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件好事,等醉风楼的记档一把火烧尽,“醉风楼”这三个字便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束缚。
简寻也觉得这样很好,修云曾经在他面前表现过困于醉风楼中的失意,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或许都不太美好,他不希望日后修云还会为这件事情烦恼。
虽然,简寻现在并不知道那些表现究竟是真是假。
他自认隐蔽地瞥了一眼太子,拱手道:“多谢殿下相助。”
宁修云狐疑地眯了眯眼睛,隐约觉得简寻的视线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古怪,只觉得好像暗含谴责之意。
宁修云自己心虚,他把注意力收回到棋盘上,吩咐道:“有个任务交给你去办,把梁番抓来,孤要亲耳听听,这大启第一楼是怎么突然间拔地而起的。”
“是。”简寻应了一声,拎着刀便又匆匆出了太子府。
空旷的院中只余下宁修云一人,回想起方才简寻纠结的表情,忍不住勾唇轻笑。
看来现在在简寻心里,太子和大启皇室已经完全是两个概念了,简寻方才甚至在担忧太子惩办醉风楼之后会不会被嘉兴帝抓住错处不放,以此为契机废太子。
宁修云撑着下巴,看着面前诡谲莫测的棋局,轻声呢喃:“废了不更好吗?”
这句话仿佛顺着轻风消散在了长夜里,除了宁修云本任没人能听得见。
下一瞬宁修云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略有些虚浮,和习武之人平日里扎实沉稳的脚步声不太一样。
不是沈七。
宁修云疑惑地一转头,看到裴延缓步向他走来。
裴延穿着一身湖蓝色长衫,手持一把折扇,看着倒是十足的风雅,然而仔细一瞧就能发现,这人衣衫凌乱,脚下都快飘起来了。
裴延眼下一片乌青,脸上难得没有什么笑意,他不时用折扇轻拍额头,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些。
几日前裴延被太子派去监督这次对江城的大清洗,御林军因为离开国都时被嘉兴帝交到他手上,只会认真执行他的调遣,太子的话可以选择性听从,自由度极高。
而为了让御林军都按照太子的心意行事,也为了取信于太子,裴延主动请缨由他在最前沿调度御林军的行动。
他和沈三一人在暗一人在明,双重把关,确保这次对江城世家权贵的清缴不会出什么岔子。
累到是真的累,但也没有到接受不了的程度,裴延这番惺惺作态也是他惯常的伪装手法。
“殿下,您可真是狠心,这是微臣进入官场以来最昏暗的一天。”裴延带着气音抱怨着,走到了宁修云对面坐下。
一举一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然而宁修云却眸色一沉。
刚才这人有没有听到他的喃喃自语?
第65章
裴延好似没有察觉到宁修云审视的目光,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棋盘上的残局,完全一致的棋风杀得势均力敌,精彩,却缺了点与他人博弈的趣味。
于是裴延很善解人意地开口询问:“殿下可要与微臣对弈一局?”
宁修云一挑眉:“事情办完了就到孤这里来躲懒?”
裴延也没恼,自顾自拿起一枚黑子,从容落下。
山不就来我来就山,宁修云还没允,他直接自己上手了。
“殿下饶微臣一次,日后必定更加尽心。”裴延调侃道。
实际上此次清缴就只剩下收尾工作,已经不需要裴延时刻盯着,有一个沈三在那边镇场子都算大材小用了。
他逐个汇报:“抄家抄出来的物品清单已经列好,准备呈到国都的奏折也已经写好,殿下准备何时送往国都?”
宁修云睨他一眼,看着棋盘上突兀的那枚黑子略有不快,裴延的棋风和他本人一样笑里藏刀处处狡诈,没有一点阳谋,乍一看有种不知所谓的感觉。
“不急。不选个得力的人,怎么好送到今上那里。”宁修云抬手落子。
裴延:“看来殿下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宁修云点了点头,“你知道是谁。”
裴延落子的手一顿,“殿下,这也是僭越之举。”
裴延抬眸。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兴味盎然。
僭越,但却十足有趣,或许比这棋盘上不见血的厮杀更有趣。
“什么时候猜到的?”
