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铺老板眉头皱得更深了,汗流进川字纹里,“上个月也他妈有几个叫花子跟老子这么说,借这借那,说马上就还,现在第二个六月都快过了,他们影儿都没有半个,估摸着东西早转手好几回了。”
“我不是骗你!真的有急用!真的马上还!”
“识相就赶紧给老子滚!不然一拳打死你!”
铺子的木门向来是不关的,现在却在叶述安面前狠狠摔上。
叶述安看着未关的窗,工具散落在桌上,铁钳他踮起脚就能够到,他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地靠近窗,一瞥看见铁铺老板背对窗户,正恶狠狠地打铁,又一瞥看见街上人群熙攘,该是没人注意到鬼鬼祟祟的小乞丐。
星临感觉像是有一颗心提到喉头,霎时间口干舌燥,打铁的叮叮当当声都没有此刻的心跳声大。这时候的叶述安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深知乞丐偷窃被抓到会是怎样的下场,大人是悬殊的力量,逃不过一顿毒打。
叶述安的手已经扒到窗框了,指尖颤抖着摸上铁钳的柄,他死死盯着铁匠老板的背影,却见背影放下了铁锤。
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里他眼前一黑,倏地把手缩回来,撒开腿就一路狂奔,奔出一段距离才敢回头,而那铁匠铺子的门都没开,完全无事发生。
叶述安抹掉一脑门的虚汗,远远看见一个黑影乖乖蹲坐在街角等他,他却两手空空。
他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才走过去轻轻摸摸那颗黑茸狗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叶述安是真的想了很多办法,可那根铁丝扭成的项圈竟极为坚固,几日过后,那圈烂红的皮肉越发腐烂,项圈越发深陷,盛夏将项圈和皮肉粘在一起,叶述安有几次不经意碰到,四眼立刻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
直至第三日下午,叶述安照例为四眼驱走脖子周遭的苍蝇,却在那片烂红的肉里发现了几条蠕动的白色。
蛆虫。
叶述安直接弯腰吐了出来,吐的是自己的胃酸与胆汁,吐完他抱起四眼,走上街,心里想着自己一定要搞到一把铁钳。
作者有话说:
祖安小叶和四眼狗的街头流浪日志
第113章 生根
现在叶述安抱着四眼已经有些吃力,他明明九岁,身形仍像滞留在七岁,四眼却不再是一只“小”黑狗。他的两条干瘦手臂还是倔强地环着四眼,转过了烈日烘烤的几条街,近几年来,这片区域商贸凋敝得厉害,他转来转去,一无所获,最后还是转回了三天前的那家铁匠铺子。
他还是让四眼在三天前的那个位置等他,一个阴凉的街角。
“等我啊。”叶述安摸摸无精打采的狗头。
四眼舔舔他的手,目送他走出十步之外,才原地转了一圈趴在地上,把头搭在前爪上打瞌睡。
叶述安回过头,迈着拖沓的步子,是个无所事事的小乞丐四处寻阴凉的模样,眼睛四处乱扫,看见那铁匠铺子门窗大开,一桌子工具零落在桌上,铁钳混在其中,与三日前一模一样。
叶述安定定地看了那把铁钳一眼,身侧的手不自觉成了拳。
星临顿觉一腔半畏惧半坚定的勇气涌上来,在胸腔里冲荡,叶述安视角让他体会到的一切都十分新鲜。星临生来便没有衣食之忧,更没有童年这种东西,被暴力相对时也未曾觉得自己狼狈,不屑于生命价值,自然也很少恐惧。
而现在的叶述安,光是活着已是竭尽全力,一把铁钳而已,要他咬碎胆怯才敢伸出手。
叶述安摸到铁匠铺子的窗边,拼尽了全力才维持住一张若无其事的面皮,星临感到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一颗心抵着喉咙狂跳不止。
叶述安死死盯着铁匠打铁的背影,仿佛从那雄厚的脊背上看出了紧皱的眉,他垫脚握住铁钳的柄,铁钳上面压了块磨刀石,他用力又小心地往外抽。
差着一点点距离就能抽出来了,叶述安屏住呼吸,三寸,两寸,一寸——
“铛!”
一块刀片因铁钳的抽离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铁匠一锤砸落在兵刃上,清脆的叮当声将刀片坠地的声音掩盖过去。
叶述安不再犹豫,飞速抽出铁钳藏在怀里,一瞬间欢天喜地地快要跳起来,但他抑制住狂喜的冲动,当机立断,转头就跑,刚抬脚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倒是个小叫花子鬼鬼祟祟在这干嘛呢,原来是偷东西呀!”
叶述安在震悚中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裙妇人在他面前叉着腰。
他换个方向,刚一抬腿,被妇人一把揪住头发往铺子里拖,边拖边冲里面喊:“老张!还不赶紧滚出来!耗子都要把你老窝掏干净了,还闷头狂敲啊!老张!你耳朵聋了?!”
妇人一双干惯粗活的手宛若铁钳一般,叶述安怎么也挣不开,他跌坐在地,头皮生疼,拼命挣扎,“不是!放手!你听我解释!”
