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也的确与他预想的一样。之后几日两人相安无事,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奚辞大多数时间都在岛屿上采风,不常来现场。剧组人员只听说这位闻名的钢琴家出身显赫,性子似乎也挺冷淡,并不会主动凑上前去,就更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曾经的恩怨了。
而紧凑的电影拍摄安排也不容许他再顾虑太多。崔迢对这部电影获奖势在必得,不止一次表达过期望能赶上今年国际电影节的心愿,常常是在小岛各个地方连轴转,碰到多地同时拍摄的情况时恨不能一个人掰成几个人分开来用。
薛见舟全身心地投入进电影拍摄之中,连和江致深的睡前电话都被多次耽搁取消,别提还会去思考如何同男朋友前任相处的小事了。
因此当某一日在化妆间碰见奚辞时,薛见舟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来找他的。
当时他坐在化妆镜前,乖乖让化妆师姐姐折腾自己的脸。
今天算是一场重头戏。裴余因为出色的钢琴天赋被蔡大师看中,他期望能去更远、更繁华的大城市系统学习音乐技巧,却遭到家中反对,与父母发生激烈的争吵,最终摔门而去。
那个时候的裴余,还只是一个处在青春叛逆期、渴望脱离父母掌控的孩子。自此之后,他彻底摆脱父母和故土,孤身一人踏上求学的旅程,从岌岌无名到名声大振,少年心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以说是整部电影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这场戏说来也很简单,需要表演者适时爆发出强烈的情绪情感,但实际上薛见舟几乎没有同人争吵的经验。
他的青春期来得晚,薛皓山和许兰烟又属于极为通情达理的一类父母,遇上问题都能通过商讨的方式和平解决;至于和江致深在一起后,要说争吵,恐怕执行长先生听了都要说一句荒谬——他们之间勉强几次称得上“闹矛盾”的情况往往会被迅速化解,哪怕是他恶语相向,结果也不外乎是对方好声好气地哄自己罢了。
说起来总有点凡尔赛的嫌疑,可薛见舟在思考了一圈身边的亲朋好友之后,发觉收获如此多的宠爱的同时,也不免苦恼于自己浅薄匮乏的吵架经验。
但好在,他并非是彻彻底底的体验派,总不会因为一场戏而真的去和某人吵一架。薛见舟深知经验和方法缺一不可,而在演艺生涯里被完美交融的共情能力和表演天赋,更让他有那个底气去诠释好“裴余”这个角色。
他身上还穿着一套单薄的、属于少年裴余的衣服,及肩的头发被高高挽起,在脑后扎了一个略显潦草的高马尾。
化妆师微微俯身,粉刷在他脸颊上轻轻扫过,留下些许刻意营造的灰痕污渍,少年尚且稚嫩的脸部轮廓逐渐成型。
奚辞就是在这时候推门而入的。
下一场戏即将开始,化妆间并没有多少人。薛见舟从化妆镜里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没想到对方径直朝自己这边走来。
在娱乐圈工作久了,一个个都炼成了人精,躲在角落里闲聊的两个小助理和正在收拾化妆包的化妆师十分自觉地悄声出去,还为他们关上了门。
薛见舟有点头疼,但也只得站起身转过去和他打招呼:“奚老师,怎么了?”
他做好了正面硬刚的准备,却没想到奚辞走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座位里。
薛见舟被迫坐下,被他弄得满脸茫然之时,便见对方似乎是有些羞耻地偏过头,嘴唇张了张,好半晌才硬邦邦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薛见舟迟钝地眨眨眼:“嗯?……等等,什么?”