“殿下,这是秘密。”
“哼。”
一盘和棋。
两人很快又开了新的一局,这次并未再闲聊,全身心投入到对弈中。
但一直到简寻捆了梁番回来,两人的这局棋都没能结束。
宁修云见到简寻回来,把手里的白子往棋笥里一扔,说脱身就脱身,完全不管已经杀上头的裴延的死活。
手里还拿着黑子的裴延:“……”
他心生郁气,侧目看向三个不速之客,可惜眼神不能杀人,否则这三个人都死了一百次了。
沈三是和简寻一道回来的,他脸上全是喜意,走到太子身侧报告了一条好消息:“殿下,梁番的私产、醉风楼今年的流水已经全部收缴完毕。”
宁修云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沈三一脸激动地比了一个数字,比得上太子十年俸禄,可以说是大丰收了。
“做得不错。”宁修云赞赏道。
而简寻则像拖死狗一样抓着梁番的后衣领把这个吓得腿软的宦官拖进了院子中。
简寻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衣袖上好像还沾了血,估计抓梁番的时候还和人动过手。
宁修云问:“不顺利?”
简寻摇了摇头,否认道:“他身边那个守卫武功不错,但也没什么麻烦。”
简寻说着手一松,梁番“哎呦”一声整上半身撞在地上,瞬间吸引了院子里其他人的视线。
梁番双手被简寻绑着,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他在地上蛄蛹几次,才好不容易翻过身,正着跪在太子面前,抬眼看到石桌边那位青年的长相,呼吸一滞。
“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梁番颤抖着一磕头。
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料子做工绣样都是一等一的好,比宫里那些值守得太监过得滋润太多,看起来甚至都不像一个宦官,更不像是曾经做过许多年奴才的样子。
江城这么多年,把这个趴在阴暗处吸百姓
血的蛀虫养得膘肥体壮,甚至能让人尊称他一句“老爷”。
梁番近乎五体投地,噤若寒蝉。
那拿着长刀而来的青年武功太高,他的护卫没来得及掩护他逃走便已经尽数被杀,后他又眼睁睁看着青年叫来人,把他的住所抄了底,看着东西一箱箱抬走,他心都要滴血了。
那可都是别人孝敬他的奇珍异宝,还有从醉风楼昧下来的银钱,现在,都是太子的了。
梁番一度以为这是群土匪,见到那石桌边的白衣青年才知道是太子派人做的。
宁修云瞥他一眼,淡漠道:“梁公公眼力不错,还能认出孤来。”
梁番一个激灵,没想到太子竟直接点明了他的身份,他颤声道:“殿下和陛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即便离京二十载,老奴还是认得出来的。”
宁修云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原来如此,嘉兴帝在做假脸的时候还考虑过这层因素,还真是用心良苦。
“原来如此。你既然是今上身边的老人了,就把二十多年前今上南巡的所有事情,一字不落地说来。”
“这,殿下……今上有令,即便是皇室中人,江城的事情也不能外传。”梁番犹豫着说。
“是吗?”宁修云抬眸看了一眼简寻。
简寻手一抬,长刀出鞘,挥刀插入地面,雪亮的刀锋距离把梁番的脑袋劈成两半只有一寸之遥。
梁番唰的冷汗都下来了。
宁修云笑容温和地看向梁番,“你自己选。”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梁番咽了口唾沫,“奴才……说。”
梁番挑着和太子有关的重点,从嘉兴帝南巡的第一日开始,直至回到国都的旧事一一道来,宁修云也知道了原身的身份以及醉风楼的真正由来。
当年嘉兴帝在江家老侯爷暗中帮助之下,杀了自己七个弟弟,包括一母同胞的太子宁鸿朝,先帝其他诸子年幼,弥留之际只能将皇位传给这个资质平平的大皇子。
嘉兴帝初登基时,民间便有流言说他残害手足,孽力会回馈到自身的子嗣上,若不诚心忏悔,必然断子绝孙。
