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巫月明控制住了喋喋不休的方觉始,她柔软的手搭在大夫有力而坚定的臂膀上,活像是搭上去五根封住要害的银针,而非青葱秀美的五根手指。方觉始一下子就不动弹了,他只好用炙热的眼神继续着自己的关切,崔嵬并不瞧他,而是看向了巫月明。
她算是于观真的徒弟,也不算是于观真的徒弟。
无论如何,与于观真这三个字沾了边的人与事,总能得崔嵬青眼,他的神态微微缓和了些许,看上去竟有几分和颜悦色:“巫姑娘。”
巫月明对他仍是很恭敬,向崔嵬行了一礼后才道:“月明冒昧一问,崔前辈此行,可是要去寻找师尊?”
想保厌琼玉,难免就要与尘艳郎起冲突,巫月明的逻辑并无问题,更何况崔嵬的确要去找于观真,他点了点头。
巫月明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又道:“我承蒙方大夫相救,如今已想开许多,我半生痴迷,曾困于情郎,之后又困于师尊,总盼着他人救我出苦海,却屡屡遇人不淑,不过师尊到底助我良多,我心中多么恨他,便也多么感激他。”
崔嵬只是沉默听着,他知晓巫月明并不需要自己说什么。
而巫月明在这时也缓缓舒出一口长气,她曾为情爱献出自己的身体,又为了报复献出了自己的命运。
她今后绝不会再允许自己堕落到这样卑微的尘埃里去,把自己彻彻底底交给另一个男人,索求他们赐予自己的东西,简直就跟炼狱一样。
“崔前辈日后若见到师尊,请你转告他,就说……就说我走了。”巫月明顿了顿,淡淡一笑道,“我很谢谢他,却也不欠他什么了。”
她说得平淡,崔嵬却不敢轻视,严肃道:“好,我一定帮你带到。”
巫月明听他答得慎重,不禁瞧了瞧他,忽想起莫离愁少年时与自己所说的一些话,一时间不觉感到心酸,暗想道:“我当年若遇到的不是师尊,而是崔前辈,不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只可惜我没有师弟的福气。”
然而她也知晓自己当年未必会听进去什么,更何况当真遇到崔嵬,也许就没有今日的巫月明了,又顿觉不舍起来:“我吃苦受难纵多,可总好过做个愚昧无知的村妇,崔前辈虽是莫师弟的贵人,却不是我的,老天爷各有安排,待我倒也不薄,又何必艳羡他人。”
话已交代完,崔嵬自不再多停留,便一路向苗疆行去。
哪知才进苗疆边界,就发觉此处已遭祭司封锁,苗人正仔细盘查着过往之人,平日还可见通婚的中原人来来往往,这时候竟一个都瞧不见,显然已是戒严。
这情况由不得崔嵬不多想,毕竟还有个行动难料的未东明在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做了什么,居然引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等崔嵬乔装打扮在外围打探消息之后,总算大致明白过来自己实在冤枉了未东明跟于观真,而苗疆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罪窟被人闯入血洗,后辛血脉尽数断绝。
对于祭司们而言,再没有下一位大巫祝,而对于苗疆人而言,后辛一脉已彻底消亡。
其实苗疆里不乏为罪窟出头的人,大多数人虽习以为常,不觉得这种特殊对待有什么问题,但也有人认为不应由后人来承担当初后辛所犯下的罪孽,只是此类呼声不大,常被忽视,如今罪窟被毁,一时间爆发出来,倒是显得群情激奋。
无怪苗疆如今好似铁桶一般,叫人插翅难飞。
厌琼玉行事实在是叫人出乎意料,崔嵬想起少女狡诈凶蛮的眼神,不觉皱了皱眉头,以他的本事,倒不是不能潜入苗疆,只是如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找起,情况又如此严峻,不免有几分头疼。
……
白鹤生下意识握住了于观真的手腕。
他们已在此处住了足足一月之久,九幽前辈同他的朋友常会外出,而外出之前无一例外都会打晕他与厌琼玉,最初时白鹤生倒也想过反抗,只可惜反抗了几次均被蛮力镇压之后,他察觉到对方并无加害之意,倒也慢慢老实了。
这位声音沙哑的九幽君除了妻子之外,对大多事情都无动于衷,无论自己给的消息情报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想要听到的,他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甚至是对师尊……
白鹤生隐约意识到,比起寡言少语的九幽前辈,也许那位大大咧咧的于前辈对师尊愤恨乃至怨气更深。
正是这样一个人,无情无欲,强大无比,可是今日他握住对方的脉搏,却感觉到自己好似从未在这一月里认识到这个人。
他不慎踢翻了凳子,甚至没多在意白鹤生的伤势,捡来的药草才敷到一半就被撇开了。
白鹤生的眼睛始终没能好起来,看不见让听觉反而更敏锐起来,他听见了所有嘈杂纷乱的声音,将它们一一梳理开来,甚至能听见对方如鼓的心跳声,正从自己的指尖绵延不绝地传递到这具身体里来,几乎令白鹤生下意识缩回手来,然而他很快又再握紧,困惑地维持着体面的微笑:“九幽前辈,你无恙否?”
