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直了。”尘艳郎将他提起来,目光并无半点怜悯,然后扯下美人手的一瓣花揉碎成汁,慢慢涂抹在白鹤生的手上。
美人手的汁液带来些许清凉的快意,少年时的白鹤生对师尊敬若神明,既有违抗命令的心虚,又有疼怕了的心有余悸,噙着泪问道:“师尊,这是什么?”
“美人手。”尘艳郎看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去抚过那一瓣花,蓝黑色的花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掌心里,“它若无法抗拒你,就只能屈服你、顺从你,乖乖叫你握住;可它不喜欢你,你就只能发狂而死,终生再不敢碰它一下。”
白鹤生有些嫉妒地看着尘艳郎的手,颇为不甘心地问道:“那这种毒又叫什么?”
尘艳郎良久才回答他:“情毒。”
白鹤生不解:“师尊不怕吗?”
尘艳郎讥讽地笑了笑,冷淡道:“它还不够毒。”
许多年后,白鹤生才知尘艳郎当年所说的是一个隐喻,之后数年,他牵过许多女子的手,不觉那有什么难牵,也不觉有任何一人能比那朵美人手更令他心惊胆战,直到今日。
他忽然意识到,九幽前辈正是一朵美人手。
相处一个月,这盆美人手只是不动声色地绽放着,逼厌琼玉与白鹤生不得不放弃逃跑的念头,逼得他们喘不过气,逼得他们只能认命低头,他是尘艳郎的朋友,是他们的长辈,是一个陌路施以援手的人,也是一个合作者。
白鹤生看不见,却被他庞大的阴影严严实实地笼罩到近乎窒息。
直到今日某个人的到来,美人手才怒放舒展,叫白鹤生意识到了他的另一面,以另一种方式看见了这盆美人手。
当年白鹤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他提前知晓了美人手的毒性后还会不会再碰它。
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第198章
未东明性情虽乖僻,但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何况两人有共同的目的。
于观真对他甚是放心,便毫不犹豫地牵着崔嵬的手径直往外走去,左看右瞧,找了块大石,两人一道并肩坐下,这才侧头看他,询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这处深谷毒气笼罩,烟雾弥漫,曲折之处难以言说,要是没有带路的人,寻常人根本找不进来。
崔嵬只淡淡道:“我打听你们消息时叫祭司们发现了,因不想伤人,只好从崖上跳下来,见此处毒雾弥漫,怕生出什么妖邪殃及旁近几户人家,就来看一看,没想到正巧见到了你们。”
“有没有那里受伤?”于观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仰头看向茫茫的云层,苗疆山高地险,虽知道崔嵬有本事护体,但仍感到一阵心惊胆寒,不由得愤怒起来,口吻难免重了许多,“这么高的山,你怎么就跳下来,要是底下真有什么东西,你一时应变不及,在这荒山野岭要如何是好?”
崔嵬只是静静瞧他一眼,忽然垂下脸“嗯”了一声。
于观真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根弦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血液都往上冲,看着崔嵬的视线都有些发花,好像一时间眼前全是模糊的,他僵硬着声音问道:“你嗯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知道,甚至就连他自己有幸得救,也是全仰仗崔嵬的菩萨心肠。
只是想到崔嵬很可能会受伤,会悄无声息地躺在某个地方,他也许会死,也许……也许会吃很多苦头,然后又变成现在这个从容的模样来找自己,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于观真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发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往外撞,让他一时间有点冷静不下来。
崔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迟钝地想了想,缓缓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于观真一下子被气乐了,他心里藏着的一点邪火顿时被崔嵬的消极应对跟敷衍了事勾了出来,这几日来他一直伪装嗓音喑哑,这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压着嗓子说话,倒真有几分震慑力:“你觉得我在跟你说笑?”
