏的意思,说得却很随意轻松,“因为那天晚上你师尊以为是你回来了,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嘛。”
“我?”江练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我?”
按照雨天师的说法,师尊以为他回来了闭口铃才会晃动,可那玩意儿分明只对魔气有反应,他和魔有什么关系?总不能还是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魔族吧,况且他修仙这段时间也没觉得有哪不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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