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出气来,手指在痉挛。
过了会儿,嵇宜安感觉旁边像是有动静,一点点在荒芜的草地上挪动着,他们借着夜色掩盖掉这一点异动,随即是有人沉沉压上了他。
“别……动。”
王全得的嗓音嘶哑地在他耳边响起,“不要动……”
热气贴着他的耳朵,压着他的那人,左边的袖子是空空荡荡,嵇宜安一愣,久久没有回神来。
王全得又艰难地扯过一具尸体,将他和阮少游的下半身也压上,像是想要护住他们,尽管他们迟早都会被发现,无可避免。
做完这一切之后,王全得抬起右手来,轻轻拍了拍他头,没有再说什么。嵇宜安只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再渐渐冷下去,直至最后,完全冷透。
他想张口说话,却没有说话的力气,眼睛像是重重酸涩着,针扎似的疼。
许久后。
风过凄凄,嵇宜安只感觉身子越来越冷。
打扫战场的混夷骑兵终于走到他这里,翻过他身来探他的脉,发现他还活着,于是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弯刀被高高举起,折射出的冷光照过嵇宜安的眼,晃得眼微亮。
就要死了。
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迟弥地跳动,也能听见他身下阮少游虚弱的心脏跳动声,那也可能是他的错觉。他本来是不信神佛的,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嵇宜安忽然想到说,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佛的话……
这刀子尽管落在他的身上,捅得他千疮百孔也罢,但他身下的人,这个战场上还存活着的侠者们,请仙人护住吧。
嵇宜安虚弱地闭上眼,好像听见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好像黑压压的,越来越临近。他像是感觉地面在震动着,但那大概是他一点虚空的企盼,一点镜花水月的迷梦。
身上的弯刀迟迟没有落下。
“宋来了!”有混夷人高声大呼,“宋来了!”
嵇宜安缓缓睁开眼。
那支消失在塞外许久的朝廷大军,在这一刻回来了。
弯刀仓皇收起,马蹄接连震动着地面,混夷人准备迎接新一轮征战,嵇宜安仍旧躺在地上,躺在阮少游的身上,能看见草原大漠辽阔的星河,迢迢贯穿半边天,是那样的浩瀚,那样的无垠。
王全得的尸体在他的边上,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被风吹起打在脸上。
嵇宜安的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声音,嗬嗬作响,像是在笑,在寒风中凄凄地笑着。
第63章 侠之大
嵇宜安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西平城的客栈里。风吹外头树叶子悉悉索索的,客房里还带着一点暖意。
他动了动身子,艰难转过头去,看见屏风外有两个人影挨着头轻声说着什么。朦胧只听得其中一人说,还好救回来了,不然老嵇都不会放过她之类的话。
嵇宜安想要撑手起来,却使不上劲,发出了一声闷哼。
屏风外的人听到动静,立刻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嵇宜安在看见其中一张脸的时候,微微一愣。
这是一张好久没见的脸,约莫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前他回到殷水畔的村子里,去看望爹时,爹和他说边关又起了战事,身为侠客之首的爹要和从前的那位云麾将军一起,去到战场上。
很少有人知道,殷水畔这个平平无奇的村子里隐藏了江湖上的多少英雄豪杰,住在嵇宜安家的隔壁,被嵇宜安屡屡提起的那位“瞎眼老宋”,乃是当年战无不胜的云麾将军宋清明。
当年那场战事,村子里几乎有一半的人跟着宋清明去往边关,保家卫国,有些人嵇宜安以为此生都无法再见到,却没有料到今日又再见了。
“老宋……?”嵇宜安喃喃道。
“你这小子还是这样,管赵锡叫赵哥哥,管我叫老宋,”老宋在旁边坐下,盔甲上的血迹半干,看得出来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手背伸来贴了贴他的额头。“你爹还在外城那边带入巡逻,你睡着的时候,守了你好几夜。”
“爹……”
嵇宜安恍惚间想起昏过去的时候,混夷人在大喊宋来了,文阴乙也说过,只要他们撑到边关宋将军的队伍来了,就能够得救。
只是嵇宜安没想到,文阴乙说的这支军队,竟然就是他父亲和老宋率领的队伍。
那岂不是——
砰一声门被打开了,乌泱泱进来了一帮人,全都是四五十岁往上的武者,男男女女都有,在发现嵇宜安醒了之后都围了上来,挤在床前左右看着。
“安子,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你爹头发都要白了。”
“解无生这老小子,我们把安安交在他手中,他可倒好,送自己宝贝徒弟来边关受罪,这罪是他能受的吗?还好我们来得及时……”
“丐帮消息传回去了没?”