“……”奚辞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年轻俊美的钢琴师颈侧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气:“我说,对不起,薛见舟。”
“之前……我不甘心他选择你,以为你是为了资源和金钱留在江致深身边,觉得你配不上他,还在你面前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诋毁你。”
他别过脸,耳廓发红,停顿了一下才说:“后来江致深找我谈过,我才知道你们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他一直都很喜欢你,也从没有轻视你——抱歉,我不应该在没搞清楚事实的情况下随意评判一个人,破坏你们的感情,还差点让你们分手。”
奚辞原本还有点难以启齿,但这会儿一股脑把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出来之后,反倒轻松了不少。他轻轻咳了一下:“这一次,你也别误会,我受到老师邀请的时候不知道你就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也并不想来找你麻烦……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让你感到不舒服,耽误了你们的拍摄进度,那我觉得还是要说清楚的,抱歉。”
薛见舟艰难消化了对方的话。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点哭笑不得。
“一开始,我的确是抱着那样的心态接近致深的,所以你要说我别有目的,为了资源甘愿当他的金丝雀,其实并不假。”他说,“只是也没想到真的会喜欢上他……说起来,也要多亏你吧,如果不是你对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也不会试着表白,和致深之间的误会可能还会持续更久。从这个方面来说,我还要谢谢你。”
奚辞并不知道之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八卦的心蠢蠢欲动。
他一边盘算着找江致深特助打听的几率有多大,一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用手掩唇遮了遮唇角的弧度,大度道:“咳,感谢……倒也不必。总之,我们能把这件事说清楚就行了。之前是我态度不对,希望以后在剧组的日子里,我们能好好相处。”
外面片场传来场务催促开拍的大嗓门。薛见舟站起身,伸出手,眼里的笑意真实了些:“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奚先生。”
今天的这场争执戏NG了三次。
奚辞采风回来的时候路过片场,正好听见几个剧组人员在聊天。
“哇,我明明感觉小薛演得非常不错,崔导居然还是说小薛放的不够开,要求再来一遍……”
“崔导要求就是这么严格啦。不过我也觉得薛见舟其实很棒了,特别是刚刚那遍最后,他整个人从墙上慢慢滑落下来,从面无表情到泪流满面,抱膝大哭的样子真的有伤到我哎。”
“爆发力就很绝……上一秒还很正常下一秒就能哭吼出来撕心裂肺的,关键演得还不尴尬,连我这种不学表演的都能看出他眼里感情循序渐进——妈呀,我是真的没想到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演员也可以有这么强的张力。”
“所以也不怪崔导严苛吧。这样好的苗子就应该彻底激发他的潜力和天赋,被所有人看到好不好……”
奚辞本来都打算回去休息了,听清她们谈论的话题,心下一动,脚步偏转向她们走过去。
那几个小姑娘看到他了,连忙止住话头,跟他打招呼:“奚老师,您回来啦。”
奚辞淡淡颔首,若无其事地问道:“他们还在拍么?我有几个问题要向崔导请教。”
“在的在的。”其中一个小姑连忙答道,“刚才崔导让休息了一会儿,现在应该才开始没多久。”
“啪!”
一道掌风毫不留情地掴在少年脸上。
裴余被打得脑袋一偏,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脸颊上迅速泛起鲜红的掌印,高高肿起,干燥起皮的嘴唇被牙齿磕到,渗出一缕血丝。
他耳边都是嗡嗡的噪音,连那中年女人的恶毒辱骂都有些听不清了。
“侬个小朱喽,还想学钢琴?……学那种乱七八糟又贵得要死的东西有用?唱曲卖笑的玩意儿,是能换钱还是能治侬爸的腿,啊?侬告诉伢!”
常年在海上劳动的女人有一身力气,这一掌更是没有保留,哪怕面对着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女人脸庞被海风吹得粗糙黯淡,隐约可见从前的几分光鲜动人,但在这种时候,仅剩的那点清丽也被满脸的狰狞可怖所掩埋了。
她不再看自己的孩子,一边将转身去厨房取菜,一边埋怨地嘀咕责骂道:“伢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哦,这辈子要到倷裴家来给你们爹俩当牛做马,都一个死样子,没出息的赔钱货,净会给伢惹事……”
裴余发丝凌乱,脑袋无力垂下,只能隐隐窥见一角清瘦的下颌线条。
镜头自他攥紧的拳头往上移动,最终落在他脸颊一侧。
老旧的海边木屋潮湿阴冷,微弱光线中灰尘浮动,裴余被遮掩在发丝之下的眼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意。
他那个因为工伤而跛了一条腿的爹喝得醉醺醺的,闻言撂下筷子,扯着喉咙对女人怒骂道:“你他妈说谁没出息呢,啊!腿断了身子垮了,我为这个家付出的还少吗?侬个臭花老倒好,唧唧歪歪光会动嘴了,生的也冯晓个是撒子混账东西,村里都说我老裴家把你娶进来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脸都要被倷娘俩丢尽了!”
“你骂我?侬个瘸腿的赌胚还敢骂伢?!”女人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摔了盘子,冲上去扯他的衣服,哭天抢地,“要不是你个天杀的出去偷腥,我至于被气到早产吗?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啊!孩子也不管,养的跟侬一样像个地痞流氓,活也不知道做就晓得气伢……这婚不如离了算咯!”
“离就离!我稀罕了还……再找个年轻姑娘的给伢生个儿子,总比这莫出息的中牲强!”
