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飞溅到祭谈中央,天冬被魇住的痴人环绕,跪在灰石上,捧起故人焦黑的颅骨。
骨灰随风扬洒之处,云灼踏骸而行,怀中星临遍体鳞伤,澄黄电光带起血雨腥风浓重,再也落不到星临面上。
盛大喜乐的典礼,他们却在逃亡,不停地逃,逃出?人群,逃出流言,逃出爱恨缔造的浩劫,逃出世人所定论的对错篇章。
第101章 无关
落寒城巅的继任大典演化成一出血腥闹剧,很快便传遍世人之口,成了继烈虹疫病之后最令人惊悚的传闻。
一为名妓流萤,众目睽睽之下虐杀栖鸿庄主寒决明,二为阁主云灼,继鹿渊一战之后又大开杀戒,祭台血流成河,霜白袍角轻掠,一条血路尸体涂就。
三为怪物星临,一支冰晶飞箭炸出来的蓝血妖邪。
惨剧原委无关紧要,细枝末节也在传闻中消减,但那怪异骨架和迅速生长的面皮倒是愈发绘声绘色起来。
寻沧旧都日沉阁,明明人人身具烈虹之力,却嗜杀成性又与非人为伍,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声名狼藉中又被蒙上诡谲色彩。
至于栖鸿山庄现如今如何群龙无首,日沉阁又怎样在传闻中沉浮,一切的一切,星临都不知道。
机器人从来不会做梦,所以尚未离开落寒城巅,他的意识便断送在一大片虚无的黑暗中,再次睁眼时只感到生硬的场景断裂。
胸口一团郁结,眼前是一片青灰色的山石。
星临忽地坐起来。
就在他身侧,云灼正阖眼倚着墙壁小憩,身上鲜血已干,听到窸窣声音便立刻睁开了眼,看到是星临醒来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被惊醒却像是失而复得。
视线交接,千言万语反而一齐沉默。
对视一闪即逝,星临还是不愿去看云灼的眼。
身下有干草,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洞中不远处的另一角,天冬和流萤正依偎在一起,精疲力尽陷入沉眠,一场血腥闹剧,谁的血都没少留在地上,云灼面上也几分倦色。洞外一片风雨已歇的鸟语花香,可惜还有浓烈的血腥气,无处可去地凝滞在周身。
星临不动声色地伸手在胸口拍了拍,隔着破烂的黑衣摸到那颗硬石,攥紧,嗡鸣眩晕舒缓几分,直到掌心开始硌痛,才开口。
“你现在讨厌我了吗?”
完整的声带,线条干净的侧颜,他崭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是那个完美如初的星临。
云灼诧异地挑了下眉,伸手过来时牵动伤口,随即轻咳起来,沉滞的血气隐隐浮动起来,星临在忐忑不安中看见云灼边咳边笑,从来没懂过为什么会有人可以把截然不同的神态杂糅得这样隽然。
他握着琥珀的手被执起,云灼将他揉进怀中,一只手覆在他后脑。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云灼道。
云灼身上的气息包裹住星临,血浇过的雪松,辛辣的复杂味道,气息刮擦肺叶,星临不由得闭上眼,声音也闷在怀抱里,“如你所见的那样,我真的是个异类,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云灼咳声止住时不以为然,“你从来都与众不同,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人群里的异类。”
“云灼,我说真的,”星临推开云灼,看着他认真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星临迎着云灼疑惑的目光,扒开自己的领口,骨瓷颜色的皮肉上响起机械伸缩声,随即莹蓝色的光芒映亮了两人面庞。
星临将一颗心脏捧到云灼面前。
拳头大小,蓝血淋漓,乌金色泽架构起人类心脏的轮廓,湛蓝软膜联结金属构造,内里有莹蓝光芒飞流轻转,看起来像件造型新异的工艺品,却在手中规律跳动,有数不清的、颜色各异的线连进星临胸腔那个洞口中。
“我的骨架与皮肤都可以再生,但你只要往这里面注入电流,强力一些,摧毁这个,”星临道,“我将不复存在。”
异世技术令人费解,星临说的话却更让云灼警觉,“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如果你觉得我是蓝血妖邪,是烈虹传播的罪魁祸首,或者说,你现在不这样想,以后却改变了想法,”星临平静地阐述,将云灼的手覆在自己的机械心脏上,“或者说,哪一天你不得不了结一切,你都可以杀了我。”
他在云灼面前剖解自己,也葬送余生的一切悬念,将致死的权利拱手送到云灼手上。
蓝血中黏腻的跳动,云灼拒绝道:“你不必设想这种可能。”
星临道:“你能赋予我生命,自然也可以杀死我。”
云灼静静地看着星临。
星临知道云灼懂得了他的暗指,只是以沉默来回避。他刚醒来时就觉得不对,落寒城巅被当众射穿,连带着此前与叶述安和寒决明的一场激战,他的能源早就该被不间断的修复竭尽,蓝血也该损失见底,可睁眼时,机体反而呈现一种万事大吉的蓬勃:能源丰沛,蓝血充盈,一切修复如初。
一场大战之后他却宛若新生。
体内能源可找到来源,星临将唯一的不解道出口,“我体内补充的蓝血是从何而来?”
