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解决土地锐减的最好方法——所有人进入海底生活,毕竟海平面还在不停上涨,与其在陆地苦苦挣扎,还不如尽早习惯水下生活。
当然,总有人不那么幸运,他们贫困潦倒,没有生活来源。他们聚集起来,组成了新时代的“贫民窟”。
也许“贫民窟”这三个字会令你在顷刻间联想起垃圾堆,腐臭破败的街道,简陋的屋棚……可只要你意识到土地对于如今这个时代的重要性,你就会立刻明白,“贫民”们的双脚绝不可能踩在寸土寸金的陆地上,他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到了半空中,没错,就是那些即将被海水淹没的钢铁建筑物的天台上。
他们用铁皮搭起了简易的屋子,在天台上生活和乞讨,靠当地管理局的救济和过路飞行器的施舍度日。
顺便一提,由于这批“海灾难民”直接将生活垃圾和排泄物从天台倾倒下去的行为,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可以想见的臭气,混合着海水及其表面微生物特有的腥味,让这座半浸泡在水里的钢铁森林变成了一座大型公厕。
道里安尽量让自己不去思考那些建筑物表面上的悬挂物是什么东西,只将注意力放在即将淹死的夕阳上。
好在马格门迪的飞行器里有空气净化设备,道里安有些讽刺地想。
当然,如果足够有钱的话就是另一副光景了。
半小时后,飞行器在远离城市的一处高山上的小庄园外停下了,司机把道里安放下后就带着马格门迪离开了。
道里安下了飞行器,享受着头顶难得的烈日和微风,拿着自己的行李箱穿过苹果树园,又路过一片郁金香花圃,在靠近自家的别墅前,先被一只蓝湾牧羊犬和孟加拉豹猫挡住了脚步。
“嘿宝贝儿们,好久不见。”道里安把豹猫抱进怀里,揉了揉蓝湾的脑袋,继续朝前方那栋复古别墅走去。
如果光看这附近茂盛的植被,恐怕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寒冷的高山地,常年被冰雪所覆盖。而最近由于海水上升,气候巨变,这片贫瘠的土地开始繁盛起来。接着它们被有钱人看中,变成了完美的住所,毕竟以这里的海拔,等到海水没过脚踝恐怕还需要好几百年。
“妈妈,我回来了。”道里安推开家里的大门,朝里面高声喊道。
他静静地等待了数秒,无人回应,于是他像每一次回家那样,独自一人拖着行李,带着猫狗回到了卧室。
伊万诺娃大概在顶层阁楼的祷告室。
她是虔诚的基督徒,每天都要花上许多时间待在祷告室里,对着墙上那巨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做祷告。
自从道里安出生后,伊万诺娃就放弃了海洋研究员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道里安,而等道里安上了大学离开家后,她就每天都跟上帝在一起了。
道里安只能安慰自己,幸好她信仰的只是基督教而不是海神教。
道里安的房间在别墅的最北面,这里的上下三层全是他的生活区,通常马格门迪和伊万诺娃不会过来打扰,清洁一般也有机器人解决。
因此,当道里安踏入三层的卧室时,他在炎热的夏日里感受到了一阵刺痛皮肤的寒冷,这当然要归结于温度过低的气温调节系统,但某种更深层面的情绪上的冷寂刺痛了道里安。
他推开卧室的窗户,任由夏夜的热风将他浇个透彻,他看向院子里亮起的点点地灯,并不能体会到“回家”的惬怀,他预感自己接下来的七天恐怕都要独自面对这相同的景色。
豹猫和蓝湾都不见了,道里安一个人坐在床边,在通风口呼呼的冷气声中咀嚼着习以为常的孤独,无事可做。
也许他不应该回来。
脱离了研究所的局域网,道里安甚至不能用个人终端查看人鱼的实时监控。
他抬起手腕,轻轻触碰着那枚泛着虹光的粉色珍珠,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情绪。
“好吧,确实有点儿想你了。”道里安在遥远的高山地自言自语。
他并不知道,同一时间,在他研究室的观察水箱里,一条躺在珊瑚巢穴里的银尾人鱼突然朝某个方向昂起了脑袋。
第20章
在整整一周的假期中,马格门迪只回家了三次,有一次甚至都没有在家里过夜。
鬼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道里安对此并不感兴趣。
在他的假期中,除了在社交网络上和为数不多的好友进行了一番无效社交外,道里安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
伊万诺娃沉浸于对上帝祷告,道里安埋头于整理父亲的旧物——在道里安八岁时展现出了对亲生父亲的好奇后,伊万诺娃就把约翰所有剩余的遗物一股脑地丢给了道里安。
事实上所谓的遗物,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与曾经的手提电脑差不多大小,因为约翰大部分与人鱼有关的私人物品都上交给了联盟,有些连同人鱼一起送去了新纪元海洋生物展览馆,有些珍贵的研究数据则被马格门迪占为了己有。
因此当道里安得到手提箱时,里面只放着一本没写完的日志(由于里头记录了大量无用的生活琐事和与伊万诺娃的恋爱经过而被幸运地留下),一只用光的墨水笔,一只坏掉的老式电子烟,以及被裁剪了一半的旧照片。
