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城与云归谷作为世交,往来频繁,陆愈希与云回的关系非常要好,叶述安更是常常随他来云归谷,偶尔陆愈希需要去往更遥远的分舵时,若是不方便带上叶述安,便送叶述安到云归住上一阵子,长此以往云归众人也对这位砾城养子很是熟悉。
叶述安和云灼相处得也意外融洽,云灼虽然脾气古怪,但由于他的生命是倒数,所以对大多数事物拥有着与年龄不相契的淡然,只唯独对出谷这一件事情格外偏执,他从小对谷外的认识便是来自于书本中的文字和他人所阐述的话语,因此云灼也常常对叶述安的流浪经历保持着外露的好奇心。
云灼是个特别喜欢听故事的小朋友,每当叶述安谈起以往的经历时,云灼总会听得格外认真,用叶述安的话语在自己脑内勾连谷外的一角,那些带着腐臭气息的脏污,为求生存而不顾一切的狠毒,对他来说陌生而遥远,云灼的目之所及,是天地与人心一片干净。
直至有一次提及到了四眼,云灼看着叶述安手腕上的铁环,问他:“那只黑狗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叶述安道,“被人吃了。”
云灼微微皱眉,“吃它的人找到了吗?”
“到哪里找去,况且大家都那么饿,谁会在乎一只流浪狗呢。”叶述安摩挲着铁环,此时他已经呆在陆愈希身边被好好养了近一年,身着裁剪精细的锦绣青衣,眉清目秀,与他话语里那个摸爬滚打的脏乞丐差之甚远。
他说完,云灼陷入一阵沉默,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半晌才突兀开口,“如果我长大了,我要像母亲兄长一样,悬壶济世,要这个——”
云灼话说了一半突然中止,轻咳一声。
世上最忍不住的病症动作,云灼总是发得这样克制,半成拳抵在唇上,轻咳时只眉头微皱一瞬,又立刻闭紧嘴,喉头滚落一下,仿佛吞下了一粒细微的痛楚,横冲直撞的气息被他驯服到这样压抑。
他又重新继续道:“要这个世上没有病痛,减少人们的不幸与痛苦。如果大家都过得好,就不会互相残害,弱者也不会吃掉更弱者了。”
云灼的面庞仍稚嫩,星临看着他光洁无暇的眼下皮肤,听着近乎天真的理想,心口忽地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叶述安问道:“什么人你都救吗?可……有的人是很可怕的啊,救了他们,万一他们再去祸害无辜的人怎么办?”
云灼道:“娘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做恶之人,但还是好人更多,而且善与恶常常是相对的,坏人也是可以变成好人的。”
叶述安想着那些淌在地面的内脏,困惑道:“真的吗?我也希望是这样。”
“兴许不用那样复杂,”云灼端详着叶述安的困惑表情,又道:“顾及不了他人的话,但自己求问心无愧便好。”
“问心无愧还不容易吗?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叶述安道。
云灼道:“那问心无愧的人为什么总低着头走路?”
叶述安一怔,随即心中了然,忽然噗地一声笑出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拐这么大个弯!”
云灼看他一眼,一掌拍在他的肩头,“抬起头来,叶述安。”
那时云灼一双漆黑双眸带了点笑意,他身板挺差,手劲不小,一掌拍得叶述安印象深刻。
深刻到三个月后的蓝茄花宴上,叶述安双手捧着陆愈希给他缝的锦囊,脑袋里又再次响起这句话,他忽地哽住,越忍耐越抽噎得厉害,终于在陆愈希的手忙脚乱里像个真正的十岁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呀,述安,怎么了?是不是嫌这枚锦囊绣得太丑,我也是第一次绣,不然这个先给我,明日我给你买个更好看的。”陆愈希窘迫得手足无措,就要从叶述安的手里拿回那枚丑得惊人的酱色锦囊。
“不是!”叶述安抽噎着护好锦囊,“不是……我觉得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喜欢的话就别哭了,满脸眼泪,要看不清下一个礼物啦,”说着,陆愈希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转到了身前,“当当当!还有这个!”
一只通体漆黑的四眼土狗被举到叶述安的面前,很小,大概尚未满月,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叶述安。
惊喜倏地击中了叶述安,他忙不迭地接过小狗,又哭又笑道:“为什么送我这个?”