铁铺老板过来了,巨大的影子笼罩住了小乞丐,一认出他的模样,老板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叶述安一张脏脸里一双眼睛亮得出奇,那是孩童眼睛特有的、还未被这个世界泯灭的光芒,可眼睑总是艳红的,那是一种被脏污东西常年感染出的穷病。城西难民都有这样艳红的眼睑。
妇人对铁铺老板的指责声仍未停止,老板明显开始心烦意乱,他蹲下身,从叶述安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铁钳,在手里颠了颠,“妈的小毛贼,这还有什么好辩白的?前两天就惦记上我了吧?合着上一回是来踩点的是不是?不借就偷,不给就抢,你们怎么都这幅死德行!”
他手里一根烧火棍成了教训工具,在空中抡得虎虎生风,星临感到背脊疼痛遍及,有痛呼声从叶述安口中出,随之头发与衣料散发出焦糊味。
此前几次善意被背叛的愤懑终于逮到了发泄口,星临听到身上一声声暴怒的闷响,“让你偷!让你偷!”叶述安被抽得满地乱滚,痛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沾着地上的灰,越发像一只四处乱窜的小灰老鼠,肮脏得令人厌恶。
星临从不在乎所谓的尊严,但他知道对某些人类而言,尊严重过生命。可九岁的叶述安半点也没有。
他在密不透风的疼痛中拽住妇人的裤脚,仰起脸哭得五官扭曲,“大婶,大婶!求求你,把铁钳借我一用吧!不然他就要死了!”他双手合十摇晃着,拜三拜又磕头,哭声在断断续续的央求里插空,抽噎着把四眼的事情和盘托出,额头和地面相击时的声音急切,只求能被怜悯一次。
叶述安此刻的姿态卑贱,声音也丑陋。一个孩子歇斯底里的卑贱是有力量的,就算是星临也不禁心情复杂起来,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为了一把铁钳变得比狗更像狗。
在叶述安的不断央求中,妇人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她不在乎一条流浪狗的死活,冷硬的目光却逐渐软化下来,她摆摆手让铁铺老板停下,偏过头,垂怜得很别扭,“把铁钳给他,别再以后惦记上咱们!今儿碰上算倒霉!别还回来了!怪恶心的。”
迈出铁匠铺子的门槛时,叶述安的步子有点踉跄,所以他扶着墙走。
他一只手擦掉鼻血,隔着衣料抓住胸口的铁钳,心里深觉这顿毒打挨得十分值得,四眼过不久又可以活蹦乱跳了,想到这里,咧嘴一笑时牵动了嘴角的伤口,顿时嘶嘶抽气。
橙红色夕阳铺满街道,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曲折地落在街边堆放的杂物上,落在空荡荡的街角。
那道黑影并没有如约等在街角。
叶述安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了,狂奔到街角,陷入仓皇的迷茫中。
四眼一直很乖的,永远会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开始四处寻找起来。拐角处的胡同,从头寻到尾,没有。大街上来回呼喊,杂物的犄角找遍,没有。跑回居住的角落,破布烂絮翻遍,蓝布小窝抬起,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彻夜不眠地找了两天一夜,常去的不常去的,只要是可能的地方就全找了个遍,寻觅着寻觅着就会突然回过头,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四眼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憨憨地冲他吐着舌头。
直至第二个夜晚,那天的风凉意彻骨,叶述安又困又饿,在垃圾堆里来回翻拾,想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再继续找。
残羹剩饭一点没找到,早被难民们拣了个干净,却在一大块碎瓷片旁看见了一圈生冷颜色——
几根铁丝拧成一个坚固的圈,上面残留一片麻布,几丝暗红渗进纹路,像锈又像血。
那是一个项圈。完完整整一个项圈。
这几日叶述安铁钳从不离身,就在胸口揣着,此刻铁钳忽地像是重若千斤,坠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坠进地里去。
他将项圈拾起,闻到恶臭刺鼻,项圈下面压着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蛆虫已经在上面开始孵化第二代,那晚风大,上面残留的几撮黑毛被风一吹,就不知飞去了哪里。
一整块生肉上面缀一圈变质的病症,没有大碍,剔掉之后又是可以入口的食材。饥荒之下,人们总是不讲究的。
叶述安九岁,不是不懂世事无常,也饱尝生而为人的残忍,可那晚的月光实在太恢弘,把他的脑浆晒化,他把项圈用铁钳剪开,在手腕上绕两圈,又拧起来,项圈变手环,覆在他已经开始溃烂的伤痕上。那晚他蜷在垃圾堆旁睡了一觉,梦里都是四眼洪亮的叫声,第二天醒来,疯了似的逮着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条黑狗。
一个状若疯魔的小叫花子,神志恍惚地四处追问,当天下午就成为笑柄,传遍整条长街。
有人笑他,有人逗他说见过,却是一场巷尾的围猎,最后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喝止了暴行。那位老人牵着一条狗,皮毛像初见时的四眼一样黑亮,眼上却没有两个圆形斑点。
老人救他走时,他没有犹豫地就跟着走了,走出一段距离,老人还给他买了一根老虎糖人。叶述安好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也好久没看见过有人这样慈祥地对他笑,麻袋罩头而下时,糖人上的糖霜他都还没舔干净,便陷入忽来的黑暗中去。
再次醒来时,吆喝叫卖声充斥于耳,叶述安睁开眼,看见暗无天日的地下,看见很多窄小的铁笼,里面蜷缩着一个个大概算是人的人。
“看一看啊!新到的菜人!都是城里的小孩,保证肉质够鲜!胳膊腿儿十文一块,整只四十文带走!”头发花白的老人扯着嗓子在铁笼前叫卖。
“你这菜人也都太脏了吧。”
“脏怕什么!洗一洗!洗一洗就好!”