嘉兴帝原本是不相信这个流言的,但他三十六岁登基,原本便有一个儿子早夭,登基时公主倒有七八个,皇子却只有一个独苗苗,流言传开的第二个月,十七岁的二皇子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病逝,此后有七个嫔妃产子,公主平安降生,三个皇子全部早夭,一个也没活下来。
嘉兴帝终于慌了,直到三皇子的生母良妃有孕,嘉兴帝发现良妃与一大臣私通,孩子是个孽种。
嘉兴帝怒极,但他对流言心生恐惧,越恐惧就越想验证流言到底是真是假。
于是三皇子在嘉兴帝的默许下得以降生,同年另一位嫔妃诞下四皇子,四皇子胎中不足不出一月便夭折,三皇子却身强体健,半点看不出夭折的征兆。
嘉兴帝信了。
他本就沉迷道法,见到如此玄异之事,容不得他不信。
为了对外破除流言,他甚至让三皇子和其母良妃一直苟活。
之后嘉兴帝开始夜夜梦魇,梦见他杀死的弟弟们从地狱爬上来向他追魂索命,将他的儿子全部带走,要他断子绝孙。
嘉兴帝无法,便从民间请回了如今的国师,国师为他指点迷津,说破局之法在南方,嘉兴帝便下旨南巡。
直到来到江城,偶入玄青观,玄青观观主给嘉兴帝指路,说他会遇见一个美艳女子,那女子会让他喜得麒麟子。即便不知姓名,不知样貌,嘉兴帝也会一眼认出她来。
这便是宁修云看到南巡记档上关于玄青观的那一段的由来。
后来嘉兴帝在江城一个偏远村庄上见到了先皇后尉迟瑜。
尉迟瑜是自北境一路逃到江城的胡姬,那个时间北境动乱,出逃的人不在少数,但跨越一整个大启跑到江城来的还真没几个,尉迟瑜是胡人和中原人的混血,大概是有远亲在大启,可惜似乎没有找到。
这两人之间没有爱情,没有相逢后的故事,嘉兴帝强/暴了先皇后,令先皇后怀孕,囚于南巡车队中,直到班师回朝,先皇后诞下一子,难产去世。
宁远自出生起便很健康,嘉兴帝被欢喜冲昏了头,一直到宁远五岁时,嘉兴帝才发现宁远的长相有几分胡人的模样。
大启律规定,有异族血统的皇子不可继位,可嘉兴帝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的帝位拱手于他人,他让国师给太子批命,说太子若以真实容颜示人会影响国运。
另一点梁番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除了简寻都心知肚明,仅用铁面遮脸不保险,嘉兴帝又令能工巧匠打造人/皮面具,自此原身以假脸示人。
说到这里梁番甚至挤出几滴鳄鱼泪,“陛下在先皇后身死时失声痛哭,后又善待殿下,许殿下太子之位,陛下真的是将先皇后和殿下放在了心尖上。”
梁番说这话明显是在拍马屁,但他在叙述时再怎么美化嘉兴帝的行为,都改变不了这个老男人强/暴逼迫十八岁的先皇后生孩子的恶心行径,简直让人作呕。
嘉兴帝将先皇后和太子放在心尖上?怕不是失望自己失去了一个生育机器,而自己死后终于有血脉相连的人继承他的帝位。
宁修云嫌恶地皱眉,胃里不停翻涌,差点吐出来。
他寒声问:“那醉风楼又是怎么回事?醉风楼里那位‘云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梁番猛然摇头:“殿下,醉风楼是江家老侯爷最后一次为陛下出谋划策打造出来的聚宝盆,至于‘云公子’,奴才也只是知道这人和先皇后长得很像,至少有七分相像,他是某个青楼里买来的,母亲原是青楼花魁,花魁为了生他难产死了,青楼便把他卖给了醉风楼。”
“奴才不负责醉风楼的具体经营,也是后来他小有名气才见过他,知道他和先皇后或许有些渊源。”
宁修云站起身,走到梁番面前,把简寻那柄长刀拔出,横在梁番颈侧,那吹毛断发的兵刃甫一接触到皮肉立刻见了血。
“先皇后真的死了?尸骨在哪?葬于皇陵?”
宁修云连声质问,不仅问懵了梁番,也让院子里的其余三人目露震惊和怀疑。
三人的想法达到了惊人的一致,太子殿下莫非是认为,那云公子也是先皇后所出!?
“这这这……奴才真的不知道啊,先皇后本就没上过宗室玉蝶,陛下回到国都后也未纳妃,奴才也是与国都同僚传信才知道先皇后过世,殿下饶命——”梁番尖着嗓子连连求饶。
宁修云盯着梁番扭曲的、涕泗横流的脸,确认这人没有说谎。
他送了手里的刀,扔给边上的简寻,然后看着一脸劫后余生的梁番道:“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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