没有答案。
那鲜活的心跳顷刻间就从他手中滑脱,白鹤生听见了全然不加掩饰的喜悦从喑哑的嗓音里弥漫而出,那人的脚步踩过青草与露水,奔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好似被冰雪覆盖的树终于颤巍巍开出崭新而绮丽的花。
白鹤生看不见,却闻到了芳香,这是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短暂地触碰到些许,叫身体都发起抖来,只觉得指尖都在烧,又烫又冷,是对他无意的惩罚。
他再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来客没有说话,九幽君也没有,天地间很寂静,只有一朵花颤巍巍地绽放,开在白鹤生的心上,分明不是他的,根却突兀扎深了,叫他满脑子嗡嗡响,全是脉搏的跳动声。
在很多年前,缥缈主人曾经植过一盆花,长得艳丽无比,幽幽地盛放在花盆之中,白鹤生仍然记得它的颜色,蓝是水蓝,黑是鸦黑,看着就带毒。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只觉得实在漂亮,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一碰,却被师尊拦下来,他仍记得当时尘艳郎的脸,似是十分高深莫测,又好似全然不动声色,难得没有责难他,只是极平静地告知。
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那时候白鹤生只觉得耻辱,可直到如今,他终于意外碰到这盆不属于自己的花,的确感到了茫然与迷惑。
为什么能有人叫你只是见到就这样高兴?
“他怎么。”白鹤生一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眼上刚换了药布,手臂上的伤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掉了药草的那一小处泛着刺痛,只好自己摸索着将袖子放下来,他早已习惯疼痛,这点伤势并不算什么,只是又说不出别的话来。
这时白鹤生终于听见九幽君的声音,温柔得简直不像他,很轻地说了几句话,没人听得清,只有最后一句咬字很细,声音微微飘着,叫人能想到说这话时,他必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你喜不喜欢?”
那人却没理他,也许是点头,也许是摇头,总之没有张嘴,她感知不到眼前人的脉搏多鼓噪,心跳多热切,对这样的态度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白鹤生不合时宜地感到一点嫉妒心,他的确不正常,可再不正常的人也懂得欣赏美,他没办法得到,也没办法看清这盆花,只能凭借意外嗅闻到一点香气,可拥有它的主人却并不珍爱。
这时于前辈轻浮的笑声忽然在白鹤生的耳畔响起,带着揶揄。
“他妻子来了。”
第197章
欺骗一个盲人实在不太好。
不过于观真本来就算不上是什么好人,更何况有尘艳郎这个标准放在前头,让他更加心安理得地欺骗起白鹤生来,而受惊吓过度的厌琼玉也没有傻到尝试把事实告诉自己的师兄。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杀人犯绑架一样,很难说到底是等死的过程可怕,还是解开束缚后迎头就撞上杀人犯更可怕。
厌琼玉显然觉得后者更可怕,她什么都没敢说。
因此需要堵住嘴的人就只剩下来初来乍到的崔嵬,于观真见到他的喜悦是真,见到他的快活也是真,不过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主要是为了用手掩住对方的嘴这事儿也是真的。
崔嵬很聪明,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千辛万苦找来时却不能开口,但仍是温顺地闭上嘴,让自己的声音彻底消失。
而等于观真做完了正事,终于能好好瞧一眼崔嵬了,他们俩其实并没分开太久,然而他仍觉得好似已过去许久许久了,便轻轻将头靠在对方肩上,压低声音说道:“苗疆好凶险,我们又没什么线索,只好顺道将他们俩救下了,你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我这样做?喜不喜欢我这样好?喜不喜欢……我。
问这话时,于观真仍是严严实实地掩着他的嘴,并没有要崔嵬开口的意思,而这个答案本身也就不必开口。
于观真的手指很凉,还带着药草的苦辛味,擦在唇边微微泛起涩意。
崔嵬蹙了蹙眉,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于观真,而于观真只是靠在他的肩上,看不清神态,他只好伸出手来摸了摸于观真的喉咙,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找出嗓音变化的原因,然后就被于观真一下子抓在手里。
于观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也不管崔嵬看不看得懂。
如果位置调换过来,于观真大概会去咬他的指节,去吻他的肌肤,趁机做些情人之间该做的事,好讨一些不被允许说话的补偿回来。然而崔嵬毕竟不是于观真,只是被迫当了欺骗白鹤生的共犯,因此他很快又想:“他不看我,怎知我如何回答?”