“没呢,嵇大哥像是另有打算。”
嵇宜安睁眼看着,这一大帮子人,有那个总爱坐村头磨刀的李叔,打猎砍柴卖钱的王叔,过冬还会给他缝旧衣的郑姨……从前村子里粗布麻衣的长辈们,如今皆都是一身戎装围在他的床前,四五年没见沧桑了不少。
他们是看着他长大的,退隐多年,当初为边疆战事齐齐出山,如今他也是为了战事与百姓来到殷州,一切像是冥冥注定,让他们有再见之时。
有叔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和你爹一样,真英雄,够出息!”
嵇宜安目光微动,眼睛也越发酸涩起来。
神仙散之毒已入表里,他拜别师父来到边关,原本只为了再见父亲最后一面。却没有想到会再见这么多故人。
其实中神仙散之后,嵇宜安有不甘,有遗憾,然而更多却是懦弱地去接受这一切。他这二十多年总是随遇而安。
想想让神仙散毁了他也罢了,就等哪天撑不住,他悄悄离开阮少游,寻个僻静无人之地去结束这一切。
华亭的牢里他大梦初醒,然而为时已晚,他只能安慰自己这世上这么多剑客,总是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
可笑的是当如今嵇宜安将死未死的时候,他却真正懂了。
该如何去形容呢?
西疆这里,有天鹤谷这样的百年门派没有选择不问山下事,文麟楼的暗探将打探来的一切消息都给了百姓和军队,他父亲和长辈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情,如今他只做了一点,却被夸赞成真英雄,够出息。
他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是钻研剑谱的剑客,却称不上为侠者。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他也只是一个剑客罢了。
嵇宜安头一次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这孩子,是不是还伤着元气,秦大夫,您给看看?”
叔伯的声音将嵇宜安拉回,他怔愣看向围着他的众人,喃喃问道:“那群百姓……”
“放心,都平安着,西平的县令已经搭建粥棚,给他们发寒衣了。”
“和我一起的那近百来侠者……”嵇宜安犹豫问道,“还有活着的吗?”
这话一出,众人的神色都黯淡下来了,一旁的宋清明摇摇头,站起身来,“秦守医术无双,只可惜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仍有鼻息的也不过七八人。”
十不存一。
嵇宜安一怔,虽知事实必定如此,然而心头仍是难过。
王全得有妻有女,挨过了天鹤谷那一劫,却因为他而踏上这条路,死在他的身边,还有不知多少他不曾相识的侠者,因为昨晚他那个决定,永远留在了那片草地上。
宋清明拍了拍他肩。
“做将领要统帅三军,有时就是这样,无可避免地舍弃掉一部分人,这并非你的错。”
“与我同来的还有一位叫阮少游,是京城同仁镖局的少掌柜,被我藏在了身下,”嵇宜安喉结一动,“他,没事吧。”
“你若说什么少掌柜,我不知道是哪个,”宋清明开口道,“但在你身下那个,当晚已经被秦守救了回来,他伤虽比你多些,好在都没有致命伤。”
“好……”嵇宜安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他松了口气,躺在床榻上,那位秦大夫已经开始赶人了,说要给病者一个安静的环境。
嵇宜安早年听宋清明提起过,就说年少时带兵打仗的时候,军中有位神医名叫秦守,还是扮男装混进的军营。那位秦大夫医术了得,后来去了南边以根除天花为己任,一待就是近十年。
没曾想,今日这位传说中的秦大夫竟然出现了,还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众人都退出去了,屋门轻轻关上,嵇宜安抬眼望着帐顶,觉着神仙散又算得了什么,他若是有志向,即便只剩几年的寿命,也足够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做个两三年的侠者,好过闭门造车一辈子的剑客。
秦守:区区神仙散算什么
第64章 嵇家幸
嵇宜安又昏睡了几个时辰,便感觉精神好多了。
听客栈小厮说阮少游就在隔壁厢房,他躺了会儿,准备等精神好点的时候过去看看,就先问店家要了一碗粥。
西北一到冬天就格外的冷,屋里烧着炭火,开门关门时还带了几分冷气,热粥被端上来的时候,上边还洒了圈番椒粉,店小二说是宋将军特地给的番椒,这番椒价比黄金,西域进贡最是难得,吃些便不觉得冷了。
嵇宜安坐起身想要喝粥的时候,门又被打开了。
“阮少侠,秦大夫可吩咐了您现在不能下床,阮少侠——”
“嵇宜安!”
