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剧毒,宋清明那厮找我也算找对人——这神仙散呢,本来是个止痛的良方,后来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能上瘾的利器。”秦守打开医箱道,她面容白净,一身儒袍男装打扮,连着嗓音都混着几分男子的厚沉,一点都瞧不出女子娇俏来。她取出银针看向床榻上的嵇宜安,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来。
“像他这般毒入脏腑,其实毒瘾已经忍不得了,今日正是因为忍了,才成这副模样。”
这也是为何秦守收到信后,紧赶慢赶上山的原因。
“那可……还能救?”
“在下都说了,死不了,”秦守捻了捻银针,“先前放了只蛊虫进去,以毒攻毒,你们瞧他如今是不是好多了?”
老道长们一惊,再看嵇宜安面色,确实好多了。
秦守见状又扎了一针道:“如今再为他扎上几针,估摸天黑便能醒了。”
“神医当真大义,”几人这才放下心来,抱拳行礼,“嵇少侠为了殷州百姓,几次出生入死,您若能叫他不再受毒瘾折磨,这殷州将士与百姓定将铭记于心——”
“都说不必叫在下神医,也不必给在下扣这顶高帽,”秦守挥挥手,“都出去吧,熬点甜汤,等他醒了给他吃。”
“好,好啊。”
屋门一开一合,几个道长匆匆走了出去,开合间进来些许寒气,很快屋内又沉寂下来了。秦守脱下身上的披风,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
嵇宜安仍旧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她看了会儿,重新伸手把脉去。她在那群道士面前打了包票,能叫嵇宜安醒来,但是真要应下宋清明的托,解开神仙散的毒,却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神仙散,这种东西竟让一个习武之人沾染上了……”秦守幽幽道,叹了口气,“宋清明那厮说得还真不错,朝廷的手是越伸越长。”
“我南蛊教的蛊毒,不错吧。”有道身影映在屏风上,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天鹤谷内竟都无人察觉。“你说这一次,你的医术是不是输给我的蛊毒了。”
“是是是,”秦守无奈摇头,“那你说,你可有办法救他?”
“我手上只是些寻常蛊,以毒攻毒,只能暂时压制他身上毒性,但只要找到南蛊教的蛊母嘛,其实也不难。”
“说得容易,我都陪你找了多少年的蛊母了……”
“朝廷的手既然都伸得这般长了,那让朝廷帮帮忙,也无可厚非呀。”
外头忽然有一声脚踩细枝的轻响,秦守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屏风那头的身影又一下消失,不见了踪影。
秦守低头看着沉睡的嵇宜安。
“宁远那厮选中的棋子吗?庙堂江湖,他倒是野心勃勃。”
她起身,扯下帐帘来,让嵇宜安接着睡会儿,一手提起药箱,往屋外走去。
嵇宜安仍旧沉睡着,只是手指微动,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昏暗里,嵇宜安的思绪已经飘去了极远之处,恍惚间他看见一间阴暗的密室,密室里好像有人赤着上身,背上鞭痕斑驳,鲜血淋漓。
地上倒着几人的尸体,那人似乎已经精疲力竭,长发凌乱垂下,混着粘稠的血,然而骤然抬起头的那双眼却发着亮,直直地盯着他。
嵇宜安猛然一愣,看见那人分明是阮少游。
“等我。”
他好像听见阮少游这样说道。
身后有人带着烫得发红的烙铁走上来,走到阮少游的面前。
嵇宜安瞳孔一缩,就要冲上去,然而他的身子却径直穿过了阮少游,只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接着带着皮肉烧焦的气息,那发红的烙铁直直烙在阮少游的背上,那压抑的闷哼逐渐隐忍不住,成了咬出牙关的哀嚎。
嵇宜安一次次想要扑上去,却无济于事,直到许久后那烙铁拿开,烙下的,赫然是个“文”字。
文鳞楼的文。
“轰”一声,嵇宜安的脑袋仿佛嗡嗡作响,他攥紧拳头想要再一次冲上去,然而却好像有吸力将他拉回,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猛然间,嵇宜安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涔涔。
他环顾四周,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还有一种梦醒了的不真实感,叫他怀疑这是否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直到手腕上那道割伤的刺痛感将他拉回现实。
“我给你用了一种蛊虫,叫做梦生蛊,”帘子外,传来一道声音道,“这种蛊十分有趣,传说用了此蛊的人,会做一场清明梦,在梦中与自己最想见的人重逢……”
“是何人在外面?”