“天冬给你灌了蓝茄花汁。”云灼道,“走投无路,只能试上一试。”
走投无路的尝试,将未知物种与血液颜色相同的偃人归于一类,这是人类情理之中的常规思路,却在星临脑内遗留疑惑,这世界有太多星际时代没有收录的元素物质,其用处也暂为不可考,起初是仅凭血液颜色将他与偃人共通,现在他体内运转的蓝血,百分之七十五的偃人支撑他。
蓝血充盈有迹可循,能量充沛的缘由更是显而易见,就藏在云灼避而不答的神态里。
星临一口气喘不顺,“你给我喝了你的血对不对?”
云灼不答,只反手将机械心脏推回星临的胸腔,“以后别再说那种吓人的话,我不想听。”
金属封闭的同时,星临翻过云灼的手腕,血衣下掩盖一段雪白绷带,困缚着腕骨,随方才的动作又洇出几丝血色。
云灼的扇刃半开,落在两人身侧的干草中,扇面血迹层层叠叠,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最新鲜的一层该是云灼自己的。
星临现在喉咙中的铁锈味还残留,喉头滚动着云灼的受伤再失血,怎么咽都咽不干净。
艰涩吞咽着,他心口那团郁结愈发鼓涨,有压不住的火气陡然丛生,燃得他神情生冷,“我也不喜欢这样。”
他抬眼看着云灼,“我更讨厌这样!”
“你知道吗?扶木其实是因我而死。叶述安从那时就开始想要击杀我了,鹿渊书院发生的一切我都讨厌,你为我而中箭,一场混战里扶木因我而被误杀,现在,婆婆又为了……”
距离不远,流萤沉睡中紧皱的眉仍显悲戚,星临看得一清二楚。
他满手掏心过后的蓝血掩住了面,气焰嚣张转瞬间变成失神轻声,“我从来不想为了被接纳而成为人,我本来没有生命,你们又为什么要赋予我生命的重量。”
死亡对他本没有意义,现在,一身机械骨骼是叠加两条人命之后才修复依旧,又怎样在刀光剑影里继续孑然一身。
一路走到这里,爱意不知所起,仇恨烧红眼眶,遗憾空落,负罪沉重,这世间千百种炽烈与微妙难言,他哪能永远一尘不染,永远崭新如初,永远所向披靡。
“我讨厌这样,”星临头越垂越低,越重复越切齿,“我讨厌死这样了。我要杀了叶述安和寒决明,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云灼只沉静地听他说,由着星临额头抵在自己的肩,“寒决明已经死了。”
“那就还有叶述安。”星临闷声道,“如果我最后杀了他,你会生气吗?”
云灼沉默半晌,道:“继任大典上的一切都太巧合了,蓝血谣言也是有人刻意为之,那茶杯中的毒素该是计谋中的一环,若不是毒性被偶然提前催发,继任大典上,我该是无论如何也接不到下坠的你。”
星临道:“所以?”
云灼道:“所以七日后恰逢蓝茄花宴,届时砾城往来宾客众多,不妨借由此次机会,去查证一番。”
星临放下掩面的手,“你不再相信叶述安了吗?”
云灼垂眸,敛住潜藏已久的挣扎与茫然,“……我不知道。”
星临听他语气,转了话题,道:“那天冬和流萤会一同前去吗?”
云灼转头看了眼角落,流萤紧蹙的眉头与天冬怀抱的焦黑颅骨,一场典礼暴死两位老者,相依为命的执念与等待已久的故人,“她们恐怕是再想不过。”
“那事情便简单多了。”星临道,“那些无法解释的蛛丝马迹也不必解释了,一面之词也没有说服力,我们直接去看。”
这次一定要抢在叶述安之前出手。
这样的角度,云灼视线所及之处,星临后颈的黑色条形印记又清晰可见。
“你以前……叫什么?”云灼道。
星临在阴影中睁着双眼,眸底幽蓝轻转,“我以前没有名字,只有型号,是个类似于代号的称呼。”
云灼抬手覆在那印记上,“叫做什么?”
