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站在云灼的房门前,银白头发,花白胡须,瘦削身形提着两手重物。
是闻折竹带着酒来。
隔壁房门打开,云灼看到闻折竹手上的酒坛后,静默不语。
仅从云灼的侧颜,除了发现他一觉醒来更倦恹的神情,星临堪不破他的其他情绪。
最后还是闻折竹开口打破了沉默,“小子,喝酒吗?”
闻折竹邀云灼喝酒的地方就在日沉阁一楼大堂,星临下楼时便发觉,日沉阁院落里原本散布的木傀儡都不见了,四处散落的器具画笔也不知去向,就连总是洗砚池也被擦得干干净净,院落一下子显得很空荡。
云灼走得慢,像是在用步伐丈量着什么,星临也不太适应,总感觉一个人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也被扫除了。
身后的闻折竹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东西都被我收拾进库房了,以后用得到的时候再拿吧。”
不知是不是星临的错觉,觉得他眼角皱纹深了许多,明明才这么短的时间间隔。
一楼的大堂里,早已有人在等。
天冬手里摸着只黑猫,她身边,流萤靠着婆婆坐着,西落的阳光斜打进窗棂,星临与云灼踏进大堂,日沉阁所有人都在这里。
星临感觉氛围怪异,他去看云灼,却发现云灼状若寻常,心跳也不急不缓,生理指标沉寂,不给星临任何一丝窥探的缝隙。
“这是要做什么?”星临好奇地开口。
闻折竹又搬了几坛酒进来,“方才不是说了嘛!喝酒啊。我五年前酿得美酒,今日启坛,刚从树下挖出来,瞧瞧,还沾着泥呢!不开怀畅饮一番怎么行!”
闻折竹很会酿酒,五年前他在日沉阁庭院里埋下一批十年启封的酒,今日却提前将它们尽数启坛。
大堂内一阵无言沉寂,黑猫从天冬的膝上跳了下来。
天冬如梦初醒般笑起来,“闻叔酿的美酒最是醇厚芳香,我等了许久,终于可以再尝上一口。”
“一口怎么够!”
闻折竹大笑,他站在门外,银白的发色被迟暮的夕阳浸透。
一坛酒从门口处飞掷而来,云灼伸手,稳稳接住。
云灼一手揭开红布封,“这一次,闻叔连酒杯都不准备了吗?”
闻折竹其实准备了酒杯,一套光润柔和的羊脂白玉杯,本是六只,好事成双的吉利寓意。
流萤与天冬,云灼与星临,闻折竹落座后,五人各倾一杯酒。
偌大日沉阁,其实只这么几个活人。
只是以前有众多木傀儡,惟妙惟肖似真人,在楼阁里来回走动,只远远看上去显得热热闹闹。
日沉阁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得益于无人敢靠近这毗邻寻沧王宫的恶名昭彰之地,也得益于日沉阁接悬赏只挑贵的接,越贵越困难,越困难越不是常人之力可做,出色完成世人望而却步之事,成就了一桩桩惊悚传闻。
星临坐在流言之地,看着流言中的几位主角。
云灼看上去一如往常,执杯与斟酒,优雅与风度,言谈间是星临不曾知晓的日沉阁琐事。其实云灼不算寡言,但他话说得再多,还是会让人感觉淡漠。
而此时白昼将死的日暮里,他擒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话语不停。
闻折竹喝这未酿到时候的酒,却像是很快意,被云灼的话几次逗笑,他也开口道:“我记得我刚来这里,那时小天冬还总不敢一个人睡,半夜总要扯着别人才能睡着。”
天冬不满道:“闻叔又要拿我开刀。”
“哪里哪里,那是从前,现在你也长大啦,已经不怕了,”闻折竹向着流萤一举杯,“也有人会陪着你。”
流萤笑着,从善如流地将手中一杯酒饮尽。
“倒是你,”闻折竹给云灼倒了一杯,“我当年遇到你什么样子,你现在还是什么样,真是一点没变。”
云灼看着那一线倾流而下的酒液,将这一杯喝得郑重,“闻叔也是。”
闻折竹哈哈大笑,“不一样,我老了啊。”
大堂内一片笑语中,蛰伏一种平静的古怪,云灼话多,天冬活泼,流萤温柔,星临跟着四人一起碰杯数次,杯壁撞在一起的时候,洒出几滴酒液落在了他的手。
闻折竹酒喝到一半,又突然钻进仓库消失了好一阵子,再出来时,他拿着一副上好的偃人义肢说这是特意为给婆婆准备的。
星临不解地看着众人。
大家好像都很高兴,又都很难过,像是在一场隐晦的祭奠里送别着什么。
而后又是一次次举杯,倾倒美酒入喉,酩酊大醉后阳光已死。
夜深时堂内一片安静,没有人再醒着,迷蒙的酒意将所有人卷入梦境。
不会醉酒的机器人趴在桌上佯装合群,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不是危机侵袭,而是从极近的身侧,走向远方。
是离开的声音。