“瞧你这样,像是梦到了。”
帘子拉开,嵇宜安苍白着脸抬起头来,对上秦守带着几分笑意的脸。嵇仁给过他画像,以至于他一眼就认出来。
“在下秦守。”
“秦神医——”嵇宜安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
“叫秦守就是,神医那二字不必提。”秦守摆摆手,往外走去,“你先前毒发昏过去了,可有印象?这梦生蛊只能暂缓毒性,但你想要解毒,却还要用别的法子。”
嵇宜安从床榻上下来,稍恢复些气力,抬手拿起一旁长衫穿上,一瘸一拐地跟上脚步。他只想知道这梦中的景象是否是真实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秦守闻言摇摇头,“不必深究。”
“可梦中之人是我极重要之人,不能有失——”
“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他被人在后背烙下烙印,好像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息,”嵇宜安欲言又止,“我怕他出事。”
秦守目光一顿,上下打量了眼嵇宜安,正想说什么,几位道长就端着甜汤过来了。
嵇宜安于是只好接过甜汤,没再当着道长的面提这些,秦守拍了拍他肩膀,只说了句梦生蛊也不一定有用,就大步向外走去。
嵇宜安闻言,手攥紧了盛着甜汤的碗,心脏无端开始狂跳起来。
他担忧地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因为大雪封山才传不进消息,还是说阮少游真的出了事。
“少游……”
许久后,甜汤上浮动的热气蒸腾飘散,嵇宜安放下碗来,数算着论刀大会到来的时日。他等不及三月后大会结束的时间了,若衙役清雪后,京城还没有消息传来,待到天鹤谷的诸事步入正轨,他就要回宁京寻阮少游。
第72章 结局上 剑客难逃
直至两月后,西北的雪终于停了。
红梅开在山间枝桠上,人影闪过间,树枝轻晃,洒下二三消融雪水。
天鹤谷外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同仁镖局的旗号早早挂了上去,随风飘舞着。从山脚到进谷的路,蜿蜒着的山路上几乎都是身背大刀的侠客。
年初的时候朝廷下了嘉奖令,褒奖天鹤群侠忠肝义胆,扶危济困,与此同时天鹤谷要办大会的消息也经由文麟楼之手传了出去。众人一时诧异西北何时多出天鹤谷与文麟楼两个江湖势力,然而细究起来,却发现二者立派久矣。
“天下刀客苦无门派复兴者久矣!都说练刀不如练剑,如今江湖上用刀能提起名号的,也不过南宁那群用苗刀换人头的家伙,”山路上,几人并肩同行,彼此议论道,“如今朝廷出手嘉奖天鹤谷,扬的也是我刀客声名,这大会该办,早该办了!”
“听闻谷中所藏刀谱技艺众多,那些个老道长苦无传人,这趟来的有不少都是年轻后生。道爷们就让我等在此切磋技艺,以武会友,择徒传承……”
“知道不,”其中一人推搡了下身边几人,手指了指前边几个南宁影阁打扮的人,“南宁那帮砍人头的也来了,但被少盟主下了命令,说是大会期间不能出死手。”
“可是嵇宜安,嵇少盟主?”
“正是。”那人抱胸道,“却不知少盟主是为何故,被江湖中人指摘也要招安了这帮人,若非天鹤谷因他而兴,此举少不得受人诟病。”
走在山路前边的那几人似有所感应,半蒙着脸,转头来淡淡了眼后边谈论的众人,一瞬周围就熄了声。
南宁影阁的那群杀手,自当初嵇宜安出宁京,就受雇一路追杀他,从华亭追到殷州,直到在王家村被王全得夫妇收拾一顿,他们才有所消停。
江湖中人从来瞧不起做这等买卖的影阁人,也视南宁影阁如同阴暗里的洪水猛兽,只因为影阁干的是脏买卖,拿钱杀人的暗活,即便影阁人用的苗刀刀法流派自成一家,在江湖人眼中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阴私,难等大雅之堂。
嵇宜安却在广发请帖时,不计前嫌地给南宁送去了一份。
“江湖中人本不该有三六九等之分,拿钱办事也为应当,因此家师留影阁至今。”嵇宜安在请帖之外,又附信一封道,“只是庙堂事,本不该入江湖,念阁中众人也讲三分道义,嵇某在此多劝一句,泥塘暗沟,不如白日青天。”
他早已不是刚出宁京的小小剑客,从前嵇宜安醉心剑道,眼中非黑即白,不知为何许多事解无生总是藏着掖着,讳莫如深。