“SPE,1437。”星临道。
云灼道:“前半句确实不曾听闻。”
“那个世界的语言。我其实不像偃人,偃人本质还是人,我更像是技艺进展之后的木傀儡,无生命的材料铸就而成。”星临复述过往时感觉已经渺远,无机质的冰冷却仍在回归。
“不是说云归谷常年看不到星星吗?我已经看腻了。我以前就是专门探索它们的工具,星空探索者,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星临程序化地笑笑,“然后有一天,很走运地在群星之间坠毁,我便偶然坠进了这个世界。”
这样的解释,竟是与叶述安最初的那句天星降临相当契合。
云灼感觉在听匪夷所思的神迹,“那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星临神色平静,“一四三七,是那类语言中的暗语。”
是设计者的复古心意,一句人尽皆知的暗语。
“意思是,我永远爱你。”
云灼每次一听到星临提及带有永恒意味的词语,心中便有种矛盾感。这世间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不朽,但它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相信怀中人。
“大言不惭。”云灼侧开视线。
“爱暂且算我大言不惭。”星临道。
星临的真情,就在这类话语里,好听到假,心跳到荒诞不经时他还在直视着他的眼睛,口吻却是理智,如同在阐述一个人尽皆知的客观道理。
“但在我谈及‘永远’的时候,不是在骗你,也不是情之所至的心血来潮,更不是在用承诺讨你欢心。”
“云灼,我与世人不同。我说的永远,就是真正的永远。”
作者有话说:
SPE:Space Exploration - 1437 :i love you forever.
是的下一章就进入第四卷 啦,一起去打爆小叶脑袋!
第102章 复梦
“云灼,人类再浓烈的感情都有消退的那一天,背叛与冷淡纷至沓来,这是这个物种的天性,有时避无可避,但我不同,你是我对‘爱’的唯一执行对象,这行数据会烙刻在我的芯片里。”
“我说的永远,就是真正的永远,直到我不复存在,才会停止执行。”
这些出口的话语,笃定到强硬。星临知道自己这态度怪异,在他的理解里,承诺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违背的,说出口的那一刻,只能保证人类吐出承诺那一瞬的真心,时间尺度上再被拉长,便会变得没有意义。
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对云灼做承诺,而是在对自己下指令。
后来是更深露浓,干草垛上的辗转反侧,星临说这些话时的模样还在云灼的脑内不断反复,意思他一知半解,坚定心绪却是十成十地传达。
云灼早已疲惫至极,终于在不断地思索睡去,劣质睡眠里他皱起了眉——
他又被陈年旧梦造访。
沉钝的世界里,他目之所及是无限蔓延的黑暗,落脚处是虚空,视野中只有一个人。
永远背对着他,永远不与他说一句话。在他的梦里沉默地站了六年。
自云归覆灭那夜开始,他就开始频繁地做这个梦,在深夜里不断重复:这个人不与他说话,他更没兴趣开口,浓黑和沉默是六年里一成不变的背景。
他在梦里做的事情也很单一:他会杀死这个人。
每做一次梦,杀死一次他。沉默的梦境,沉默地杀戮。
他杀死他的方式是这个重复梦境中最缤纷精彩的部分,花样百出,次次不同。匕首直取心脏,弯刀利落割喉,早已是俗套;斩首时脖颈断面新鲜,他近距离看见皮肉里有血跳动的脉络,碎裂颅骨时花白脑浆淌出,黏糊糊地沾了他的一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梦境里不断相见,他杀他的时候愈发过分。那人从不反抗,任由日益残忍的死法在自己身上不落窠臼。
他将这人杀死了千百遍,几次正面刺烂脑袋,一次赤手空拳打得面部凹陷。
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人的脸。
云灼从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竟也没有半分好奇心,并不想在这人的身上求索任何信息。莫名其妙的,他就是知道他是自己熟悉的人。
“想要杀死他。越狠绝越好,越彻底越好。”
云灼站在一片虚空中,呼吸沉滞像被堵塞,他想着这个雷同无数次的想法。下一刻,他手中的弓箭便凭空自来,他面无表情地搭弓射箭,光矢一次一次穿刺黑暗,梦境里他没有倦意,精准强劲地将那人一次次射透,熟练得不遗余力。
每一次鲜血溅射,他胸口的沉滞就减轻一分。
直至那人被万箭穿心后,云灼终于停下搭弓的手,面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笑意。短暂的如释重负,他又能喘得过气了。
轻松不过片刻,他惊觉今夜的旧梦不是那么旧。
隐隐地,遥远的黑暗里,他听见四周奔涌而来的嘈杂人声,潮水一般侵袭。
紧接着,梦境完全失去了控制,新得光怪陆离,超出预期。
74/117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