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番脸上闪过狂喜,当即跪拜几次,“但凭殿下差遣!”
宁修云一甩衣袖,轻笑一声,那笑意不及眼底,甚至让人忍不住胆寒,“孤要你带着一封奏折,回京复命。”
梁番连连点头,但半响没听到下文,他忍不住抬头问:“殿下,醉风楼今年的银钱还未送回国都。”
这话一出,旁边的沈三嗤笑一声,裴延也略有些玩味地抛了抛手里的黑子,简寻略微皱眉表情愠怒。
东西都到了太子手中,哪还有交出去的道理。
宁修云说:“什么银钱?孤不知道,梁公公也不该知道。”
梁番浑身一抖,“是。”
宁修云满意一笑,“你便告诉今上,先皇后的户籍已见过,醉风楼这种腌臜的地方,孤帮他推了,以免对圣上声誉有损。”
边上的裴延摸了摸下巴,心说声誉这东西估计就快被那封罪己诏折腾没了,也不知道今上见到之后是个什么反应。
梁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太子这话分明就是告诉他,要么现在死,要么苟活到国都再死。
他遍体生寒,瞥了一眼简寻手中的那把长刀,又很快挪开眼。
若是二十年前他恐怕
还有勇气为了嘉兴帝尽忠而死,但在江城快活了这么多年,他心里那点忠心早就磨没了。
梁番怕的厉害,竟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宁修云“啧”了一声,转头看向沈三:“把他带下去好好看管,明日派一小队御林军押送他回国都。再叫沈七过来。”
沈三一拱手:“得令。”
他走上前,像简寻来时那样把梁番拖走了。
宁修云坐回石桌边,却没有再看棋盘,转而说:“天色不早了,都回去歇吧。”
简寻一直听话,行过礼便走了,只不过表情还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在震惊今日听到的皇室秘辛。
裴延却坐着没起身,恋恋不舍地看向棋盘,“殿下,真的不下完这局吗?”
“不下了。”宁修云很无情。
裴延哀叹一声,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会让如今的太子主动迁就的那一个,他起身告退。
两人擦肩而过时,宁修云轻声问:“今上种种作为,估计少不了裴相出谋划策吧?”
梁番的故事里总是缺少逻辑,比如嘉兴帝如何盛怒之下留下良妃母子,如何南巡只江城受玄青观观主点拨,如何让国师遮掩太子血脉。这其中必然有另一个人在暗处推波助澜。
裴延的脚步停住,他转身,向宁修云又行一礼,语气难得有些郑重:“他如何做,为何做,我不知道,但殿下,逢君只会做对殿下有利的事。”
“但愿如此。”宁修云轻声说,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两人在院中分别。
沈七是在几人走后才到院中的,“殿下,有什么吩咐?”
宁修云沉吟一声,“孤记得,敬宣侯夜里清醒的时候更多?”
沈七:“的确如此。”
“你去安排,孤要上门拜访。”宁修云起身,准备回屋换一件衣服。
沈七便立刻着人背马,在月色中悄悄赶到了敬宣侯府。
宁修云这次来的很巧,敬宣侯难得清醒,独自一人在院中看一份誊写下来的奏折,是裴延写的那份,关于惩办江城世家的。
“侯爷好兴致。”宁修云走近,一眼便看到宣纸上有力的字迹,看着实在不像一个一身病体的人写的。
敬宣侯有些惊讶地起身相迎,“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微臣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宁修云摆了摆手,“是孤来得突然,孤有些事想听听侯爷的看法。”
敬宣侯抿唇道:“微臣也有一事,想问殿下。”
宁修云一挑眉,充分发挥了自己尊重长辈的好品德:“那侯爷先问。”
敬宣侯一愣,没想到太子会和他谦让,组织了一下语言,他问:“殿下究竟是如何看待简寻的?太子殿下您天横贵胄,寻儿一无功名二无爵位,除了那一身武艺就只是个在平凡不过的普通百姓,殿下究竟为何如此看重简寻?简寻或许可以成为您手中的一把刀,但若是其他……”
敬宣侯就差明说不希望太子和简寻谈感情了。
他从简寻的反应便知道,太子必然是在简寻面前做过试探的,而且很明显,简寻甚至对自己心中所爱产生了动摇。
等敬宣侯一朝故去,简寻连个侯府的出身都没了,怎么能玩得过手段如此高明、身份如此贵重的当朝太子。
敬宣侯愁得头发都掉了一堆,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便只能和太子开诚布公地谈谈。
然而宁修云闻言却轻笑一声,安抚道:“侯爷大可放心,但凡是简寻不愿意做的事,孤都不会勉强。”
敬宣侯磨了磨后槽牙,不敢放心,因为他知道太子有的是手段让简寻为他倾倒,让简寻心甘情愿。
就和那个醉风楼出身的清倌一样,简寻这种没有过情感经历的人,根本扛不住撩拨,但凡有一点心动,都会被抓住可乘之机,那一点点心动就会像被撕扯开的口子,越扯越大,直到简寻无法反抗。
“……多谢殿下。”敬宣侯不太情愿地道了谢。
宁修云见他的话说完,便复又开口道:“那么侯爷觉得,简寻未来会如何?或者说,侯爷希望简寻未来走到哪一步呢?”