但如今他知道了,朝廷党争搅动江湖纷乱,所谓天灾人祸、国朝安危从不是那帮人所关注之处,一个在从前的他看来无足轻重的盟主之位,落在官场那帮人眼中,却成了摇动民心的好工具。
常远侯争他,西平党人就杀他。他想将他手中剑用在该用之处,想要接替师父登上那个位置,就当拿出应有的能力来。
拉拢南宁影阁,是第一步。
于是嵇宜安给影阁最想要的,一个“上桌吃饭”的时机,承认南宁影阁的苗刀功法,等同于认可影阁为江湖正宗门派。
请帖递到南宁,影阁在收到信后,不日便放出消息,此后,一不株连无辜妇孺,二不听令庙堂之人,三不杀手持江湖令之人。
不杀嵇宜安。
原本殷州游侠护民之事就叫嵇宜安的名声一下如日中天,南宁影阁的消息一出,众人目光皆都望向西北。仿佛这位梁地剑客在一瞬间声名鹊起,连着嵇宜安在华亭为救众侠服下神仙散一事,似乎也被远在梁地的解无生的推动得四处传扬。
“如此侠肝义胆,他担得少盟主之名。”江湖人感慨道。
“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当初在成岭为少年人收尸的也是这位嵇宜安,就是他手持江湖令,号召天下群侠。”
“倘若解大侠退隐之后是由此人接替盟主之位,天下何人不信服?南宁影阁曾追杀他多月,如今他还能一笑泯恩仇,这位嵇少侠定然同嵇仁大侠一般,是大仁大义之辈。”
可笑之前贾家还想借贾皓拜入万仞山庄的名头,替他营造出声势,再将嵇宜安取而代之,如今一子慢,满盘皆输。论刀大会一开,世人至此只认嵇宜安之名。
“名利皆入囊中的感觉如何?”
嵇宜安负剑立在山头,看着天鹤谷中的练武场上围满了人,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南宁影阁的人随同江湖上的游侠,都入住了厢房之中,重修后的天鹤谷近乎焕然一新。
陆三在他旁边,倚着树干懒散接着道:“这样的声名,是多少侠客求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你倒是运气好,有几方人上赶着替你造势。”
“在下还未来得及拜访殷州刺史,刺史大人倒先来了。”嵇宜安回过头,笑了笑。
“你收到的信我看了,武山河确实在我这,当初一别,我也是费了不少劲才找到他,找到的时候奄奄一息,武功都几乎半废。”陆三好心情道,“不过如今,倒是将养得差不多了。”
“大哥没事就好。”嵇宜安吐出一口气来,“我在殷州已无牵挂——那你来殷州,有收获吗?”
“尚不可说。”陆三摇摇头,撑手起身,“不过呢,倒是有个好消息,宋将军大胜后,常远侯在圣人面前替我求了情,恐怕下半年我便可沾着这光重新回京,也不用待在西北这苦寒之地。”
“苦寒吗?”嵇宜安微微偏头问道。
陆三见状,苦笑着耸了耸肩。“山雨欲来,倒也是难得的清闲之地了。”
当初他以陆元温之名跳出棋盘外,求的是治世之方,只是他目之所及好像大厦将倾,百年王朝早已因党争而变得摇摇欲坠,粉饰太平。
“我倒是有收到一些其他的消息。”陆三垂头道。
“什么?”
“这几个月来,文麟楼连同暗卫,一直在九州寻南蛊教的蛊母……你说他们寻这样东西是为什么?”陆三看向嵇宜安,“上回你说大雪封山,那么如今开春,阮少游,回你的信了吗?”
嵇宜安的心猛然漏跳一拍,拳头悄然紧握。
“他们不会让你死的,如今你是他们最得意的棋子。”陆三负手道,“那么如今。阮少掌柜也是他们的棋子之一了。在明在暗,互相牵制,这世间感情谁又能比你们彼此更深厚——他既选了你,他便已经在这棋局中了。”
整整两个月的消息,宁京都无一封书信传来。
嵇宜安深吸一口气,知道如今这局面已然形成,从此后,迎向他的不再是江湖中的风月侠义,而是朝堂上的血雨腥风。
剑客难逃,而他身为剑客,亦是自愿入这局中,从此与人在明在暗,风雨同舟。
“我已备好行囊,”嵇宜安轻轻道,“今日,便回宁京。”
“去见他吗?”
“是,去见他。”
剑客难逃,浅浅点个题,这一路其实是嵇宜安从剑客到江湖少盟主的蜕变,也是他入江湖的洗礼。
本书即将完结,之后由朝堂党争带来的腥风血雨包括解无生的故事,可能会在番外接着写
第73章 剑客难逃 (完)
宁京自入春以后,常下小雨。
不同西北殷州,在这的小雨能连绵不断地下一天,雨丝洒在人的脸上,带着细密的凉意,好像能钻进体肤,渗入皮肉中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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