这让崔嵬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关心我,我自然是很高兴的,觉得你说得很对。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些话,阿灵没有资格问,崔明之不敢问,徐夫人不会问,就连师兄师妹他们也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他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更何况他半点伤都没受,没什么好生气的。
最后崔嵬摇了摇头,不过没有说什么话。
他不明白。
于观真看出来了,一下子泄了气,就如同一只被太阳晒到胀气的水袋被打开了盖子,很快瘪了下去,他害怕的那些事在这时候说起来,其实是很不吉利的。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崔嵬,又也许是这里的确让人觉得压抑,无论如何,他本不该感到怒火才是。
过了一会儿,崔嵬才伸过手来,慢慢放在他的手背上。
于观真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来圆场,却只觉得这会儿口舌拙笨,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心地很好,看人也通透,绝不会傻到被人骗了,只是……只是有时候多想想自己,咱们之前走过一段路,那些人也未必各个都知恩图报,不是么?这样危险的地方,倘若你救了人,却害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崔嵬低着头,忽然伸出手来捏住他染了药汁的手指,然后轻轻慢慢地说了一声:“我会等你。”
这句话把于观真说懵了,他有些没听懂,就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要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崔嵬很耐心地解释起来,他很细致地看着于观真手上的药草汁液,大概是在分辨是不是哪里受伤,“我会等你来救我。”
以后。
这次轮到于观真“嗯”了一声,他觉得眼眶一热,看着崔嵬一根根检查好自己的手指,确认没有受伤后也没松开,只是这么虚虚握着,于是就着并肩而坐的姿势挨在了对方肩膀上,他又解释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晓。”崔嵬凑过去,与他抵着头道,“你只是关心我,并不是真的生我的气。就好像之前来苗疆时一样,我问你伤恢复得如何,你既高兴我关心,又气恼我是不是想将你丢下。你知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气恼不悦,我说得对么?”
于观真莞尔一笑:“你现在终于明白了么?”
“我早就明白。”崔嵬道,“只是从没人这样待我。”
这话说得极是平淡,并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却叫于观真心中一酸,他低声道:“我只管自己的事,从来不想着你,你气不气我?”
崔嵬摇了摇头道:“我说过了,你这样就很好,我知道你日日夜夜都记挂着我,这就足够了。”
“你怎么知道?”
“因我也如此。”
于观真不再言语,只在心中想道:“一点不错。”
他们二人温存一番,这才各自说起经历来,原来之前于观真与未东明进入水潭没有多久就进到一个山洞里头,可惜山洞尽头是另一个深潭,他们就是在那里被逼退了回来。
深潭当中被尘艳郎养了许多异兽妖魔,各个神态凶煞,不掩攫噬之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这群怪物相安无事地共处在一个水潭里的。
要想从水路进去,若非经历一番苦战是绝行不通的。
因此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在外消磨了一段时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路,若是当真无可奈何,就只能从水路进去了。
崔嵬仔仔细细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很快又说起他这边前往天玄门的经历与猜测。
他思维向来不受常理所控,许多人不敢想,不愿想,害怕去想的事情对崔嵬而言都并非阻碍,他将自己的猜测说完,又很快道:“纵然我猜得不对,尘艳郎与灵煜必然也有极深的渊源,我特意问过师兄,他说尘艳郎现身时不过十四五岁,之后又查了些记录,当初他所杀的人都是当世享有盛名的几位散修。”
打娘胎修炼也没有这么快,于观真点点头,他忽道:“我想起来了,大巫祝曾与我说过一些话,说尘艳郎喜欢将自己折腾的四分五裂,我那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来,也许……是另有深意。”
崔嵬缓缓道:“不论大巫祝如何,我却是有个坏消息带来。”
“还有什么坏消息。”于观真微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比你跳下高山来找我更坏的消息么?”
崔嵬不由蹙眉,本想解释一番,可见于观真满脸笑意,知他是有心揶揄,无奈摇头道:“不要取笑。”
“我哪有取笑。”于观真凑过去问他,“你仔细说说,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崔嵬甚是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不理他:“当初厌琼玉同方觉始说了一个秘密,他却将这个秘密拆成两个告诉了我。”
这才叫于观真正色起来:“是什么秘密?”
“逆生之术早已功成,此事与天玄门难逃干系。”崔嵬低声道,“他一来要我远离天玄门,二来请我保护厌琼玉。而早在离开苗疆之时,方觉始就告诉我这秘密叫他意动,他是个大夫,还能有什么比起死回生之术更叫他意动的?”
“原来如此。”于观真点了点头,“这线索就与咱们所知的对上了。”
这线索对上归对上,但却重合,实无什么大用。
于观真刚要开口,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道:“方觉始一片好意,反倒真给出一个好消息来。”
崔嵬不解道:“什么好消息?”
“你说这个秘密,是厌琼玉一人知道,还是所有徒弟都知道?”于观真附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厌琼玉又是哪来的胆子,在苗疆见过我之后,还敢与叛出师门的白鹤生一道来这里?”