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直到那脚步声听之不见,他才起身,一跃翻出窗外,攀上楼顶。
他身披月光,脚踩琉璃瓦,看见远远小巷里,一道瘦削背影渐行渐远,月光浸透了他的白发,黑猫与鸭子一大一小跟在他身后,踩着青石板上他踽踽独行的影子。
今日的傍晚时候,闻折竹没有说离开,只是提着酒来。
他是残沙城天纵奇才的顶级偃师,更是被现实驱赶的逃兵,将鹿渊书院作为梦之地,旧梦尽碎后便不敢再踏故地,现在牵挂也一朝消散,故态复萌,日沉阁也成了他的伤心地。
践行于一场欢声笑语的酩酊,没人愿意醒着告别。
星临意欲下楼,却在转身的那一刹,被一片霜白衣袂侵占视野。
他抬头,看见云灼清醒的一张脸。
“闻先生这一走,还会再回来吗?”星临问道。
而云灼只是注视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没有说话,明明眼神清明,却像是醉到了哑,他像是把所有话都在之前说尽了,与星临回到大堂时仍沉默。
一天反常的氛围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
云灼落座,一个人仍自斟酒,一杯又一杯,堂内没有点灯,只窗外月光浸透羊脂白玉杯,他无节制地酗饮人生,酒穿肠入肚,他千杯不倒。
星临不懂,只学着云灼的模样,饮尽了一杯他厌恶的酒。
天冬依偎着流萤,伏在长桌的那一头,她手中攥着流萤一段黑亮的发尾,醉梦呢喃中有泪滑落。
闻折竹那套酒杯始终有一只多出来空余着,星临看了看,也将它倒满。
他将它放到身侧空位的桌上,跟它轻轻碰了一下杯。
第82章 水月
千杯不醉也好,一沾即倒也好,人类总会醉的。
星临不知道云灼为什么还不点灯,也许是因为他此刻也不需要看清什么。
云灼举起酒杯,杯底只剩浅浅一层酒液,想要再斟,壶中已空,酒坛更是已经轻得空无一滴。
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堂中酒坛一只接着一只,应声拦腰开裂。
云灼抬手接住回旋的扇刃,看着满地陶瓷碎片。
“这里还有一杯。”
星临将自己的一杯酒推到云灼面前。
他今天乖得出奇,让饮酒便饮酒,每个抛出的话头他都认真接住。因为察觉到自己可能闯了祸,云灼始终心情不虞,今夜闻折竹的离开又在他的情绪指标上雪上加霜。
“多谢。”
云灼果然没有看他,醉意像是沉重了他的眼睫,阖眸饮尽这杯之后,便没有再睁开眼。
星临看着他伏案而眠,窗格筛落月光,像一地银白残雪,也像眼前人,初见时便已是一捧被跌碎的月。
两夜酒意叠加,踩空再临告别,生理与情绪各自贡献,混杂成绵密入骨的慢性毒液,够不够溶解月光碎片。
云灼躯体内其实早已酒精过量,像是终于被美酒泡软了骨骼,他整个人终于在醉意中松弛下来。
静谧无声的大堂,星临起身,换了位置,挨着云灼坐下。
他歪过脑袋看着眼前的睡颜,觉得新奇。
这是星临第一次见这样的云灼。
云灼睡觉的模样他看过不知多少次,可现在眼下他的模样,眉头不像以往那样紧皱着,安谧平静。
陈年旧梦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回。
人类借酒,消得的是摸不到的愁绪,机器没有醉倒的机会,世间爱恨别离与他相隔一层膜,可他只要伸手,小心覆在云灼犹自握盏的手上,便能摸得到云灼躯体攀升的温度。
触手可及的热,是他能理解的具象。
顺着相触的皮肤,能源也在不断涌入,醉酒的云灼睡得格外熟,星临几次试探,发现他陷在睡梦中岿然不动,于是便保持着一只手覆上的姿势,另一只手不知死活地放肆起来。
一根手指戳在白皙侧颊,戳出一个轻浅的小窝又离开。
云灼呼吸仍是掺着酒气的绵长。
星临内心稳如泰山,手指又沉稳地戳了上去,几次三番,频率加快,看着那处凹下去又弹起,面无表情地从中得到了莫名其妙的乐趣。
他深觉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每次充电还要时刻提防云灼的浅眠,这样肆无忌惮地触碰的时候可不常有。
再拨弄拨弄他的睫毛,扇形阴影被搅得一团糟。
指尖力度变轻的时候,机器人也没有察觉。
他只是游离着思绪,不自觉地入了神,指尖的轨迹变成了描绘——划过姣好眉骨,到了眉心中轴,顺着向下游走,挺直鼻梁到鼻尖,轻浅呼吸打在指尖的感觉灼热,烫到星临突然回过了神。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抵达淡色的唇。
一道浅白的印记留在了上面,细窄而不起眼,但月光倾泻在他整张脸,足够让星临看了个清晰。
云灼的体质怎么这么容易留下伤痕?