敬宣侯沉思片刻,斟酌道:“微臣以为,简寻可为一方守将。”
敬宣侯虽然不清楚太子为何有此一问,但他十分了解简寻,清楚简寻的目标在哪里,也知道简寻的极限如何。
宁修云笑着抚掌道:“但孤以为,简寻天资出众,又有孤在身侧,可为将,可为相,自然也可……为君。”
这世间大多数人穷尽一生都在追求金钱、地位、权势、名誉,但只要到达最顶点,所有的一切便都能握在手中。
宁修云要送简寻一份最好的礼物,为这场跨越生死的相遇,留下一个完美结局。
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月光下,光风霁月,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让人恍惚中便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他向敬宣侯摊开手掌,好像无声的邀请。
“罪己诏公之于众,侯爷大概也能猜到今上会如何震怒,孤想跳出困局,做一个新的选择。”
“若简寻有此境遇,侯爷可会阻拦?”
敬宣侯瞳孔骤缩。
疯了。真是疯了。这位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第66章
敬宣侯府的一夜密谈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无人知晓,就连随行伺候的沈七也只是知道两人不欢而散,敬宣侯对太子殿下冷脸,偏偏太子殿下说不追究,沈七一腔护主的热情无处发泄。
宁修云知道自己的言行在敬宣侯看来和疯子无异,但他没想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敬宣侯这位简寻的监护人也会拒绝。
离开之前敬宣侯还在叮嘱他,简寻未必能担当大任,希望太子不要一意孤行。
宁修云之后再没登过敬宣侯府的门,接连几日他都在等着手下的人把江城的后续事宜料理完。
西山抓到的山匪尽数斩首,战死的士兵下葬、亲眷发放救济金,江城世家权贵抄家、落狱、流放,罪孽深重者枭首示众,惩处最重的便是江家,嫡系成年男子一律斩首,狱中的江成和也没能逃过,江城菜市口的血腥味多日不散。
最重要的还有玄青观血债累累真相大白于天下,十几张罪状贴在江城各处,必然要让凶手生前死后都遭人唾骂,否则难消死者亲眷的心头之恨,含冤而死的尸骨被亲人收敛下葬,无亲无故的则由傅如深找了一处风水宝地集体下葬。
护卫营收敛尸身的手法很高超,到下葬前几乎没有太多损毁,极大程度保留了体面,江城百姓自发为冤死者在佛寺立了牌位,以告慰在天之灵。
直到宁修云巡视完江城驻军营,沈三才终于给他带了个好消息回来。
按照路程推算,罪己诏应当已送往国都,护送罪己诏的御林军因为要费心思把诏书送到郡守府,路上会耽搁不少时间,估计会和梁番前后脚到达国都。
只有一件事不太顺利,太子虽然先斩后奏,将罪己诏送至了沿途各城的郡守府上,然而不是所有郡守都会做这种偏帮太子、和嘉兴帝作对的事情,大部分人甚至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罪己诏因而只在几个偏向太子的城池中传播,远远还不到传遍大启的地步。
国都,皇城勤政殿。
一身龙袍、头戴冠冕的嘉兴帝猛然将手里的奏书狠狠掷了出去。
嘉兴帝年近六十,两鬓斑白,再华丽的龙袍也遮掩不住他苍老的容颜,他站在书案前,脸色非常难看,呼吸急促,怒火中烧,仅仅是把那大逆不道的奏书扔出去根本无法发泄他的怒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老态龙钟。
嘉兴帝伸手指着堂下,余怒未消,他吼道:“好一个代父罪己……裴卿,你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
奏书摔到了地上,堂下唯一一个站着的人须发皆白,看着比嘉兴帝还苍老一些,他面色平静,完全不觉得受了屈辱,躬身将面前地上的奏书捡起来查看。
裴相刚被嘉兴帝传唤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门口守着的大太监李和说,太子送了两封奏书回来,嘉兴帝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奉劝裴相进去的时候多加小心。
嘉兴帝这位帝王脾气非常不好,自从被“断子绝孙”的流言侵扰,他变得更暴躁易怒,勤政殿里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血流成河,这也不是裴相第一次被盛怒的嘉兴帝叫来了。
