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宁修云想要离开,宁楚卿放下手里的公文,叫住了他,“殿下,先前殿下的承诺,可还作数?”
宁修云转身看他,“自然,五哥但说无妨。”
宁修云目光平静,他知道宁楚卿这半个月以来对他的恭维忍让是为了什么。
果然,宁楚卿并不掩饰,开口道:“殿下应该知道,我无意于储位之争,外祖父将南疆交给我,我毕生的心愿便是守好南疆。”
“就算知道了你父亲的身份,也一样吗?”宁修云玩味地问道。
宁修云很好奇。
从前宁楚卿表现得对皇位毫无兴趣,是在他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先太子宁鸿朝的情况下,若是知道这太子之位本来应该属于他,宁楚卿还会无动于衷吗?
宁楚卿沉默片刻,说:“前去国都送捷报的是我的亲信,我让他给母妃带了一封信,询问此事。”
亲信给他带回了一封文贵妃亲笔的信函,信中原原本本、将当年嘉兴帝毒杀先太子宁鸿朝一事说明,文贵妃为保下宁鸿朝唯一的血脉,不得不对嘉兴帝卑躬屈膝。
“母亲说,若我想恢复身份,不必顾忌她,随心便可。”
宁楚卿说出这句话时声音颤抖,他明白,他面前的宁修云也明白,文贵妃是想告诉宁楚卿,若他想为父亲报仇,拿回属于宁鸿朝的皇位,文贵妃绝不会拖累他。
如何不拖累?
只要文贵妃提前于国都暴毙,嘉兴帝不但没了拿捏宁楚卿的把柄,宁楚卿还师出有名,给嘉兴帝扣上一顶听信奸臣残害忠良的帽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就能把嘉兴帝和其心腹裴相一网打尽。
谋反一事,虽说风险重重,但宁楚卿的胜算很大。
宁修云一挑眉,没想到宁楚卿这么信任他,连这种说了可能会危机自身性命的事都敢对他和盘托出。
“所以五哥的意思是……?”
宁楚卿双手环胸,道:“父亲的事我很遗憾,但逝者已逝,如果殿下能让我父亲沉冤昭雪,放我母亲回南疆,我将是西南的第一道防线,人在,大启西南便在。”
宁楚卿已经在这件事上退让了一步,他与嘉兴帝之间是杀父之仇,父亲过世多年,他不能让母亲也含恨而死,仅仅为了他并不感兴趣的帝王之位。
宁楚卿可以不反,或者说为了文贵妃,他不能反。
优柔寡断,慈父心肠。宁修云心里窜出这样一个念头。
但换个思路想,如果把他放在宁楚卿的位置上,把文贵妃换成简寻,或许他也会选择迂回折中的办法,毕竟,他也不想要什么帝王之位。
两人虽然不是亲兄弟,可在这一点上,却是很有相似之处。
嘉兴帝若是知道自己杀父杀兄,罪孽深重得来的帝位,被人弃之如敝履,不知道会不会干脆气死在龙椅上。
世间因果皆有报偿。
原身本会在南巡途中病逝,嘉兴帝不仁不义之举本就有了报应,宁修云的出现不过是将时间推后了些。
宁修云沉吟一声,轻笑道:“为先太子正名,救文贵妃出国都,五哥,你太贪心了,这可是两个大难题。”
宁楚卿并未动摇,他意味深长地说:“殿下并不在乎今上的名誉,也不在乎今上的生死,既然我们有这种共识,那我提出的两个条件,也不是不能答应的吧?”
“很不错的说法。”宁修云抬手为他鼓了鼓掌,提议道:“但我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不知道五哥可愿意一听?”
放文贵妃回南疆等同于放虎归山,无论坐在龙椅上的是嘉兴帝还是宁修云,为了自身的性命,都不会做这种自杀行径。
宁楚卿此时或许真的不想要那至高权柄,但人心易变,若是以后想了呢?
