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恰好,确实拥有巫血……
于观真的神情十分复杂。
“域?”厌琼玉不解道,“崔大叔,这跟后辛又有什么关系?”
崔嵬深吸一口气,显然有几分犹豫,最终仍是看着于观真缓缓道:“这个故事是我偶然窥见,你们不必问我是从何人、何处,何时听来,我与你们说过之后,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无妨。”
于观真点头道:“你说。”
“苗疆九神最初本是一体,他们分离时无意降落于苗疆大地上,被当时胜利的苗疆人当做神明下凡,进行场血腥的盛大人祭,九神美美饱餐一顿后便在此扎根。”
“苗疆人本就骁勇残暴,九神同样喜好血食,有神明庇佑的苗人开疆拓土,并合成一个巨大的部落,后便成了如今的苗疆。多年光阴过去,为了足够的血祭,苗疆好战成性,不断去征伐其他的部族,引得其他小部落联合起来一同反抗。就在这个时候,苗疆出现了一位大巫祝叫做后辛,她是世间少有的灵女,备受九神宠爱,然而她是个心性善良之人,看到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便开始质疑起自己所信仰的神明究竟是否值得供奉。”
“不错,是否觉得有趣?”伴随着崔嵬的声音停顿,大巫祝的声音忽然从山壁、深渊、甚至是他们内心深处发出,那样轻柔、平静,又绝不容忽视,叫人感到被黑暗窥探着的脊背发凉与惶恐不安,“人总是如此,自以为是的奉献,自以为是的牺牲,自以为是的反抗。”
在这死寂的气氛之中,大巫祝自空中现出身来,他悬浮于深渊之上,如神明降临人世,长发纷飞在空中,那种秾丽的面容仍旧看不出喜怒哀乐。
“崔嵬,我没有想到你会打破自己的誓言。”
崔嵬低声道:“大巫祝要是当真在乎这个誓言,就不会调遣开白姑娘与勾乌洞阿去往他处,又放任我与缥缈主人来到此处了。”
“听起来,你是在指责我追杀的不够尽责。”
“岂敢。”崔嵬冷冷地看向大巫祝,“我并不在意大巫祝想要做些什么,又试图摆布何人命运,只是我答应过缥缈主人要治好他的伤势,便只好以此取悦大巫祝了。”
“为一个新的誓言,去打破另一个旧的誓言。”大巫祝低声道,“你认为是我授意?”
崔嵬反问:“难道不是?”
“是。”大巫祝忽然绽开一个迷人的笑容,“我憎恨你,崔嵬,而你很聪明,必然明白我想要什么,我要你不快,要你痛苦,要你后悔自己坚持的所作所为。你的确毁去了自己的诺言,可你并不后悔,对你而言,这无非也是一种手段而已,那我所求的岂不是一样都没有达到,又怎么能令我开心。”
于观真不动声色地看着崔嵬与大巫祝,内心几乎翻涌起惊涛骇浪,他还以为大巫祝打算放过崔嵬一马,没想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假如从进入苗疆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掉进了大巫祝的陷阱里,那自己的行为岂不是等同自投罗网。
“那个故事!”厌琼玉大声叫起来,她的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大巫祝,竟鼓起勇气大胆走上前来,“那个故事!是真的!他还没有说完!大巫祝,您很厉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令人害怕的对手,我知道我对你来讲不值一提,可是……可是!”
她咬紧牙关,让声音冲出喉咙:“不管你准备如何处置我,起码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大巫祝终于看向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之中浮现出慈爱,宛如一位亲厚温柔的长辈,又很快只剩下冰冷而刺眼的恶意,正如对待崔嵬那般:“你所张扬出的勇气除了愚昧二字,我实在想不到任何言语来评价,你既将我当做猎物,就不应如此恐惧我。”
“你背着我进入神殿两次,我也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可惜……你本该死在此地,又也许,死在此地对你更好。”
厌琼玉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在与你玩笑?当真令人失望。”大巫祝讥诮地看着她,“你不过是被怒火跟仇恨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之前那样愚不可及的行为,知道真相除了令你恐惧之外,根本什么都没有,见到我就准备束手就擒,你真的有杀死我的觉悟吗?”