在这张残存的照片里,约翰正冲镜头展露出笑容,他长着一张女士们最喜欢的脸——英俊,阳光,温柔,绅士……
正如所有人认为的那样,道里安的脸几乎是父亲的翻版,比如发色和眸色。并且也许在增加了一些母亲的优良基因后,道里安的长相不仅深受女士们的喜爱,还对一大群男士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不过道里安从未在打发追求者上有任何困扰,因为如果冷漠和无视还不能扑灭他们的爱火,道里安还有坚硬的拳头。
总之出于某种习惯,道里安又把约翰的手提箱拿出来摆弄,他总自信地认为自己能把那只老电子烟修好。
在假期还剩下两天时,也就是周五的晚上,马格门迪少见的回家了。根据先前在飞行器上的通讯,道里安猜测马格门迪是回来与伊万诺娃商讨周末的直播访谈的。
尽管道里安十分不屑一顾,但《时隔28年马格门迪教授再次捕捉到人鱼》这个新闻标题确实噱头十足。
外界对于人鱼的狂热几乎与外溢的海平面一样高,无论是私人社交圈,还是公共讨论平台,所有人都充满了对人鱼的好奇与期待,特别是海神教,最直观的证据就是信徒跳海的频率增加了。
道里安不知道是哪家媒体买到了马格门迪的直播访谈机会,他们一定花费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巨款和代价。
道里安暂且把这些阴暗的想法抛诸脑后,开始考虑今晚马格门迪回家吃饭的缘由。其实这也不需要太多精力思考,因为凡是涉及到“第一条人鱼的发现史”,马格门迪总会把伊万诺娃带在身边。
没错,这可是个向公众展示良好家庭形象的绝佳机会。
如果道里安没猜错,除了展现出夫妻间多年的恩爱与相互扶持外,他们大概又会在人前对死去的约翰进行一番假模假样的悼念。
马格门迪还曾经提议要让道里安也上镜头,但道里安一直持拒绝态度。
然而马格门迪回家多少还是有些好处的,因为这时候伊万诺娃就会从祷告室走出来,愿意陪他吃上一顿饭,让家里的饭桌上呈现出一家三口难得的团圆景象,尽管只是表面上的。
在烹饪机器人的精准把控下,所有食物都如同菜谱描述得那般美味。
牛肉布吉尼翁,尼斯沙拉,法式焗蜗牛和奶油洋葱汤……
道里安被研究所可怕的人造食物折磨了许久的味蕾终于得到了无上的慰藉。这几天家里的伙食自然不错,但绝没有今晚丰盛,因为伊万诺娃常年茹素,家里的食谱总是比较单调,如果马格门迪不回家吃饭,为避免麻烦,道里安会跟伊万诺娃一起吃素沙拉。
整个晚餐过程中,道里安始终专心吃饭,他像个大型漏斗似的,把继父与母亲的对话从左耳朵运输到右耳朵,并不会让信息在中间的大脑做任何停留,毕竟都是一些关于访谈流程的无聊问题。
在晚餐结束前,马格门迪同往常一样,询问道里安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上节目,依旧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知道,我最近在写一些关于人鱼的文章,我需要收集许多资料……”道里安用了这样的借口。
马格门迪微笑道:“好吧,祝你在最后的两天假期里过得愉快。”
老实说,要不是飞机时间是固定的,道里安在三天前就想回研究所了,欣赏人鱼跳舞可比困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强。
说起来这一周道里安也在尝试修复他和伊万诺娃的母子关系,但是在面对母亲时,他该死的就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马格门迪那把人骗得团团转的口才道里安一点儿也没学会。
伊万诺娃通常都在自己的祈祷室里,偶尔出门也是去参加教堂的活动,她和道里安的相处时间只有共同用餐的那么短短十几分钟里。鉴于伊万诺娃曾经的海洋生物研究员身份,道里安想同她聊一聊人鱼什么的,但伊万诺娃很罕见地对道里安展现出了激烈的抗拒神色,仿佛道里安提起的话题不是人鱼,而是她某段严重的童年创伤。
这样一来他们母子间的对话自然就进行不下去了,道里安像只冒险去厨房偷奶酪的胆小老鼠一般,在第一次不小心摔下桌子后就彻底放弃了。
但是西尔维,道里安的那条银尾人鱼,他们已经有五天没有见面了,道里安在一个人发呆时总会想西尔维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身上的伤口有没有痊愈,他有没有像捉弄道里安似的捉弄欧文,希望可怜的欧文不会太过心惊胆战。
这一切都要怪海洋研究所严格的管控制度,出于对研究数据的保密,研究员在踏入研究所的那一刻,就会被切断所有与外界人员的联系,除了提前报备过的亲属或伴侣。同样地,研究员离开研究所的局域网后,不能再进入内部系统,除特殊情况外,也无法同内部成员取得联系。
换个角度考虑的话,欧文没有联系道里安是好事,这表明直到此刻为止西尔维都安然地待在水箱里。
可即便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道里安想要见到人鱼的渴望也没有减少半分。
晚上临睡觉前,道里安有些狡猾地想,他既然是马格门迪法律上的儿子,那他为什么不能多一点特权呢?比如让自己亲爱的继父给予一点上级管理权限,让他在家里也能看见研究室的监控?