“蓝茄花宴的礼物我一直没有什么头绪,苦恼了好半天,”陆愈希看他终于笑了,大松一口气,“阿灼说你会喜欢这个。”
叶述安:“他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陆愈希:“没有。”
叶述安十岁这年的蓝茄花宴,他站在屋檐下,双手抱住那只四眼土狗,狗脑袋在他怀中拱来拱去,陆愈希站在他身后,撩开他的头发,将装满蓝茄花种的锦囊戴上他的脖子。
“谢谢你……哥哥。”
叶述安说得很小声,像在自言自语,门外噼啪鞭炮声响彻庭院,一切困苦的过往随着响声的沉寂而远去。
在星临看来,叶述安无疑是幸运的,陆愈希将他从不幸中打捞起,还有一个云灼在周遭冷眼中为他提着一口气。陆愈希与云灼追求的,是幼时的叶述安从来看不见的东西,在星临眼里看来尤为虚无缥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始终贯穿陆愈希与云灼的成长,藏在陆愈希每一次痛斥不公之事的口吻里,流转在云灼纠正叶述安出招时的凌然一剑中。
将过往一一看尽,与现在相对比,星临只觉越看越心凉。
陆愈希年少时候的光芒未被磨损分毫,他所见到的陆城主仍是爱憎分明的潇洒模样,而他所见到的云灼,只能偶尔从他身上捞出几点往日的微光。
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善恶标尺化为一根无形绳索,死死勒在云灼的脖颈上,只是悬而未决。
原因无他,只因为云灼在被逆转的命运里与儿时的理想背道而驰。
若是一切常规发展下去,十年后,陆愈希继任砾城城主是必然,叶述安做一个游离于亲族实权之外的养子,云灼或许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纵观叶述安的人生,三人原本既定的成长轨迹化作一帧帧画面在星临眼前划过:陆愈希始终在践行正义之事,他有他自己的信条,从未违逆过初心;叶述安的穷苦过去褪尽,显现出他本身被埋没的卓越天赋来,再加上脾性温和有礼,砾城亲族对他也逐渐改观;云灼随着年岁增长,在每个冬季里病发得愈发厉害,在即将满十六岁那年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出谷。
然而就是在他旅程的终点,这一年暮水群岛上的蓝茄花宴,成为一切分崩离析的起点。
一次突如其来的地动,成就一场烈虹,打破所有既定的轨迹。
第115章 赠死
星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解六年前那场烈虹的情况,是鹿渊一战之后,云灼重伤回谷昏迷未醒,叶述安在霜晶洞中的亲口阐述。
而此刻将当年的可怖灾祸重演一遍,星临发现叶述安隐去无数细节不提。这尚且在常理之中。
可叶述安在一个关键处撒了谎,借此顺理成章地隐去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重点。
“一场地动之后,房屋坍塌,海浪打翻所有泊岸船只,所幸砾城为举办这场宴席,岛上酒水吃食暂且充足,在场众人皆为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对这等灾祸也能短时间内冷静应对,于是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日。”
这是叶述安当时的原话,机器人的记忆,一字不差。
可亲眼目睹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那两日根本称不上是相安无事,叶述安说谎始终贯彻真假相掺的奥义。
地动剧烈,船只尽毁,房屋坍塌,都是真的,可“酒水吃食暂且充足,平安无事”却是假的——
——地动剧烈导致岛上唯一的淡水湖泊被污染,房屋坍塌致使酒窖塌陷,陈年佳酿尽数碎裂,地动之后一直晴空万里,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带了不少亲侍与手下前来赴宴,整座主岛上人数众多,而能收集到的淡水资源却少之又少。食物皆置于靠岸停泊的大型货船之上,尚未卸下,巨浪翻覆之后,只剩几块碎裂木块漂浮在海面。更糟糕的是地动中不少人受伤甚重,亟待救治。
饥与渴,垂死伤者。
这直接致使陆愈希在全岛人地动受困的第二天,削木成舟,离岛求援。
届时余震未过,海面凶险连连,连夜赶制的一叶粗糙独木舟,只恐有去无回,驶不出几里,尚未抵达岸边,便死在巨浪中,但仍有人效仿着,制舟入海,甘愿冲进风浪拼一个微小几率,去换更多人生还的可能。
这便是叶述安隐去的至关紧要的一点。
也就是说,烈虹肆虐之时,陆愈希根本不在暮水群岛上。
众人发现海滩上一具死得精彩纷呈的尸体时,是第三日傍晚。叶述安的阐述颇具误导性,使得星临一直默认陆愈希是当年岛上捱过烈虹疫病的一员,实则在第一个烈虹患者症状初显之前,陆愈希就已经离开暮水群岛。
烈虹开始肆虐的那段记忆着实模糊不清。
因为叶述安也很快染上了烈虹,常常半梦半醒,偶尔清醒时,目之所及都是颜色各异的腐烂肉块,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云灼的父亲死去之后,叶述安和云灼身上的烈虹症状皆愈演愈烈,叶述安长时间昏迷不醒,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在生死线不断徘徊,过往一切在眼前不断跑马。
