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祝大抵也讶异于厌琼玉的勇气,于是愉快地回答道:“自然是真实的后辛,她死前进入了域之中,将自己彻底流放。当我看到九神的记忆,继承大巫祝的位置之后,就开始寻找她,将她从无尽的域里拽出来……”
厌琼玉的目光里不知不觉显露出一点希望来,少女的脸庞既哀伤,又美丽:“你是为了救她?”
“当然不是。”大巫祝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他的手指与言语宛如烧红的烙铁,叫厌琼玉感觉到眼角撕裂般的剧痛,泪珠不停地滑落,“我要惩罚她,如她多年前擅自决定我的命运一般,我不准许她愚昧地沉溺在自己的牺牲与奉献之中,我要叫她知道,她所作所为是何等疯狂又可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我这样的人。”
厌琼玉哽咽着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她会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为什么她期望我知道这一切。后辛与你明明是一样的人,她所做的事,不正成就了你吗?”
“因为她终于害怕了。”大巫祝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他大概是嫌弃这少女的泪实在太多,便有几分懒洋洋地说道,“我叫她以为我解去了身上的诅咒,她竭尽全力所做的不过是在多年之后塑造了一位根本不在乎苗疆的新神,她自然要请你杀死我。”
“只要杀死我,下一个仍是苗疆的大巫祝。”大巫祝缓缓道,“这么多年了,她的雄心与傲气也消磨得一干二净,倒是这份愚忠没有改变过。”
于观真终于明白过来了大巫祝到底想做什么,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两个孩子在多年前爬上圣山时的命运早已注定。
厌琼玉与槐庚都是大巫祝手中的两枚棋子,一枚继承他的位置,另一枚则用来反抗他。
在厌琼玉沾沾自喜自己比槐庚走得更深,进入神殿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被放上了更残酷的那条道路上,从而提前得知了大巫祝才能知道的真相——
大巫祝不可反抗苗疆的诅咒,只约束在大巫祝一人的身上,可是厌琼玉与槐庚都是拥有神血,同样具有无限可能的人。
后辛不过是想更换大巫祝,大巫祝却想颠覆整个苗疆。
厌琼玉看起来还有些恍惚,实际上她如今还能努力思考就足够令人惊讶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在摇晃,声音都已经沙哑:“你告诉我这些事情,跟我说,我还有第二次机会,我想一定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你害怕了?”大巫祝听起来有几分遗憾,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女,轻声道,“你现在是否希望自己不如死在山洞里?”
厌琼玉摇了摇头道:“我很害怕,非常害怕,甚至想要逃走,离开苗疆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在刺杀你的时候,我以为最可怕的事就是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那时候我心里并不像现在这样痛苦,只是愤怒,是憎恨,现在我才知道……我才知道……”
大巫祝托起她的下巴,语气里有无限遗憾:“看来你想要求饶?确实,比起一整个苗疆,你的族人并不值得一提,对吗?你憎恨别人视你为罪人,又怎会真正选择做一个罪人。”
他那温柔的眼睛已变得冰冷,看着厌琼玉宛如在看死人,就好像一件工具终于报废,该被丢弃一般。
出乎意料的是,厌琼玉摇了摇头,她仍在发抖,声音却似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冷静又干脆:“我知道你与后辛都只是想利用我而已。既然是这样,不过就是从要杀死你一个人,变成颠覆整个苗疆而已。”
“如果没有了九神,苗疆就会灭亡……”
厌琼玉的热泪夺眶而出,她紧紧闭上眼睛,免得自己显露出软弱来,全身的力气都已用来支撑身体:“那就灭亡好了!”