宁修云才刚刚决定好好活着要和简寻相守一生,不会将轻易兵行险着。
况且宁修云如果真的行此举,裴延那个疯子恐怕会第一个应激。
不如折中一下更好,只看宁楚卿是否舍得。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宁楚卿紧锁着眉,在这两件事上,他不愿退步,但太子也不是个软柿子,不会任由他摆布。
但宁楚卿知道,自己才是被动的那一个,文贵妃甘愿为他而死,他却不能不顾着母亲。
宁楚卿咬牙道:“愿闻其详。”
“既然我们兄弟二人,都不想要这皇位,不如换个人来坐。”宁修云轻声道:“只有‘皇帝’觉得,让文贵妃回南疆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文贵妃才有离开国都的可能。”
宁楚卿初时没听懂宁修云这番弯弯绕绕的话,但当宁修云将桌边的棋罐拿起,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宁楚卿猛地从座位上起身,好像被宁修云的举动激怒了,他冷声道:“此事殿下莫要再提,我与夫人承诺过,不会拿喧儿的人生开玩笑。”
“是吗?”宁修云有些遗憾地喃喃,他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好像完全不在意宁楚卿的反应,转身离开了营帐,只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希望如此。”
*
另一边,宁修云接连几天早出晚归,简寻徒然生出了一种独守空房的寂寞感。
好在他身体的康复速度喜人,背上原本深可见骨的刀伤此刻也完全结痂了,近几日偶尔会泛痒。
不少之前的同僚听说他苏醒都想来探望他,但太子的护卫营把这里把守得密不透风,除了傅景能带着慰问品进来,其他人都只能站在营帐外,若是简寻想见,再出营帐和对方交谈,若是不想,护卫会将来人都赶走。
傅景每次来都要暗戳戳地在这一点上给太子上眼药,提醒简寻注意太子的行事作风,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卖到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手里,日后怕是连一点自由都没了。
简寻总是嘴上应声,实际完全不在意这点小事。
他甚至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他这种不擅长与人交谈的人来说,真让一堆人来探望,很可能直接冷场,宁修云颇具占有欲的举动,反而让简寻省了不少事。
更重要的是,营帐里现在不仅有简寻一个人,宁修云几乎是搬到了简寻这边住。
宁修云天性不喜拘束,在简寻面前暴露身份后,便再也没有戴过假面,一直以真实的面孔示人。
简寻无法想象宁修云不戴帷帽顶着昳丽的真实面容在全是单身汉的军营里走一圈,他会凭空多出多少个情敌。
光是想想简寻就恼火得要发疯。
只能说在占有欲这一条上,两人彼此彼此,天生一对了。
顺便,简寻还发现了另一桩趣事。
或许是因为宁修云忙得连轴转,小孔雀没人照顾,就自己飞到了简寻的营帐里来。
起初简寻以为蓝羽鸽子只是瞎溜达,但自从简寻喂了他一次粟米之后,小孔雀就好像被打开了奇怪的开关,简寻喂一次,它都会从不知名的地方叼个信函回来。
信函上的字迹很熟悉,就是宁修云写的。
前几封明显还是“云公子”的口吻,说了一些简寻不在时的趣事。
等从某一封开始,对方就卸下了所有伪装,太子的身份显露无疑。
简寻逐个数过,信函一共五十三封,应当是被宁修云放在哪里按照时间顺序存放,却被小孔雀挖了出来。
简寻将五十三封信函一一看过,信函的内容越来越简短,好像写信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快乐可以分享,简寻心里也逐渐从甜蜜转变为了苦涩。
“我让沈三给你带去孟氏的腰牌,孟氏门客遍天下,说不定会有用……将军夫人说那枚腰牌是她幼弟所有,都只有一个‘孟’字,他们是怎么分辨腰牌属于谁的?”
“喧儿让我教他下棋,他简直就是个小大人,看事情比我都透彻……哈,棋艺上,喧儿比你聪明太多,如今都能赢我几招了。”
“听说南征的队伍已经到了土司本寨附近,形势大好,你应该快凯旋了吧?”
“……他们没找到你,你去哪里了?”
“你何时回来?你说过功成名就就会回来找我的。”
“简寻,我想你。”
“萧郎,别丢下我。”
第79章
宁修云回营帐时已经是晚饭前夕,最近一段日子,即便他再忙也会固定和简寻一起用一日三餐,既是为了让两人有独处的时间温存,也是为了提醒两人要按时吃饭。
对此,沈三和沈七表达了极高的推崇,一个跟在宁修云身边随时准备将太子殿下的工作叫停,一个守在营帐外,到了时间就给简寻打招呼让他准备“接驾”
。
有时候沈七感觉自己很像东宫里招呼太子妃
侍寝的老嬷嬷,仿佛硬生生老了几十岁,不过为了太子殿下的身体着想,沈七忍了。
宁修云到营帐门口的时候,沈七已经用托盘拿着今日的晚饭候着了。
宁修云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收拾行囊的南疆军士兵,于是转头问守在这里的沈七:“南疆军要拔营回主城了吗?”
