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宣侯:“……”
简寻:“……”
两人对视片刻,敬宣侯看着他这幅做贼的样子,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敬宣侯年近四十,但许是因为养尊处优惯了,人看着还很年轻,散着的长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却并不明显,可惜眼窝凹陷,双目不太清明,满面病容。
敬宣侯独自站在院中的石桌旁,整个人暮气沉沉,面色苍白得不像活人,似乎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这会儿他笑起来,身上总算才多了点鲜活气。
简寻没想到自己飞檐走壁还被叔父抓了个正着,上前附身行礼,问:“更深露重,叔父怎么还没歇下?”
“歇了不就看不到你翻墙的英姿了?”敬宣侯一挑眉,乐呵呵的。
简寻陷入沉默,太久不和叔父见面,他都快忘了对方的恶趣味,总觉得自己在叔父眼中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
简寻暂且把药包放在了石桌上,嘱咐道:“这是阮郎中让我带回来的,叔父近日感觉如何,可有见好?”
“老样子。阮叔有心了。”敬宣侯只随意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药包,语气平淡,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病。
简寻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他久不在侯府,但也一直记得,敬宣侯并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病情,于是也不多说。
这次见面有些仓促,简寻本来都将下聘的事情压在了心里,甫一见到叔父,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叔侄两人面对面站立,简寻有些踌躇,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行了,趁着我今日醒着,你有什么事便说吧,在我面前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敬宣侯勉强打起精神,一脸和蔼地看着简寻,等着他把话说出口。
敬宣侯本就是个极其聪慧敏锐的人,何况面前这个孩子性子耿直,简寻皱皱眉毛,敬宣侯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鬼点子。
简寻挠了挠头,说:“叔父,我有了心上人,我……想娶他。”
敬宣侯眼前一亮,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从简寻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还以为这孩子满心满眼都是些惩恶扬善的大事,不会想这些儿女情长。
敬宣侯温和一笑,循循善诱:“这自然是好事,那人也是江城人士?年芳几何?是哪家的孩子?”
他甚少有这样话多的时候,和所有关心子女终身大事的长辈一样,事无巨细,恨不得让简寻现在就把那位心上人带到自己面前看看。
简寻正色道:“他是……醉风楼出身。”
简寻并不觉得修云的出身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他心悦于他,无关出身,只在于修云这个人,于是便如此直言。
没想到敬宣侯闻言脸色骤变,好像“醉风楼”三个字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敬宣侯因病修身养性,一贯脾气温和,简寻第一次见他薄怒的样子。
敬宣侯面色沉沉,连一贯温和的笑意都消了个干净,问:“寻儿,你如实和我说,他就是醉风楼中的清倌,对吧?你一贯不喜江城富家公子们的做派,如何同这种人相识,莫非是他故意……”
简寻眉头一皱,立刻反驳:“并非是他故意接近我……我们之间只是偶然相识。”
简寻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在顶撞长辈,他后退一步附身告罪。
“叔父,我只是……一时情急,但他确实和寻常清倌不一样。”
敬宣侯长叹一声,深感无奈。
他不知道那个醉风楼里的清倌到底有多好,手段又有多高,能让简寻这样看起来和情爱无关的人都沦陷地彻彻底底。
毕竟这样一番辩解的话,大概所有叛逆的、想抬青楼人士入家门的公子哥都会说出口。
敬宣侯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从简寻口中听到这些。
两人久不见面,敬宣侯在简寻的成长过程中缺席太久,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来管教这个孩子。
他语气有所软化,问:“你知道醉风楼是什么地方吗?”
简寻答:“勾栏瓦舍,风月之地。”
敬宣侯又问:“你又怎知这三媒六聘之事不是你一厢情愿?”
简寻犹豫道:“我二人两情相悦,他说过只要我一人。”
敬宣侯又说:“很好,就算他有心与你厮守,他又如何出得了醉风楼?”