“反正我要的,也只有一开始的公平而已。”
大巫祝松开了手,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决定好了,你确定要这么做?也许不止是苗疆的人,就连你的族人都会怨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还能在麻木里忍耐,可当你给予希望,或是颠覆他们如今的生活,他们也许会怨恨你。”
厌琼玉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打掉了大巫祝的手,她充满怨恨地说道,“那又怎么样!那就怨恨我好了!那些得到了好处,什么都没有损失的大祭司,不仍旧至今都怨恨着后辛吗?甚至将她编成男子,甚至抹消她的一切。”
“那些享受着你带来的安全,享受着你带来的丰收,却要与中原人通婚,甚至想要离开苗疆的人,难道心底不也曾深深地怨恨着你,畏惧着你。”
厌琼玉的目光在燃烧:“既然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他们也只能怨恨而已!就像我现在这样,除了怨恨你,除了任由你摆布,还能怎么样呢。”
大巫祝凝视着她,目光又再变得温柔起来:“你想好了?”
“想好了!”
大巫祝便倏然松开了手,厌琼玉全身的骨头都好似被抽走了般,整个人软了下去,于观真快一步接住了少女的身体,她紧紧抱着师长的胳膊,仿佛终于在这虚无的天地之中找到个依托,不由得再度流下泪来:“师尊——”
“小徒年轻气盛,在大巫祝面前献丑了。”于观真揽着厌琼玉,他看不出眼前这个男人的深浅,可对于被步步紧逼的厌琼玉还能做出如此反击感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怜爱,于是便不太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他说话就比厌琼玉要狠辣多了。
“她说得很好。”大巫祝顿了顿,揶揄地看着于观真,“是我失言,你并没有教出一个废物,你把她教得很好,很坚韧。”
域在一瞬间消散了,众人四顾,发现自己竟在庚树爷的地盘之中,到处都是盛放的花朵,这青郁的林木在一夕之间绽开,绚烂得犹如凝固于天际的烟花。
大巫祝慢慢往外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倒映在枯叶堆积的落叶之中,显得纤长,又如流水般难以捉摸:“九神大典还有三日,你们要是惜命,最好还是不要来了,倘若有万全的准备,那来倒也无妨。至于尘艳郎,你的蛊在九神大典之后来神殿找我就是。”
他站定了片刻,不知是不是想转过头来,最终只是被晨曦的光映照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其中。
“玉琼辛,下一次,我不会留手了。”
厌琼玉见着他的身影消失,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隆一声响,活像有万千个小人在头里敲锣打鼓一样,眼前发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于观真只好将她横抱起来,低声道:“得找个地方让她休息休息。”
比起面对大巫祝,逃避苗疆的追捕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都是有修为的人,用法术掩人耳目再容易不过,加上黑衣祭司们都被调去举办九神大典,对他们的搜捕也无意间松了许多。
当他们离开林子时,之前的那艘船竟出现在水边,里头的事物一样不少,于是由崔嵬执竿,划向了曾经落脚的吊脚楼。
果然没有人发现,连吊脚楼里都是原来的模样。
厌琼玉休息了没有多久就开始吐血,方觉始诊断是急火攻心,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熬几贴药给她喝,可人仍是浑浑噩噩的。
待过了两日,苗疆几乎到处都张灯挂彩,从山的这头燃烧到那头,夜间都显得如白昼般亮堂堂的。吊脚楼里仍旧充盈着柔媚的月光,凄冷地照在厌琼玉苍白的小脸上,那些欢庆的山音时常传来,嘲弄着这个近乎死去的小姑娘。
大夫慎重着脸色道:“她心力衰弱,大巫祝那番话无异于又杀了她一次,先前不过是逞强而已,这样的身体也没法使用织梦术……要是她始终不肯醒转,今日恐怕就是最后一天了。”
方觉始说这话时很有些小心翼翼。
“我明白了。”于观真略感一阵烦躁,可面上并不显露,只是淡淡道,“她要是实在醒不过来,不必再治,她自己选了这条路而已。”
方觉始看着他走出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嘴唇抖了抖,不由得为自己之前的小心翼翼气恼起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对大巫祝保下这个小姑娘,多少有几分感情在,并不是个真正冷酷的人。可是如今看来,他还是我所想的那种人!”
