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乞丐视线齐刷刷投来。
“做梦。”云灼被看得恼火,光速拒绝。
星临光速变回了那副恹恹神情,低垂着脑袋,头顶的发旋都在传递出一股灰色的沮丧。
他脚边,地上孤零零一只破碗,暂时失去主人的看顾,别的破口碗都在主人脏乎乎的手中,只有它在渐起的夜风中沾着尘土无依无靠。
这只破口碗被星临定定地看着。
下一秒,它被捞起。
云灼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领口倏地被挣脱开,他低头一看,只见星临双手捧着一只破口碗加入了乞丐蹲坐的队伍。
只见那新鲜的小叫花子伸出两指,可怜兮兮地夹着云灼的衣角向下扯。
星临仰脸看他,“呜呜呜这位公子赏点吃的吧,饿了三天了。”
云灼看了一眼其他乞丐,“……”
这一刻,云灼是真的先想走了。
星临皱着鼻子,眉眼耷拉着,捧碗的手哆哆嗦嗦,虽然他衣衫并不破烂,脸上也没有半点灰,偏偏硬是凭着对乞讨动作的精髓提炼,生出一股子极具感染力的穷苦气。
这一下子杀了云灼一个措手不及,星临醉酒时仍不失半分模仿天赋,成功让云灼在一瞬间走投无路。
机器人垂下一滴鳄鱼泪,“好饿好饿呜呜呜……”
“……”云灼如临大敌。
“嗷呜呜呜呜!!”
眼见星临马上要哭出狗叫声,云灼一把拽起地上的小叫花子,立刻背上身,趁着夜色渐深,还不算丢太多人,他背着星临踏上回客栈的路,选了一条最为曲折弯拐的野路,虽然路程绕远了些,但有池塘蛙鸣,有草丛萤火,而且少有人走。
人少是最重要的,这样,后背长了个张牙舞爪的人形怪物的画面就不会惊到淳朴的镇民们。
星临伏在云灼的背上,完全不是他自己口中说的累模样。
他的手在云灼脸上胡摸乱蹭,时不时地遮挡视线,云灼一个暴躁就想把背上的祖宗扔进池塘,让他今晚再洗个五桶水。
或许是因为大腿上的手越收越紧,星临敏感地察觉到了危机来临,醉酒的他还是保持着见好就收的优点。
星临转而用手臂环住云灼的脖颈,看着近在咫尺的侧颜,含含糊糊地笑,“又生气了?”
这次换作云灼不理睬星临。
“别生气嘛。”星临道。
云灼脚步不停。
天际朦胧着一弯清辉,月光染遍鹿渊镇的草叶,色彩最柔软的一次涂抹,在狭长的小路上,一次无人知晓的依偎,两道相叠的影子。
轻风习习,云灼的发被向后拂起,与星临的发丝一起,在夜色中交缠着。
醉鬼伏在云灼的背上,没安静上多长时间,又突然生出来好兴致,轻声唱起一句歌——那是今天下午观礼时,从那对新娘的口中听来的——星临的嗓音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有着不谙世事的清澈感,曲调却是完全照搬新娘的深情。
“观礼时,便觉得这歌好听。”星临好奇问道,“可她唱的是哪里的语言?公子,你听得懂吗?”
云灼又没有回答。
星临:“公子?”
也许是醉意会传染,也许是今夜的风令人沉醉,云灼这才看过来,也不知道刚才在恍什么神。
刚才星临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唱,细听之下,又仿若按捺着一丝半缕的真心与赧然,星临只唱了零碎的一句片段,到了末处,又轻轻一转,尾音带着不知从何处窃取的温柔。
云灼道:“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
星临迷糊,“什么?”
云灼:“那句歌的意思。”
“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星临喃喃地,饶有兴趣地将一句话反复咀嚼,那声音近在耳畔,像是在认真说给云灼听。
“听起来可真浪漫,我也不想。”他道。
月光与夜,都擅长为人类制造幻梦,星临又感到云灼的手在收紧。
星临在柔软的疼痛中开口,“我知道你喜欢。”
“……喜欢什么?”云灼对星临的这句话有着反常的谨慎。
“套圈送你的冰糖葫芦啊,”星临从善如流地跳跃着话题,“这么快就不记得啦?”
云灼静了半晌,才笑了一声,却不知道究竟是在笑什么,“以后不要再送了。”
“那……下次送别的。”星临像在失落。
云灼叹气,“为什么一定要送我东西?”