敬宣侯的语气带着些冷意,就算简寻句句属实,也难保那个清倌不是把简寻当成了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
这样的事,这些年敬宣侯在江城看得多了。
不过是自身难保还要拉一个倒霉蛋垫背罢了。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简寻猛然回忆起了所有关于醉风楼的情报。
醉风楼自名扬大启开始,楼里的清倌只听说过隐退,却从没有过赎身。
一个都没有。
简寻猛地抬头,对上了叔父幽深的双眸,里面沉甸甸的都是简寻看不懂的情绪。
他猛然惊觉:“叔父可是早就知道……那醉风楼的幕后到底是谁在操盘……”
敬宣侯目光悠悠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许多事情,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也不要插手。”
“你一无功名,二无官位,更无爵位,如何能与醉风楼抢人?”
“我……”简寻嘴唇嗫嚅,半响没说出话来,情绪低沉地垂下了头。
他有简家留下的财产,但叔父说的那些,他的确一个也没有。
回来的路上他把婚服的样式都想好了,修云是男子,必然要选男式吉服,要选最好的绸缎,绣金的边线,最好打上云纹……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棒喝。
原来兜兜转转,不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但若是修云拒绝他也便罢了,可却是外力要将两人阻隔,他如何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第21章
见简寻一脸消沉,敬宣侯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自小没让他费过心,如今第一次开口求他,敬宣侯不忍心让简寻失望而归。
他身上的鲜活气好像骤然退了个干净,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并非没有办法,只看你愿不愿意。”
峰回路转,简寻猛然抬头,一脸希冀地看向敬宣侯。
敬宣侯沉思片刻,开口问:“你可知道太子南巡一事?”
简寻闻言欣喜的情绪都退了几分,迟疑道:“略有耳闻。听说巡抚管大人已经进了江城?”
敬宣侯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管茂实此人,和传闻中的并不相同,恐怕这一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藏在后面的恐怕还有其他布置。”
简寻回忆了今夜在醉风楼的见闻,对自家叔父的判断持怀疑态度。
他面露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经历向敬宣侯和盘托出。
而除此之外,简寻也的确不想和皇室、和朝堂有任何瓜葛,从简家寞落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做过这样的决定。
敬宣侯提出的方法或许可行,却是
踩在了简寻的底线上。
敬宣侯看他的神色,知道是他心结难消,劝慰道:“我知你不愿与天家有牵扯,不在乎功名利禄,但你若真想和醉风楼要人,太子将是你唯一的机会。如果能得到太子的帮助,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简寻攥紧了拳头,冷声说:“天家之人怎会看上我这种无名小卒,比起去讨好太子,我不如去南疆兵营。”
简寻一想到自己要在皇室面前伏低做小,就没由来一股子恶心的感觉,他也不觉得以自己的性子,能受到皇室赏识。
与其在太子身边谄媚,简寻更想上阵杀敌,至少如今在南疆掌权的当朝五皇子,是个只看军功不认人情的铁面阎王。
而当朝太子是嘉兴帝嫡出,众所周知的平庸,连敬宣侯都认可的平庸,说明太子是真的一点都没有藏拙。
然而敬宣侯却摇了摇头,一脸笃定地说:“即便你一路受封成为我祖父那样的镇国大将军,也未必能让醉风楼松口放人。”
“而太子身边的心腹,除了巡抚管茂实,还有一位伴读,可在武将方面并无可用之人。到时我会联系傅大人,向太子举荐你。”
简寻知道自己的叔父就算足不出户,也能将大启的局势推测出十之八九。
当年五皇子被贬来南疆,所有人都觉得五皇子无缘皇位,可谁又能想到,短短几年,五皇子就把握了南疆兵权,如日中天,如今也是皇位继承的有力竞争者。
敬宣侯甚至在五皇子还未抵达南疆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是以简寻对敬宣侯的推算非常信服。
但信服归信服,该抗拒的还抗拒,简寻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敬宣侯看得出简寻心里纠结,他轻声说:“皇室……宁家,也未必所有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父亲当年的事,即便是我也想不出万全之策,何况是个本就不聪明的……”新帝。
这话说到末尾,他猛地停了下来,似乎陡然发觉自己的话有几分大逆不道。
但他面上也并无惶恐敬畏之色,仿佛如今的天家皇室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他尊重的人。
若说对皇室的厌恶,敬宣侯本人比起简寻只多不少,但如今侯府的情况,没有办法再给简寻另一条路选择。
他压下心底那些骤然翻上来的情绪,询问道:“只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简寻咬牙切齿,不情不愿,但修云穿着喜服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频繁闪过,他说:“……去。”
*
宁修云哪里知道简寻那边已经把进度条推到谈婚论嫁了,他和简寻分别之后安稳睡下,却在第二天傍晚收到了沈三的噩耗。
桌边,宁修云把汤匙往碗里一扔,似笑非笑地抬头看沈三,问:“你说什么?”