宁楚卿好似没和他提过有这么个安排。
沈七闻言摇了摇头,说:“并非如此,是派去西南各地驻守的队伍要出发了。傅公子要去西南任职的事情,殿下有和简公子说过吗?”
宁修云表情迷惑,迅速把记忆搜寻一遍,还是没找到相关内容。
沈七:“……”他一看太子殿下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根本没往心里去。
大概是一天前的傍晚,傅景来过简寻的营帐,但当时恰好也是晚饭时间,为了捍卫太子殿下安心用饭的私人空间,沈七将傅景拦下了。
傅景虽然一脸无语,但好在知道轻重,只让她将自己去西南赴任的消息转告给简寻。
沈七也确实转告了,转告给了匆匆赶回营帐的太子,当时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句,沈七还以为太子已经把消息转告给了简寻,没想到这位爷转头就给忘到了脑后。
可太子殿下经手过西南官员的名单,怎么说都不应该忘记才是……糟糕,她是不是一不小心撞破了太子殿下的敷衍行径?
不过估计太子殿下和简公子两人的私人时间里,提起别人才是件怪事吧。
沈七在心里没什么诚意地给傅景道了歉,面上却一脸正直地说道:“没事,要启程也是明日晚间了,还早。”
傅公子也是个大人了,收拾行李、辞行这些小事,自己一个人肯定也能胜任……吧?
宁修云若有所思,“知道了。”
他伸手掀开帘子,一眼就看到坐在桌边等待的简寻。
宁修云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迅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又慢悠悠地落到简寻身上。
简寻今日只穿了里衣,纱布还未拆下,但他气色已经和健康的时候没有两样了。
和前几日一样,很乖,宁修云一回来就能见到活蹦乱跳的简寻,很满足,觉得自己每日去宁楚卿那里看公文的日子都没那么枯燥了。
宁修云觉得舒心多了,把脸上的铁面摘下扔给沈七。
自从和简寻表明身份之后,为了方便和简寻见面,宁修云在外行走时越来越放纵,连原本的人/皮面具都不戴了,只用一个铁面潦草遮掩。
此时不用再伪装,他顿时仿佛鱼入水中,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过今日营帐里的气氛略有些不同,宁修云一走近就发现简寻的视线沉沉地压了下来。
不会让他觉得不适,却无形中将他包裹在其中,贪婪地注视,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印到灵魂深处。
宁修云在桌对面坐下,有些诧异,他调笑道:“今日是怎么了?看着像要把我吃了。”
简寻沉默着将沈七端来的托盘接过,放到桌面上,轻叹一声,说:“无事。”
简寻脑海中,信函上的字字句句成了一道道阴霾,挥之不去。
即便他们彼此都不提那月余的分别,但曾经感受过的苦痛却不会消失,宁修云留在绢纸上的字迹就是佐证。
简寻有些不太敢正视宁修云,他怕自己眼中的心疼暴露,他怕如今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将之视作怜悯,会觉得曾经为他焦急担忧的情绪是软弱无能。
虽说他们之间还是从前的相处模式,但自从确认了宁修云的太子身份,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简寻无形间将自己放在了更低的位置上。
没事,没什么,即便如此,我也只是比昨天更爱你了一些。
简寻默默想道。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桌面只有一臂宽,他一伸手就能毫不吃力地捏住简寻的下巴,他略微使力,简寻并未反抗,宁修云顺利地让他正视自己。
“撒谎。”宁修云一勾唇,轻声道:“让我猜猜……”
宁修云紧盯着简寻,看着对方眉宇间难以消解的郁气,早便猜到是谁在背着他搞鬼。
“你看到我的信了。”宁修云笃定道。
简寻没有一点点防备,猝然就被宁修云挖到了刚藏好的秘密,脸上的惊诧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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