星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想谢公子收留。”
云灼:“那为日沉阁做事就可以。”
“也行,什么都可以,”星临声音越来越轻,“我会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你不要再生气了。”
这话乍一听好像另有其意,甚至从任何一个似是而非的角度都解释得通,云灼停下脚步,侧过头,在皎白的月光中,凝视着一张安睡面孔。
星临擅长欺骗性的笑容,但在他清醒时,神情再无害,还是绷着一弦如同鹿一般的警惕。可此时的他,看上去毫无防备,脑袋枕在霜白肩头,是全副信任的姿态。
“我没生气。”
像是说给自己听,云灼抿紧嘴,感到冰糖的甜仿佛还在他的血液中流动,山楂的酸在舌根处盘踞,比他想象中的味道还要好太多。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云灼将脚步放得轻缓,一路将人背回客栈,放上床榻,柔软被褥覆上酒气沾染的身体。他站在星临的床榻边,夜越静,那歌声越在神经上拨动作响,越抵抗越逗留,他在不停歇的深情歌声中,将一张熟睡的面容看得仔细。他停在这里太久,吹灭烛光时,脊背都僵直。
云灼将房门轻合,无声地离开这间卧房。
在那几不可查的脚步彻底消失之时,床榻上的星临倏地睁开眼。
他一双眼眸清明,醉意无影无踪。
镇长心怀鬼胎,那坛秋露白里有致使人类昏睡的药物成分,机体内的蓝血会模拟人类体内的循环系统,因此那他消除药物的影响也确实消耗了不少能源,但还不至于那么长时间。
自云灼收紧十指,他皮肉生疼的那一刻,他便惊醒了个彻底。再晚一些,恐怕云灼就要将他扔进路旁的池塘,他可不想再洗一次五桶水的澡。
这一次收获颇丰。不仅是云灼的心跳频率和飙升的多巴胺指数被尽数佐证,那时他就伏在云灼背上,隔着人类温热的血肉与骨骼,他完全能感受到,那颗鼓噪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心。
他与云灼,机器与人类,究竟谁才是支配者,谁又能操控谁。
星临无声地笑,他看着涂在地面上的月光,那颜色与云灼的外袍如出一辙,霜白映入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通透到无情。
星临本质是玻璃橱窗里陈列的精美商品,若是云灼此刻得知真相,也无法批判星临到底有几分真心与真情,就像某句陈词滥调所讽刺的那般——你无法去评价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月光踏过瓦砾屋顶,洒在沉默竹篱,无差别地照亮世间,莫测的人在纷乱心绪中睡去,行骗的机器清醒等天明。
机器人眼神空洞地盯镀着月光的窗棂,在虫鸣星移中估算着时间,等待着那一个恰当的时刻。毕竟维持机体运转是机器人生存的第一要义。
在漫长的夜里,世界像静止,黑暗凝滞,静寂渗透,失眠的人类容易被拉入焦躁与自怜中。
不过星临从不缺乏耐心,也不懂孤独,只是机械地待到黑夜与黎明一线之隔,便蓦地从床榻上起身,行走间悄无声息,打开房门,化作走廊中的一抹黑影。
作者有话说:
1.其实云灼和星临之间开始是一场爱情欺诈游戏,只不过可怜的机器人诈着诈着就会把自己诈进去。
2.“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出自许志安唱的《任白》。墙裂安利,每次听都会被一种特别有力的隽永感击中到泪流呜呜呜。
3.最后终于要来说一下逃避好久的问题。就是更新频率(T△T) 事实就是我现在完全处于兼顾不了现实和虚拟的生活状态,每天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失去意识之前码完,所以更新完全没有规律真的超级抱歉
第40章 警示
再次停下脚步时,云灼阖目的面庞就在他下垂的视线中。
如此轻易,触手可及。
房门形同虚设,就像这位古代人类对他的心防。
星临心情不错,手指覆上云灼手背,比以往轻柔更多,再用上白日观礼时在新娘举手投足中新学到的深情,目光凝在秀致眉宇,他像个深夜探情郎又不忍惊梦的痴人。
蜷曲的手指,微侧的脖颈曲线,眸光微动间的落寞情态,他模拟得很好,精巧一张皮,全是惟妙惟肖的虚情假意。
投射对象今夜的睡眠质量也较以往更差,三次翻身,多次皱眉,究竟是被陈年旧梦侵扰,还是新鲜的烦乱意绪困扰,这星临无从考证,他只能十分警惕,因为云灼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惊醒。
视线扫移驾熟就轻,类似的黑夜不断重复,云灼这张脸几乎要刻进他的机械脑袋里。
可他并不厌倦,将视线描绘轮廓当做每日任务,从纤长眼睫到挺直鼻梁,游弋过陡峭的下颚线,翻越堆叠的上好布料,最终落在相覆的两只手上——
这次有些不同。云灼一只手正半握成拳,棕黄色纸质从交叠的指间漏出一角。