沈三心里直打鼓,现实已经不允许他退缩了,他说:“最多三日,车队就要入江城,郡守傅大人似乎已经派人前去接应了。”
——南巡车队在某位裴姓伴读的要求下,最近几日加紧赶路,不日便要抵达江城。
宁修云的自由生活大概也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
他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寒:“我怎么不知道,裴延已经成了护卫营的第二个主子?”
沈三倒吸一口凉气,抓紧时间为自己的下属开脱,争取把这口大锅打包扣到裴延头上:“是裴公子说自己突发急症,需要入城寻医问药,几次推脱,裴公子却执意要面见太子陈情,沈五害怕暴露,便立刻答应了。”
宁修云抬眼看他,嗤笑一声,说:“害怕暴露?怕不是已经暴露了。裴延这个人,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聪明。”
裴延是太子伴读,算起来是车队里与太子关系最为亲近的人,而为了这份亲近,修云可是好好照顾了一下这位伴读。
“他身体倒是比管茂实强健得多,被毒病了半月有余就恢复如初了,还能这般折腾。”
沈三眼角一抽,心说这还是自己办事不利。
太子决定金蝉脱壳之后,为了防止事情过早暴露,直接嘱咐护卫营里习惯用毒的,把裴延毒倒了。
沈三当时刚刚走马上任,还没摸清楚太子的脾性,但早就知道裴延是太子的心腹,想着留个人情,就让领了任务的护卫下手轻点。
原本裴延得躺一个月,这一下手轻了,半个多月就能起来作妖了。
修云在沈三不自然的表情中看出了些许端倪,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责罚毫无意义,只会让沈三心怀芥蒂。
修云暂时还不想失去这个得力下属。
他用手敲了敲桌面,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反倒是沈三自己良心不安,战战兢兢地问:“属下是不是该安排一下回车队的事宜?还有萧公子那边,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和他摊牌?”
修云闻言疑惑地问:“摊牌?”
沈三愣了,迟疑道:“殿下不打算向萧公子表明身份?”然后在收到身边日后封个太子侧妃什么的?
虽说大启还没有男子封妃的先例,但太子完全可以开这个先河,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有这个打算。”修云语气平淡地说,他不笑的时候,那双桃花眼显得分外薄情:“等到恢复身份,‘云公子’就不能再留在江城。”
沈三欲言又止,说:“殿下您何苦如此……萧公子也对您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这四个字听在宁修云耳朵里却有几分好笑。
他说:“人有七情六欲,谁又知道萧郎心里对我的那份在意是出自哪一关窍?因为床榻上的片刻欢愉?因为这张脸?还是真的因为我这个人?”
宁修云自然看得出来,他的萧郎很年轻,未经人事,甫一感受情爱之事,就被他故意用手段勾了过来。
仅仅一见钟情后的爱意,又会坚持到哪一天呢。
分泌的荷尔蒙会减少,热恋中的情绪会消退,即便是山盟海誓过的夫妻,那些喜爱也会在长久的相处中被消磨,最后走到相敬如宾的境地,又何况是他们这种仿佛踩着钢丝悬浮的爱情?
这份情愫来得太快,烧得太猛,让修云觉得不会长久地持续下去,与其这样眼睁睁看着情爱如潮水般迅速褪去,不如想办法让它走得慢一点。
他们总要分别的,在一开始相遇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更何况,他宁修云是半个身子都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的人,从未想过要和谁长相厮守。
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宁修云本想用这几天的时间感受在情网中沉浮的感觉,但现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自私又卑劣,至少在他身死之前,他要他的萧郎一直看着他,要这份感情始终燃烧,始终保持着最鲜活的模样。
无论手段有多下作和残忍。
沈三无脑吹捧道:“萧公子自然是真心实意的,以殿下的风姿,没有人能不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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