裴相辅佐嘉兴帝二十余年,自然知道嘉兴帝是个什么性格,不过来之前他确实没想到这件事还能和他自己有关。
裴相仔细查看那封奏书,非常直白
地将“罪己诏”三个字写在题头,不管是字迹还是行文风格的确都是裴延的手笔,裴延以才情闻名国都,又是负有盛名的状元郎,嘉兴帝再平庸无能,也看得出这狗屁奏书就是裴延写的。
可嘉兴帝怒气上头,此时认下,裴家都会跟着裴延一起遭殃,裴相于是面上不显,神情笃定地说:“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并非是逢君的手笔。”
“哦?”嘉兴帝狠厉的眼神钉在裴相身上,似乎想听听对方还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裴相八风不动,拱手行礼,解释道:“陛下,您对逢君的教诲逢君必不敢忘,只有太子殿下主动开口时逢君才会给出破解之法,其余时候绝不主动建言,因此微臣以为,或许是太子受了江城的奸人蒙蔽,才让逢君行此举。”
嘉兴帝一手支在书案上,表情稍缓。
裴延是嘉兴帝当年亲自挑出来的太子伴读,为的就是辅佐太子。
虽说有裴相力荐,但当时同一批的孩子里,的确只有裴延更为出众,也更听话,嘉兴帝的命令都能完美执行,是嘉兴帝让裴延在太子面前藏拙,希望太子能自主思考有所进益。
嘉兴帝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儿子感情非常复杂。
他非常看重这个孩子,不仅仅因为宁远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是因为宁远非常像他,就连那为人所诟病的平庸都与从前的嘉兴帝一模一样。
嘉兴帝在欣喜之余,也会对宁远抱有期望,他希望宁远像他,但又不要那么像他,最好能成为一个胜过他的君王。
但他绝对不是想看到太子以下犯上,对他这位父皇昔年所做之事评头论足。
那奏书明着说代父罪己,实则句句在指责他为君不仁,嘉兴帝从登基开始便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偏偏如今把他面子里子一并踩在脚底下的却是最不能动的太子。
嘉兴帝心头生出一股懊悔,若他允了管家的请旨赐婚,早早让孙儿降生,如今就不会多番掣肘,连废个太子让宁远思过都要瞻前顾后。
嘉兴帝面色仍然阴郁:“那裴相以为,是何人蒙蔽了太子?”
裴相思索片刻,道:“江城……与那些旧事有关,又看不惯江城世家,唯有傅如深一人。陛下或许不记得了,二十年前,傅如深中了状元,带着证据纠集几位御史,向陛下递了奏折请求彻查江家徇私舞弊一案,当时朝堂上江家余孽未清,微臣便将此事压了下去,参与其中的官员一并发配出京到地方上做官。傅如深那是有能力游说御史,如今便有三寸不烂之舌蛊惑太子。”
嘉兴帝确实不记得此事了,近些年他记忆力越发不好,连三四年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何况二十年前。
但他不想在自己的心腹面前示弱:“裴卿所言极是。”
裴相在心中行了口气,这才惊觉脊背全部被汗打湿,紧紧黏在身上,伴君如伴虎,即便裴相习惯这种场面,每次也会不自觉间心跳加速。
他知道嘉兴帝根本舍不得罚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即便听说太子先斩后奏,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在这种情况下裴家一旦牵涉其中就只能成为嘉兴帝发泄怒火的工具。
而且他了解裴延,那就是头人前会收好獠牙的野兽,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好驾驭,他无法控制住裴延,若是裴家有可用之人,他也不会被迫选了裴延,以至于如今给裴家惹出这种祸事来。
却不想嘉兴帝道:“你即刻拟旨,傅如深进谗言蒙蔽太子,判他满门抄斩。”
蠢货。裴相低头皱眉,在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只能恭敬劝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陛下若想保全太子,便只能认了这罪己诏,既然认了,便不能对功臣傅如深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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