掰扯不清,用他做挡箭牌互相攻讦,一地鸡毛。
裴余就站在那里,头低垂着,脊背却挺得很直。少年耳腔里嗡嗡作响,像终于受不住似的闭了闭眼,哑声说:“够了……”
没有人会听见他的话。
满怀恶意的阴暗泥沼如附骨之疽,强烈的窒息感不断泛滥,被忽视、被否定、被厌弃的真相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涌上心头。裴余攥紧的拳头在不住发抖,牙关紧咬,眼中蔓延上血丝,压抑的呼吸逐渐急促,最终演化为令人心惊肉跳的剧烈喘息。
片场内一片寂静,崔迢站在站在监视器后,目光紧紧循着他的动作和表情。
争执的喧嚣无孔不入,少年微微张开嘴,咬得发白的唇瓣微微颤抖。他像机器一般不断喃喃着重复:“够了……够了……”
恨意失控之时,裴余猛地揪住那矮瘦男人的衣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粗喘,咬牙道:“够了,我说……够了。”
男人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猝然凑近的猩红双眼吓了一跳,颇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随后想起他总没有那个胆量敢打老子的,于是色厉内荏地挺起胸膛,骂骂咧咧道:“做什么,做什么!侬个小朱喽还想打侬老子?老子生你养你费了老大劲儿,侬跟侬那个娘一个样的下贱——”
“那你们有问过我的意愿吗?”
少年半张脸掩在发丝下,嗓音打颤,仿佛在忍耐着某种剧烈的却无法宣泄的情感。
“我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愿不愿意成为你们的孩子,我可以喜欢什么,我想成为什么,我的未来是怎样——”裴余微微停顿,上下牙列因为发抖而轻微磕碰,郁气和恨意积结在胸口,让他哽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们……你们有管过我吗?有关心过我吗?有一刻……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而不是累赘吗?你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牙咬得咯咯作响,抬头的一瞬间,陡然拔高音量:
“有哪怕一次,问过我的意愿吗!”
薛见舟的眼型是数次营销号投票里被非粉和路人投选出来的公认的好看,如同桃花一样,形状饱满圆润,虹膜是偏深的褐色,眼皮的褶皱深浅相宜,眼尾收敛,是乍一眼看觉得很清冷寡淡的类型,看久了却能品出妩丽隽永的味道。
按崔迢的话说,小薛光是那一双眼就充满了电影的高级感和故事感。
薛见舟自然是很懂得、也非常愿意运用他的相貌优势的。趁着刚刚抬头的那一瞬间,青年眼尾泛起薄红,眼眶迅速被泪水浸透,在屋内并不清晰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犹如冰块抑或水晶般勾人魂魄的美感。
那是异常惹人怜爱的一幕。年纪青葱的少年眼里是一派干净清冽,仿佛无法理解,只是在纯粹地询求着说法——如同受伤的幼猫,感觉疼了却又并不明白为什么会疼,哀哀地叫唤着寻求庇护和安慰,而那些恶劣的、阴暗的念头至始至终都不会出现。
情绪激烈起伏后,裴余迅速地平静下来,用一双纯然却永远不会被面前的中年夫妇所怜爱的眼睛盯着他们,哑声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
那对一生都被围困在小渔村的夫妇甚至露出了畏惧警惕的表情,似乎怀疑这样的裴余是被某种邪祟上了身——否则一向逆来顺受的儿子怎么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裴余眼眸里的光彻底黯淡下来,眼泪却不再流了,干涸的一道痕迹凝结在脸颊上。
他咬住嘴唇,好像是想掩饰住哽咽的脆弱征兆,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镜头飞快切向屋外。
正下着大雨。裴余跑得很快,在连绵的雨幕中几乎只有一道瘦小的残影。他穿过如迷宫般的巷道,路上空无一人。
废弃的木屋出现在蒙眬视野里。他慢慢放缓脚步,从跑改为走。
镜头贴近,清晰地扫过他额前的湿发、湿漉而泛红的眼、向下淌着雨水的脸颊以及苍白的嘴唇。
裴余挨着墙皮斑驳的砖墙慢慢滑落,雨水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深痕。
他哭得很克制,脸颊深深埋进两臂间,手指抓着膝盖,手背上青筋浮现,隐隐发抖,偶尔泄出几句破碎低弱的哽咽,也尽数被淅沥雨声遮掩。
天赋的确是种很玄的东西。这幕戏叫旁人来演,多多少少会用力过猛,偏偏薛见舟却能毫无雕琢痕迹地运用一切细微肢体动作,向众人传达出属于少年裴余的脆弱与绝望。
镜头移动,一个举着黑伞的高瘦身影自一侧进入视野。
陈许嘉在他身边蹲下来,将缩成一团的少年容纳进伞面之下。
裴余抬起头看他,眼眶湿润,翘而卷的睫毛一簇簇的,脸颊上沾满水痕,分辨不出是雨还是泪。水痕划过唇角,他后知后觉地擦去,抿着唇低下头,一言不发。
……太狼狈了。
雨雾蔓延,青年俊秀面容上显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陈许嘉依旧沉静地盯着他,温声道:“去我那里换身衣服吧,小心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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