想通了这一点后,道里安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马格门迪和伊万诺娃也许不会那么早睡觉。
道里安绕过在楼梯口嬉戏打闹的猫狗,确认了书房没人后,他绕了几个弯来到父母的卧室前。
“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这个?!”
道里安正想要抬手敲门,却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的激烈争吵声。
马格门迪似乎终于撕掉了伪善的面具,他真正残忍凶狠的本性随同怒火一起爆发了出来。
“因为我受够了自从人鱼再次出现后每天无止境的噩梦!你什么也不懂,马格,你根本不在乎!”
女人疯狂的嘶吼声从门缝里溢出来,道里安很难把这个声音安在母亲平静冷淡的脸上。
“这一切早就过去了,他也已经……”马格门迪突然在此时压低了声音,道里安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单词,“我们不能……明天只要……坚持……好起来……否则我们……”
一阵古怪的异样感冲上头顶,仿佛一块巨大的胶囊卡在了食道中央,道里安站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打消了原先的计划,重新隐没进来路的黑暗里。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道里安醒来。
家里空无一人,道里安知道他们去参加访谈了。他随意在厨房找了点吃的,接着打开了个人终端,找到了目前最火的直播访谈页面——《时隔28年马格门迪教授再次捕捉到人鱼》,在半空中的虚拟屏幕上操作了几下,将画面投放到客厅的显示屏上。
访谈似乎才刚刚开始,打扮得非常得体的夫妇坐在了访谈室里,对面是一名眼熟的知名主持人。
目前采访双方看起来都比较拘谨,道里安点开实时评论,发现马格门迪在大众心中的形象竟然十分不错,这着实让道里安有点反胃了。
至于伊万诺娃,能让马格门迪这个伪君子将其留在身边三十年,曾一起经历人鱼事件自然是一大因素,不过最重要的是,伊万诺娃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撇开修饰容貌的妆容——白金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姣好的五官,将近六十年的岁月也无法抹去她皮囊上的风情。
说真的,道里安此刻非常庆幸自己的父亲是约翰,如果他的父亲是母亲身边这个矮小圆润、又有些秃顶的老男人,他恐怕会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慌,要知道马格门迪的个头甚至还没有伊万诺娃高!
访谈刚开始时,话题围绕的是新捕获的那支人鱼小队,马格门迪只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接着便疯狂畅想人鱼即将在医药学甚至人类基因进化上的作用,道里安拼命忍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看了下去。
在道里安看来,目前人鱼的研究进度只停留在过家家的阶段,但马格门迪的一番豪言壮语无疑让许多看直播的观众激动了起来,大家的评论刷得很快,甚至有人幻想起长出尾巴变成人鱼的那天……
当访谈进入到结尾时,经典的煽情环节来了——主持人开始提起三十年前的事。
道里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想再复习父母拙劣的演技,就在他打算关掉访谈回房间继续修那根该死的电子烟时,道里安突然注意到了伊万诺娃的脸色,那是一个很空洞的表情,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只留下一具空壳。
按照惯例,这时候伊万诺娃最好表现得怀念、悲伤一些,最好掉几滴眼泪,再说些想念约翰之类的话——她在二十多年前的访谈录像里就是这么做的。
但今天伊万诺娃的表现有些僵硬,在主持人提到约翰时,她甚至说:“让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吧。”
这明显是一个想要结束话题的句子,好在马格门迪立刻把话头接了过去,把伊万诺娃整日在祈祷室祷告的事说了出来,人们于是开始赞美这位迟暮美人的虔诚……
道里安又想起了昨晚他们的激烈争吵。
“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这个?!”
“我受够了自从人鱼再次出现后每天无止境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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