阮少游直扶着墙一路过来,身上披了件大氅,唇色还有几分苍白,但看着精神头不错,瞧见嵇宜安坐床上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拍掉了店小二要来搀扶的手。
“去,本少侠有手有脚,身子不虚。”
“你怎么过来了?”嵇宜安放下粥,“我方才听说秦大夫嘱咐你在床上养着。”
“来看你。”他也看了眼放一旁的粥碗,“但看你吃得正香,倒是半点没想起我。”
嵇宜安挠了挠眉心。
“想过。”
“这还差不多,姑且不与你算这帐。”阮少游推搡嵇宜安去,“给我让点地。”
“作什么?”
“没听见说我现在不能下床吗,当然是要上.床来躺着,”阮少游脱掉披着的大氅,挂在旁边衣木架上,就着一身里衣爬了上来,钻进了嵇宜安被窝里,“在哪张床上躺着不是躺?我是不嫌的。”
嵇宜安一边被往里挤去,一边无奈笑道:“你这成何体统……”
他又将头蹭过来,一张床上身子贴着身子,头挨着头,“瞧你这屋子是比我那暖和,是不是他们偏心?”
“你那间还是朝南的。”
“那就是了,今天指定刮的南风,风大,顺着窗缝进来吹得我冷,你这间就刚刚好。”
“我不与你争了。”
“来,好安安,让本少爷看看都伤哪了?”阮少游的手又胡乱摸起来,虽也真是在摸伤处在哪,却带了几分调情意味,“那晚我昏昏沉沉倒在地上,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冷也冷得厉害,不知被什么东西一压,反倒是暖和多了,要不还是本少爷命大呢。”
嵇宜安听得阮少游管他叫“什么东西”,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笑着让人来了,“你别乱摸了,叫人看见要误会。”
“误会什么?”
阮少游的手猛然一紧,叫嵇宜安身子一僵,嵇宜安对上阮少游睁大着眼看自己,一副不解的样子,“我们之间能叫误会吗,这叫事实。”
“手,松开。”
“不松。”阮少游又凑近来,吹了口气,“好安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且让我温香软玉一番,也算不亏鬼门关走一趟。”
嵇宜安推开他脑袋。“你伤好全了?”
“只是亲亲摸摸,与我伤有何干系?”
嵇宜安无言以对,反叫阮少游寻着了机会,手环着身子几下暧昧,这方面倒体现出年轻者的血气方刚与身强力壮来了,又是摩挲亲嘴着,连着嵇宜安的耳根子都开始冒红。
就取暖来说,那番椒和热粥用不大上,一个阮少游就够了。
阮少游又一边说着浑话,屋里就两人,嵇宜安见他没有害臊意思,没脸没皮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只能顺水推舟,任着胡闹。
嵇宜安正被人缠着,厢房的门就又被打开了。
几声脚步声惊得嵇宜安急忙推开阮少游,手推到了伤处痛得人一声闷哼,随即是身穿军甲的两人出现在了屏风旁。
“谁啊,进门前——”
“爹。”嵇宜安已经捂住了一旁阮少游的嘴,面色复杂地望着,“师兄……”
不错,来者正是带兵巡逻回来的嵇仁与花有道。
嵇仁接连守了嵇宜安几夜,直到今天因为要带兵巡逻才离开,没想到刚回来就发现自己昏睡几日的儿子醒了,边上还扯着被子睡着另外一人。
而嵇宜安已经松了手,看向嵇仁。
一别几年,爹白发都多了不少,眼中几分疲惫,还带着军中的杀伐气息,让嵇宜安有些难以联想到是那个躬耕陇亩的嵇大侠。
“这是京城同仁镖局的少掌柜,阮少游,”嵇宜安顿了顿,顺着嵇仁目光低下头,“就是我这些年一直在照顾的人。”
阮少游赶忙坐起来,伸手拉了拉松垮的里衣。
嵇宜安默默别过头去。
“他也是才醒过来,关心我的伤势过来寻我……我怕他着凉,就分他半床被褥。”
“原来是阮少掌柜。”嵇仁的目光才从阮少游身上收了回来,也没再多问,看向嵇宜安,“宜安,你如今感觉如何了?”
“多谢爹关心,已经无碍了。”
“你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嵇仁抓他手来,搭脉一番,确认他无虞以后才松开,让花有道去搬两把凳子。“你的情况,有道都和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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