“我本还以为,能够进入神殿两次的人多少还算可造之材,看来……”大巫祝看了一眼于观真,冷淡道,“他不过将你教成了一个天真妄为的废物。”
厌琼玉只感觉被羞辱的愤怒冲上了大脑,她紧紧握住腰间的弯刀,目光变得赤红,她听见自己的牙齿打架的声音,感觉到了大巫祝那令人不堪重负的压迫感,她想反抗,然而……
然而……他说得不错。
自己的勇气不过是愚昧送死,机会还没来,还不到……
于观真心里是拒绝的:谢谢,不是我教的。
不过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看了看崔嵬,崔嵬也回望过来,两人视线相交片刻,又很快分开,于观真并没有看懂那双翠绿的眼眸里蕴含着如何复杂的情绪,只是觉得有种微妙的酸涩。
他对此地、此人全不了解,因而做出鲁莽的行为,崔嵬分明知道他们在跌入一个怎样的龙潭虎穴,却从来没有出言责怪。
难怪方才崔嵬会那么犹豫,他所做的决定无疑是在与自己的本性相悖逆。
“也罢。”
山洞里忽然刮起风雪,很快众人就发现这些看起来如同雪一般的丝绒竟是红白色的合欢花瓣,山洞与峭壁都随着花朵淡去,光影摇晃,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大片林子,许许多多的花瓣簇拥着,盛放出一团团绚烂的锦绣,地上是风卷下的落花,并未凋零,仍生机勃勃地躺在大地上,铺出长路。
“既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不如自己来亲眼看看。”
第80章
短暂的沉默被方觉始打破。
见着大巫祝走入林子后,刚刚一直没能插上话的方觉始深吸一口气道:“虽说大巫祝本人走过去没事,但是我记得前面是深渊,我们走过去该不会就直接掉进坑里头去吧,大家是有修为没错,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阴我们一把。”
崔嵬摇摇头道:“不会,这里已并非是圣山,而是另一处域。”
“他能造出域……”方觉始深吸一口气,“你也太厉害了吧,居然能在这种怪物手底下讨到好,你真的没被打死?”
崔嵬皱眉道:“慎言。”
“域是什么?”厌琼玉从没有受过什么教导,往年师尊教她修行,只教其法,却从不教道理,师兄弟之间同样勾心斗角,她又不爱看书,再来根本看不懂,不免疑惑道,“之前我就想问了,这是什么很了不得的本事吗?与幻境有什么不一样吗?”
方觉始古怪道:“不是吧,你师尊这个都不教你?”
于观真见势不好,加上自己也是满肚子疑虑,急忙装模作样,冷淡道:“方小大夫既有如此热心,不妨自便。”
“哼,也是,他这个人要是能有几句真话,你都能跪下谢谢你们盘王了。”
方觉始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搞不明白于观真为什么忽冷忽热,有时候看起来亲切温和,有时候又如此强硬冷酷,全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细思之下,只能归于此人只在乎利益,倘若自己对他有用,他便表现得可亲可爱,假如自己无用,他自然也就懒得应付。
一种不满的情绪,油然自心底生出。
方觉始心知自己不过是被崔嵬邀来帮忙的大夫,已感到如此不快,更不要提心意被糟蹋的本人,他抬头望向崔嵬,对方却全然平静地等待着自己与厌琼玉的同行。
是了,崔嵬并不在意。
他心中又很快充满了对好友仙途的期望与欢喜。
“不要紧。”方觉始拍拍胸膛,他见这姑娘魂不守舍,知是被大巫祝吓怕了,于是有意缓解,“你师尊不教这些,我来教你就是了,不过咱们先跟上去,免得被落下,这深渊的麻烦是没了,可别到时候迷路。”
厌琼玉煞白的小脸终于浮现出一点红润来,她轻轻一笑:“你这大夫真好,我也给你糖糕吃,不过你只准拿半块,不要拿多。”
方觉始大呼小叫:“什么!只有半块?”
两人笑谈了会儿,总算放松情绪跟着崔嵬一块儿入内,方觉始很快就对厌琼玉解释起来:“其实说得简单些,域便如镜中花,水中月。其实平日所映照之物,也是一处截然不同的天地,我们步行不到,只能偶然窥见,却无法进入,甚至看见了也不以为意。”
“镜中花,水中月……”厌琼玉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平日照水的时候,其实水里所映照出来的,是另一个地方。”
“对,就是这个意思。”方觉始赞许道,“而有大能为的仙人,甚至是修行者,能够以此困人,或是从此处前往另一处,若我所猜不错,九座圣山就是借助域所成,因此无论攀爬哪座山,最后都能见到神殿。”
原来如此。
于观真在前偷听,脑海里顿时就明白过来了,不如说方觉始这个例子就举得十分清晰,镜子也好,水也好,甚至图画,一切能展现、模仿、记录的都是域。
更简单点来说就是你看着一个观景球,观景球有浑然天成的景色,里面生活着一个世界。而观景球只是你所看的一个媒介,即便你摔碎它,也绝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
可是如大巫祝这样的人,就可以将自己在观景球里所见的一部分拖到现实之中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于观真的心猛然跳动起来,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大巫祝那纤长的身影,变得炙热无比。
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又是怎么被原主人拽来的原因就找到了。
同样具有神血的缥缈主人,从现代社会这个域里将自己硬生生拖了过来,尽管动机不明,可是既然能抓过来,就意味着能够回去!