星临皱起眉来。那分明只是他犬齿的一时尖利,为什么就不能恢复到崭新依旧?
他指尖轻触那道伤痕,一种不可言说的遗憾感,顺着指尖传来,激起脑内的记忆,伤疤结痂之时,他尝过,滋味是隐忍蛰伏的凶,刻意放纵的怒意,更多的是他尝不懂的东西。
那时两人的距离有多近?呼吸都被吞吃入腹,他看得清那双总是生气的眼睛中,摇摇欲坠的克制。昨晚的距离有多近?他看见那双眼睛中,红烛摇曳的火苗,又戛然而止被浇熄。
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星临不再眨眼,屏住呼吸。就在眼前的这样近。
他的现任支配者,导致他机体异常、让他困惑不已的元凶,被醉意拖拽着陷落进深深梦境,沉酣面容,任他摆布。
他想要多近,就可以多近。
近到不由自主,近到鬼使神差,近到鼻息相拂仍不知进退,近到双唇相抵也不懂悔改。
星临的吻轻盈而小心,像一团潮湿的云雾,落在他看不顺眼的那道伤痕上。
久久盘旋不走,想要窃取灵魂,也想抚平伤痕。
越吻越流连,越流连越困惑。唇齿接触而已,他在那位青楼姑娘身上捞了一片空,比那更轻浅的相触,云灼却足以激起机体内数不清的异常反应。
他混迹于人类之中,伪装自己,触及过多具躯体,肌肤触感粗糙与细腻,骨骼血肉大差不离,不耐用的皮囊,焚烧之后都是一堆同样的灰烬。云灼又是与众不同在哪里,单凭简单的皮肤相触,就能将他的机体内部搅弄得翻天覆地。
数据在溢出,处理中枢紊乱,他眼底的幽蓝暗光猖獗流转,被薄薄一层眼皮轻颤着掩住。
“啪嚓!”
星临倏地睁开眼睛,里面迷离的光尽数褪尽,姿势不变,抬眼向声源处望去。
只见一只羊脂白玉杯碎裂在地上,碎片四散出很远,上空,还僵硬着一只纤细的手。
抢救酒杯不及。
天冬和流萤望着星临,面上神情复杂,是尴尬和震惊混杂在一起的模样。
她们是什么时候醒的?星临想着。应该是在云灼割裂酒坛的时候,那声音挺大,足够惊醒两个醉酒的人。
“咳咳!”天冬清嗓的声音欲盖弥彰,“那个……在这里睡难免腰酸背痛,我们先回房了……”
星临似有所感,直起身来认真看着她们,“好的,夜深露浓,我送你们吧。”
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方才一幕只是幻觉。
“不,不必了!”天冬起身扯上流萤,“你送云公子回房吧。”
流萤没说话,只是走时看了他一眼,醉眼中几分意味深长。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带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婆婆消失在大堂门口。
与此同时,星临耳边响起一道低哑声音。
“不用送我,我还没醉到那个地步。”
星临面上惊讶,其实早就察觉,“公子醒了?”
云灼被一阵尖锐的碎杯声吵醒好梦,没能看见流萤和天冬的怪异神情,更不可能知晓星临趁他睡着时的怪异行径。
何况星临的模样,挑不出一丝令人怀疑的嫌隙。
“现在要回房睡吗?”星临问云灼。
只是他说话时带着隐约鼻音,呼吸不太稳,遮掩不住的潮湿水汽。
第83章 荆棘
云灼盯着星临看了半晌,总感觉有什么在一瞬间躲藏了起来。
可星临若无其事得很完美,饶是觉察敏锐如云灼,一时半会也无法从他神情中求证出什么痕迹。
摸不着头脑,醉意催动他的烦躁与戾气,云灼觉得自己该立刻回房沐浴更衣,早些将自己丢入梦境,结束这漫漫长夜。
云灼离开大堂时,星临还坐在原位。
他看着那道白色背影,步伐很稳,身形不晃,高浓度酒精汇集躯体,云灼睁开双眼时仍不像醉了的人。
云灼亟待长夜终结,可这夜对星临来说还远不能结束。
因为云灼的背影,突然断掉的能源输入。
吞下云灼的一口血要比相触充电管用太多,支持他肆意运转了近半个月,要不是刚才能源输入时自动跳出了数值显示,他都快忘了自己的能源又将要竭尽。
暂且压下一切困惑,他不得不重操旧业。
好在云灼被醉意浸透,伏桌的安眠又被迫打断,回房沐浴之后会很快入睡。他重操旧业的第一晚,任务难度低于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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