最后崔嵬仍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无声地倾吐喜欢二字。
于观真就低低地笑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依旧掩在崔嵬脸上,自然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真正的九幽君翻了个白眼,好不掩饰自己作呕的表情,而为了恶心崔嵬——未东明倒是不觉得自己能恶心到于观真,毕竟他们俩某些时候势均力敌,于是非常刻意地阴恻恻笑起来,对懵懂无知的白鹤生道:“他妻子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不过崔嵬肯定能听见,毕竟他们这儿除了暂时看不见的白鹤生之外基本健全,实在凑不了一个天瞎地聋组合。
果不其然,崔嵬很快就看了过来,不过白鹤生的反应更快,他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又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神情,缓缓道:“原来是赤霞女?”
未东明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哪知道这还没完,白鹤生微微抬着脸,那条罩在眼上的白布显得他格外无辜,然后说了句更气人的话:“我听说她与崔嵬即将成婚,怎会在此刻来到苗疆?”
于观真故意在白鹤生跟厌琼玉第二次逃跑时说破了白鹤生的眼疾,好像他们是才发现的一样,一来是想让白鹤生安分点,二来也是不想跟白鹤生继续这么对话下去,一个瞎子睁着双极有神的眼睛跟他们说话,实在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体验。
甚至于有时候他们都会觉得白鹤生其实根本没有瞎。
直到今天,未东明才发现白鹤生非但瞎了,还瞎得十分彻底,甚至瞎到让人觉得送他去入土为安才是一件好事。
他忍不住想道:“怎么尘艳郎的徒弟跟他一样讨嫌。”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至少惹动了两个人的杀机,唯独没有崔嵬的,他很清楚师飞尘的那点心思,也很清楚这谣言的传播性,反倒显得最为冷静,而且从方才二人的谈话里,他意识到了白鹤生似乎误解了自己是赤霞女。
这样一来,于观真为何掩住自己不让说话也就有了原因。
于是崔嵬干脆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于观真。
于观真的目光微微闪动,显得有几分心虚,稍稍咳嗽一声,压着声音道:“我等会告诉你,走,我们去远处说话,这儿留给他们。”
未东明阴恻恻道:“你确定要把这口无遮拦的小子留给我?不怕回来只能看到满地碎肉么?”
白鹤生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了这位于前辈,不过他如今甚是有恃无恐,半点没有畏惧。
这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有些是为了恩仇,有些是为了峥嵘,还有些就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想要作恶的人,尤其是叛出缥缈峰后,许多散修想提着他的头去找尘艳郎领赏。
白鹤生很清楚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这位放狠话的于前辈并无杀意,既无杀意,自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于观真一点都不怜惜未东明憋屈了十年的少男心思,尤其是想到赤霞女的态度后,觉得他往后只怕要再这么憋屈下去,于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怎么,你如今终于学会怎么从阎王手里拉人了?还是打算等我回来看着你如何把他拼回去?于道友,教你个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人骂你你装聋,未必全是有恶意。”
未东明咬牙切齿:“未道友……你跟佛寺里的秃驴里学来的这些话?”
崔嵬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未东明的脸上,神情变得非常复杂,大概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去了一趟天玄门,回来两个人的姓都互换了。
于观真道:“大师给我念经还来不及,怎么会教我这些,你想学啊?改日我手抄一份给你。”
“不是。”未东明幽幽道,“我只是突然觉得该考虑下合作的必要,仔细想想自己到底图什么。”
“图命。”
于观真急着带崔嵬走,简直懒得再多说半句废话,很是敷衍地应付了两个字后,拉着崔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让未东明很受伤。
而旁听了所有对话的白鹤生只是心底奇怪起来,他不禁想:“我说赤霞女与崔嵬即将成婚,九幽君生气自是理所当然,可怎么于前辈也如此气恼,莫非他也喜欢赤霞女?”
白鹤生启唇正要再问:“于前辈……”
只是还没等白鹤生再说些什么,未东明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闭嘴!我这会儿不想见到你,要是不想真的长眠不醒,就老实点。”
白鹤生一下子不说话了,他只是仔细地搓揉着指腹,如同那脉搏声仍然遗留在他的掌心里。
就好像当年一般,白鹤生最终还是摸到了那盆花,手也被毒成了乌黑色,然而始终难以忘怀花瓣的触感。
很柔软,带着馥郁的香,凉而滑腻,如同一只纤细的美人手。
尘艳郎见他不听话,很是折磨了他一番后才愿意解毒,那种花的毒又麻又痒,叫人恨不得挠破皮肤,抓个鲜血淋漓,疼到畅快淋漓才罢休,白鹤生想起师尊的容颜,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气定神闲看着被捆住的他在地上打滚。
师尊从来都不喜欢不听话的人,即便是他们几个徒弟也一样,谈不上乐见他们自讨苦吃,饱受折磨,倒更像是给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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