荒野山村,面目模糊的温柔女人,黄绿草皮在成片旋转。
星临也被扯入这眩晕的恍惚中。
原来人类濒死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跑马灯不停变幻:菜人市场里满地的脏器,四眼腐烂感染的脖颈皮肉,伸进铁笼的那只手修长而有力,把他从黑暗中拉起——
叶述安倏地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从最后一个幻觉画面中汲取到力气,他惊醒一般,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地上一具已经流淌出脓水的尸体,烂得失去轮廓,从衣装上能大概辨认出来是他的侍从之一。
抬眼望去,类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原是叶述安倚在一处塌了一半的墙壁昏迷了不知多久。
越是清醒,针扎般的疼痛感越是清晰,顺着表层皮肉往血肉里渗透,直至脏器也生出一股剧烈的灼烫感。一呼一吸之间,肋骨处的皮肉生疼,紧接着呕吐欲开始翻覆。
叶述安抬起头,星临看见墙角缩着一团斑驳的霜白。
是云灼就在离叶述安不远处,蜷着腿,头垂成一个失去意识的弧度,胸膛毫无起伏迹象,手垂在身体两侧,浸染地上的血污,一动不动。那是个毫无生气的姿势。
叶述安的呼吸忽然一窒,或是星临的呼吸忽地一窒,星临此刻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感官体验,谁在条件反射不愿看到云灼这副模样。
叶述安强行支撑自己起身,摸索着墙,跌跌撞撞迈过几滩模糊的尸体,来到云灼身边时力竭,背倚墙滑着坐下。
他伸手去探云灼的鼻息,探到有微弱的温热气息扑在手指上,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近看,云灼侧脸上爬了一大片绛紫痕迹。
星临记得,烈虹疫病,先是反胃呕吐,后是口鼻出血,紧接着遍体水泡炸开后皮肤灼红,皮肤颜色再从红转紫,人接着就会开始活着腐烂了。云灼已经是度过前面所有阶段,皮肤绛紫之后便是腐烂步骤,叶述安伸出去探云灼鼻息的手指也已呈现绛紫颜色。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的脚步声,拖拉,踩着血肉趟过来的黏腻感。
叶述安费力转过头,看见墙一边恰好转过来一个青色身影,手上还拿着半截细长树枝,小心地踩在尸体缝隙,向着叶述安和云灼的方向走近。
十步开外,那人开口叫道:“公子,公子!我找到点东西,你快吃下垫垫肚子!”
直至面前,定睛细看,此人颧骨上一块乌青的菱形胎记,如同一块整齐的污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皮肤干瘪,已是灼红的颜色,但一双眼睛还算精神矍铄。
此人是叶述安府上的老仆,姓齐,因颧骨上一块青被人们叫成齐老青,叶述安则叫他齐伯,此人也是陆愈希饥荒当年从城南头的菜人市场救回的幸存者,后来叶述安便在自己府中给他安排了个活计,兴许是有过相同出身与经历,叶述安对他生出额外的几分照顾与亲近。
齐老青这张脸,星临在目睹叶述安的过往之前,从未见过,却始终隐隐觉得这声音有几分似曾相识。
“是什么……”叶述安说话有气无力。
“烤的红肉,”齐老青半跪下来,将手中树枝向前一举,树枝尖端叉着一小块深红泛紫的物体,血丝夹杂其中,边缘几块焦糊的黑,“老天爷眷顾,山后边,一条鲸搁浅了,我老了手脚不利索,抢来的不多。”
事态发展至此,暮水群岛之上已经没有什么主仆之别,能否活到明日都是各凭本事。因为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而齐伯自己罹患烈虹,朝不保夕还愿顾及往日情分,叶述安不禁动容,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鲸鱼肉,反而先问:“你们都吃了吗?”
齐伯忙答:“吃了吃了,只要是活着的下人们,都吃了。”
“只要是活着的?”叶述安缓慢地一眨眼,“还剩多少人?”
齐伯噎住,神态里几分精神灰暗下去,“……小林他们昨儿傍晚就已经叫不醒了,现在还有陆公子府上的徐六醒着,这鲸鱼肉能抢来,也多亏他,您放心,我跟他都已经吃了不少,没饿着。”
意思是就只剩他和徐六两个人了。此次蓝茄花宴,陆愈希和叶述安随行赴宴的侍从亲卫加起来近百人,在烈虹的摧残下,只剩两个人保有行动能力。
叶述安叹一口气,接过树枝,视线落在尖端的那块烤鲸鱼肉上,这块肉只有孩童的半个手掌大小,多日饥饿病痛交织折磨到现在,他能把腥气闻成是肉香四溢,叶述安吞咽一口分泌旺盛的唾液,伸一只手到身侧,去推身边的白衣少年。
“云灼,云灼!醒醒!”
叶述安唤了好几声,云灼才缓慢转醒。一双黑眸沉沉,瞳孔散着焦点。
“你先吃了东西再睡,不然坚持不了多久。”叶述安将树枝递给云灼。
云灼扫了一眼鲸鱼肉,无甚兴趣地移开,开口嗓音沙哑,“不吃。”
叶述安拐他一下,将树枝递得更近些,“我们都吃过了,就剩你了,快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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