菜人市场不知何时开始在砾城的暗处滋生,叶述安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被贩卖的铁笼里,眼前鲜血飞溅,耳边惨叫肆虐,他看着一个男童被开膛破肚,肠子淌到地上,他麻木着恐惧着,脑袋里却还在想自己第一次站在铁铺窗边的场景,如果当时他敢偷那个铁钳,四眼是不是就不会死。
老人与客人手中的银钱不断交换,他身边的铁笼一个一个变空,血染红地面,他却因太过瘦小而被挑拣成为最后一个。
昏暗天地里忽地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众摊贩闻声而动,纷纷飞速收拾摊子,“快跑!!!又他妈来了!!”
老人像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四处张望,一阵手足无措,最后只揣起铜板跟着人仓皇逃跑。原地一片狼藉,满地血液,几处散落断肢,四五个空铁笼遗留原地,一个铁笼装着叶述安。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群青衣人骑着骏马,从黑暗中显出身形。
为首者一身考究骑装,勒马时的身姿挺拔,宛若刺破黑暗的一剑亮光,他高举一块玄铁令牌,“城主有令!城内禁设菜人市场!违令者一概严惩不贷!”他挥手一声令下,“拿人!”
群马应声奔腾而出,在逃的菜人贩子一个个倒下,马蹄扬起尘土,捡起蓄积成小水洼的血液,血涂地狱一般的空间里响起阵阵哀呼声,叶述安在一片混乱中与为首者对上目光。
为首者策马到铁笼前,抬手从背后抽出重剑,利落一挥,剑光将他眉宇间的飞扬意气映亮一瞬。
锁链被齐齐斩断,落进血泊里。
叶述安愣愣地看着面前人,他尚显青涩的面庞上有着不知人间疾苦的明朗神采,从衣着到神态,无不体面矜贵。他与他之间只是隔了几根铁栏杆,却像身处两个世界。
为首者下马,一把拉开铁笼的门,递给他一只手要拉他起来,“还不快走?愣着做什么?”
叶述安盯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将手在衣摆上认真抹了抹,才握上去。
作者有话说:
正道的光!照在了小叶脸上!
第114章 他乡
与生俱来的困苦哪是蹭几下衣摆就能擦干净的,可那只手足够温热有力,毫不在意叶述安手上的脏污,握得坚实,将他从血迹斑斑的铁笼中一把拉出来。
叶述安在血泊中踉跄一步站定,抬头望为首者,距离陡然拉近,星临看着为首者的脸孔,心里清楚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一幕。
传闻中,陆愈希与亲族分队一同肃清黑市的这一年,年仅十四岁,也就是在这动荡混乱的一年,他在地下菜人市场救起了叶述安。陆愈希为城主独子,众星捧月地长大,有最慷慨的善意,救一个流浪乞儿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而正是这位陆公子当年的一念之间,便改变叶述安的一生。
年差五岁,陆愈希身量已超越年龄,叶述安身形却滞后于正常孩童,他看着陆愈希时头仰到脖子疼痛。
握上那只手的那一刻,九岁的叶述安还不知道,这只手给他递来的,不仅仅是一瞬的温度,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饥饿与寒冷变得遥远,尊严和自由可以并存,他的人生在九岁这年发生断裂,自从握住了那只手,叶述安才知道这世间不只有灰暗斑驳的地面与生存本能激发出的刻毒,他此前目之所及的一切,只是地底。
菜人市场肃清结束时,人贩子被捆绑押送,陆愈希结束完一切后续事宜,骑马载着瘦弱乞儿,披着夜色打道回府,叶述安在马上回头仰望,骏马疾驰中月光也在颠簸,他在陆愈希的眉宇间看见那个陌生的世界,里面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高路远。
这些捕捉不到实体的气质对那时的叶述安来说,还太过虚无缥缈,可他后来便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假的——
紧要关头的拯救不是假的,笑容后面等待他不再是血腥买卖,而是一间遮风挡雨的墨瓦房;口中安抚他的话语不是假的,每日衣食富足,只需在府中做一些轻松的零碎活计;那是非分明的正气风骨也不是假的,府中侍从对他仗势欺人一次,反而使他成为仅次于亲侍的伴读书童。
可有时陆愈希的善意之举,反而会将来历不明的乞儿小叶推向更糟的境地。嫉妒使仗势欺人变本加厉,看不见的角落里欺侮得更甚,粗俗低贱的街头乞儿怎配出现在陆公子的府邸。
83/117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