星临想动手去抽,但他知道不行。以云灼现在的睡眠深度,那东西一旦离手,两人必定来上一幕惊悚的四目相对。
所以星临退求其次,他知道云灼会主动开口说。
其实,他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以及它从哪里来。
这世上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星临更专注于云灼。一旦云灼在物理空间中靠近他,机体对支配者的反应会使他极度敏锐地觉察到云灼的所在方位。
白天套圈摊子旁便是这样。
他面对着大片竹筒,不用转身,便知道云灼在他身后不远处,稍一侧目,便看见那突然出现的斗篷人与云灼急急擦肩,人群掩盖下的微小动作,将一棕黄色纸团塞到云灼手中。
他在脑内不断回溯那短短几帧画面,始终无法从那严实斗篷的遮盖下,捕捉到任何一丝有用信息。那神秘人缜密异常,他太好奇那纸团上到底写了什么。
萦绕不散的疑惑中,窗外夜幕逐渐被天光稀释,能量不断从相触的皮肤处传入,星临机体短暂充盈,云灼梦境即将告竭。
云灼眼睫几下轻微的颤动,星临果断收手起身,轻巧翻窗而出,离开偷窃现场只悄无声息十五步,又转身折回,落地带着能让云灼恰好听到的轻微足音,自然地由远及近,明明是重返十几秒前离开的房间,却装得像是单向新轨迹。
星临房门前站定,用着古人类的礼节,扣响这块无用的镂花糊纸厚木板。
房间中传来略带沙哑的回音,“进来。”
星临推门而入,忽然一顿。
才离开片刻而已,他却发现这房间有些不太一样了。
云灼坐在榻边,面色不善,“这么早来做什么?”
“我昨晚好像太早就睡过去,今日早早便醒了,”星临在圆凳上坐下,“想着昨天还有没解决的事,就先来找你了。”
“太早睡过去?”云灼摇头,“不,你没睡。你在路边和乞丐称兄道弟。”
“……”星临啜了一口桌上的过夜茶,苦得龇牙咧嘴,“我怎么没印象。希望没给公子丢人……这个表情,难道我还做了什么别的吗?”
伏在你背上,趴在你耳边唱情歌?
云灼说不出口的。星临心中暗笑,面上探询神色不减。
果不其然,云灼只是赏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夹杂着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不是玩的时候。”星临佯做的乖巧神色冷淡几分,“是因为这个吗?”
云灼见星临的视线落在自己右手处,便坦然将手中纸团递过去。
星临接过纸团,发觉这纸质异常地硬,纸的边缘纤薄锋利。
他小心地将硬纸团展开,听见云灼压低声音的半否定,“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星临指尖动作微顿,轻一抬眼,看见云灼勾着一抹笑,别有深意。
他一晃神,纸团在手中打了个转,纸张边缘狡猾地蹭过他的指腹,尖锐的疼痛骤起,湛蓝液体洇在皮肤表皮之下,在云灼的视觉死角里,正悄悄地顺着伤口外渗。
大脑皮层的痛意反馈此起彼伏。
星临面色如常,将拇指与食指合拢,捏住那颗湛蓝血珠。
云灼压低声音,星临也开口轻轻,“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晚就有过。”云灼道。
两人像在打装神弄鬼的哑谜,唇齿嗡动间,没有第三人能够听得清楚。
星临道:“有多少?”
云灼道:“第一晚五人。”
“现在有十七,这么早,可太勤劳了,”星临道,“我想我们还是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得好,公子觉得呢?”
方才再踏入这间房,星临便注意到一件东西。
那东西就悬挂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沉默地丑陋着。
是一幅画。
那一幅画绘的该是百花齐放图,只是那劣质画布凹凸不平,一缕晨光落在上头都会摔伤,笔法拙劣,成画丑陋,花瓣色彩张扬浓烈,挤满整张画布,花蕊数量也多,颜色却是无一例外都是单调的黑,如同一大片暗色孔洞,灼穿了这本就丑陋的画。
他顺着孔洞,发现一只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
星临在对视中将视线错落开来,状似无意地看向窗外,又游离到房内,他轻轻眨眼,视野转瞬间铺上墨蓝底色,澄黄色的人形层层叠叠,轰然扎入他的眼底——
——簇拥在那副百花齐放图之后,每一处花蕊都是一颗眼球,有的人弯着腰背,有的人抬手撑墙。隔壁一间寻不到入口的房间,小小四方天地,堪称人头攒动。
星临手上延展纸张的动作始终未停,指腹血迹未干,他不得不缓慢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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