崔嵬蹙眉道:“也许是无处可去。”
于观真挑眉道:“大巫祝与尘艳郎,你更想面对哪一个?”
崔嵬默然,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她有意来此?”
“有意?”于观真不由得失笑,他转身坐回去,慢慢道,“倒也难说,得看看白鹤生知不知情。”
“为什么?”
于观真正色道:“此地凶险万分,毒瘴弥漫,并不适合养伤,而深潭之中育有无数凶兽异物,他们定居于此,必有所图。我之前问询过白鹤生,他只说此地是厌琼玉所寻,还需再探探口风才行。”
“他身为大师兄若还不知情,那这个秘密很可能是偷听来的,厌琼玉来此极有可能是为了得到逆生之术。而且,恐怕这也是尘艳郎早就安排好的,主动坦诚的秘密,总是存在欺骗,撒谎,伪造的可能;然而偷听偷看来的秘密,却没这样的顾虑了。”
这个陷阱,他们在白下城就正好踩过一次。
崔嵬沉着脸道:“倘若白鹤生也知情呢?”
于观真正色道:“以尘艳郎的性子,他若肯毫不保留地告诉这两个徒弟,你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将死之人,知晓了又能怎样。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答案,心里骤然一寒。
无论如何,厌琼玉跟此地是逃不开干系了,地方是她找的,神血也在她的身上,就连逆生之术都由她最早告知方觉始……
不知为何,于观真总感觉厌琼玉的身上插满了尘艳郎所留下的旗子,不过他倒没生出多少怜惜之心。
“这小姑娘真是奸猾。”
崔嵬看了他一眼,只听于观真懒懒道:“她本可以只说一句尘艳郎与天玄门有故,打发方觉始了事,却非要告诉一个大夫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如同在酒鬼面前放一坛开封陈年美酒却不准他喝一般,巴不得他泄露这个秘密,你说她的心思多不多。”
“没你多。”崔嵬微微一笑,“你怎么连这也想得到?”
于观真但笑不语,只是抓着崔嵬的手指慢慢数着,目光却冷了下来。
第199章
崔嵬其实掉下山来已有数日了,他餐风露宿早已习惯,在找到他们之前,还在其他地方转了几圈,平日就睡在树上。
于观真虽是心疼他,但想到接下来说不准就要用到白鹤生跟厌琼玉,一旦崔嵬现身在他们两人面前,难免容易露馅,更何况白鹤生比鬼还精,要是叫他听出来声音不对,徒增变数。
好在崔嵬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既已找到了于观真,他心头大石自然放下一大块,倒是安安心心地回到了树上继续休息。
这树不过六七米高,枝条只能称得上纤细,崔嵬倚靠在上面,竟好似全无重量一般。于观真心中不舍得他,走了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眼,听见风声响动,树枝轻轻摇晃,衣物也随着沙沙响动,倒似在与他告别。
于观真愈发不舍,又奔回到树下,仰头望他:“崔嵬——”
“怎么?”崔嵬从枝叶里探身看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无异样,这才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未说?”
于观真喉里一时哽住,伸手掠过自己额前一缕头发,缓缓道:“我想……我想你这几日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我晚上来给你送饭,好么?”
崔嵬微微笑道:“你待我好,我很高兴,有什么不好的。”
我待你好吗?
于观真感觉到一时怅惘,他心里自然是很怜惜这个人的,只是怎么都比不过自己的盘算,这山谷很是危险,他一清二楚,却不得不让崔嵬离得远些。崔嵬不愿意伤人,才跳下山崖,他见着毒瘴浓密,便想看看此地有没有诞生什么危险的毒物,免得他人受害,全然不管这群苗人才追杀过他。
他做这些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就像是为了于观真而留在此地一样,是同样心甘情愿的,不图任何人的回报。
这让于观真很想很想待他更好些,只是不知道如何才算好,觉得好像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给予他人的馈赠。
晚些时候,厌琼玉提了食盒回来,她其实本就不常留在屋内,毕竟他们二人都受了伤,她伤得轻些,还常要出去为白鹤生采药找蛊。最初时于观真看管得倒是还严,只是后来发觉每每逃跑,两人都在一块儿,甚至好几次厌琼玉本已经逃脱,却偏去又折返,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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