后头的絮絮叨叨慢慢停下来了,于观真的注意力也逐渐被林子里展现出的一切所吸引去,说是壁画记录,也并非那么简单,说是影像,却也没有那么活灵活现。
无数树木如同一个个定点,有些是石壁上的文字,有些是幻化出的人形,还有一些是图案,正悬浮在半空之中。
这些于观真本不该认识的苗疆文字,奇妙地在映入眼睛那一刻就化为了可以理解的内容。
这些本该生机勃勃的林木,很快就变成雪白色的画卷,只剩下这些记忆愈发鲜明……
不错,就是记忆,这些是大巫祝所看到的,所知道的,所记下的内容。
于观真没有任何证据,可是在看到这些内容时,他就意识到这一点,显然其他人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再没有人出声,他们踱步于大巫祝的记忆长廊之中,慎重地观察着每一段内容。
故事最开始确实如同崔嵬所说的那样,九神无意来到人间时,击溃了苗疆的敌人,于是苗疆为他们进行了大量的人祭,在最初时双方说是臭味相投也不为过。直到苗疆残忍的人牲祭祀慢慢引来许多小部落的联合反抗,用来作为祭品的犯人与奴隶开始减少,可九神并不餍足,祭祀仍然得继续举行,最后只好拿苗疆人来充数——
而后辛就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诞生,她生下来就是灵女,便被捧上了大巫祝的位置,一直以来就是为了侍奉九神而生。长大之后的后辛意识到了苗疆如今的困境,还有九神的血腥与残忍,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杀死九神,砍断这曾经带给苗疆无限荣耀,如今却成为负担的累赘。
然而后辛深深明白人心的贪婪之处,她作为大巫祝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特权与优待,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正是九神带来的,假使自己暴露出这样的想法,不要说寻常人,恐怕首先就会被其他贪图安逸的祭司杀死,作为祭祀九神的主餐。
好在机会很快来临,正对应崔嵬之前在船上所说,不光是人,神同样具有分别。九神本是一体,可分开后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个体,祂们各个都想为首,各个都想成为第一,成为最特别的那个神明。
既我已是如此与众不同,又怎能与其他存在平起平坐。
察觉到九神暗流涌动下的争斗,后辛便开始了细密的计划,甚至把自己当做了饵食。
后辛是有史以来最强大、最聪明、最美丽的大巫祝;她是神与凡人之间的桥梁,没有利益,没有冲突,她只是卑微地侍奉、听从、抚慰,然而她并不属于某位神明,是九神共享的存在。
这样的后辛无疑就成了最为不同的那个存在,九神也许确实对她产生爱意,又或是疯狂地想要证明自己远远高于其他神明,他们不约而同地掉入后辛的陷阱,以争夺她为理由,开始了残忍地厮杀与互相吞噬。
日神与月神的败亡并没有激起任何神明的警觉,可大祭司们却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后辛以剥夺九神的神力为诱饵,哄骗了所有的大祭司投入这场疯狂的弑神之旅里,贪欲胜过了信仰。
就在计划顺理成章地进行时,苗疆的战争同时打响,本就因祭祀而大伤元气的苗疆战败连连,后辛意识到当九神彻底死去,苗疆很快就会沦为他人的盘中餐,于是在这期间,她用自身为容器,与九神之中的某位神明结合,诞生下了神女,也即是盘王的妻子。
厌琼玉看得十分入神,她被这真相惊骇住了,抽着气道:“怎么会……九神竟然……竟然是这样……”
“讶异什么?”大巫祝轻笑起来,“啖生肉,饮血酒,古来有之,人造下规矩,定下礼仪,可神为何要遵守这些陈规陋习?祂们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是今人看来,当初对的事,如今就变成了错,而后辛杀死祂们,无非是祂们的用处已没有往日大了。”
“你……你竟这么说九神,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敬重祂们?”
大巫祝好似听到什么玩笑般,玩味地看向厌琼玉:“你看了这些东西,已知晓我们同源,你却要来问我何以不敬重祂们?”
厌琼玉听得很是混乱,她茫茫然跑向前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就跟在了于观真身边,继续认真地看起后面的事来。
神女诞生之后,大祭司们终于发现九神的衰亡与苗疆战事紧密相关,他们也并没有从死去的神明身上得到力量,于是恐惧又战胜了疯狂,许多人开始动摇退缩,此时九神只剩下重伤到奄奄一息的黎神,他们便将产后虚弱无比的后辛拖出来千刀万剐,编造出日月神为爱而亡相关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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