崔嵬追了出去。
在丹阳城感应到峥嵘的时候,崔嵬就来到了王磊之的家门外,自然听见了所有的对话,他知晓缥缈主人对自己的徒弟做出何等残酷之事,那个叫做白鹤生所说的事恐怕不过是其中一件而已,这几日相处下来,厌琼玉分明天真可爱,性情却有骄横妄为之处,他也略有所感是由谁言传身教。
正如大巫祝所言,这样的情自私、残忍、冷酷,难道就不配被称为情?
崔嵬很明白自己对于情爱之事,看法向来与常人不同,就连玄素子前辈也曾与他说过,世间种种难关他都可渡,唯有情一字,不可深放,只可见、可看、可想。
然而此时此刻,崔嵬只是感觉到好奇。
他想起梦中那戏谑的笑容,想到紧贴在脸颊上柔软而炙热的吻,世间种种纷乱鲜艳的色彩都褪去,天地仿佛未着色的画卷,枯槁得只剩墨色的线条。
唯独于观真在其中活起来。
你想要如何对我?是如常人般喜爱我、祈求我、温柔地待我好;还是伤害我、放弃我、叫我止不住的难过。
你对待那个年轻人,对待这个小姑娘,总是给予他们希望,又毫不留情地放弃。
也会这样待我吗?
崔嵬慢慢地走近了于观真,对方警觉地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神态有一瞬间的松懈,又很快变得泰然自若起来。
“怎么了?”
崔嵬听见自己说:“你的伤如何了?”
于观真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困惑,片刻就被温柔、信任与依赖取代,他仿佛将全身铠甲都卸去的刺猬,纵然没有说出口,崔嵬也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
可是很快,于观真的神情就变了,从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燃烧起浓烈而明亮的火焰,他看着崔嵬的样子,仿佛并非得到一句关心,更不是一句体贴,而是后辛草淬炼出来的毒渣,沼泽地里的污泥。
他冷冷地回答道:“不劳挂心。”
这一路来,方觉始不知道嘀嘀咕咕过多少次于观真的变化多端,说他自私冷酷,变脸比翻书还快。
崔嵬向来不为所动,可此刻,他却好似拨云见月般恍然大悟,心忽然发烫起来。
于观真想对谁好,就对谁好,想对谁不好,便也对谁不好,因此他自己的心思被别人掌控在手里的时候,无法自拔地感到快乐与痛苦时,同样全力去抗拒。
这实在是他生平来从未体会过的奇异感受。
崔嵬新奇地品味着,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第83章
在九神大典敲响第一声鼓时,厌琼玉醒了过来。
少女憔悴得几乎没了之前的形貌,她睡在枕头上,头发都少去光泽,大而黑的眼睛此刻已不再是灵动的光,反倒显得有些许空洞,大夫温柔地凝视着她,又在于观真到来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厌琼玉凝望着不动声色的于观真,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委屈与悲凉,这个曾令她感觉到恐惧、屈辱的男人,此刻竟变成唯一的安慰跟寄托。她的心里已经留不住这样充沛的情感了,很快那些感觉就从心里流出去,从四肢百骸散走,令她觉得自己即将要死了。
“师尊。”厌琼玉微弱地呼吸着,她的胸膛在被褥下起伏,看上去与尸体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于观真只是坐在她身边,客观又铁石心肠地回答道:“确实,大夫应该说得比我更多,何必问我。”
是啊,我有什么可期望的,难道我期望这个男人会为我流泪,会如同真正的亲人那样对我好吗?
厌琼玉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天性里的倔强与逞能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反正就快要死了,说什么又有什么紧要,如果眼前这个人出手,指不定自己还死得没这么难看,她挣扎着想要说些话出来,却听对方道:“你怕死吗?”
这话叫厌琼玉呆住了,她的心跳动缓慢,脑子却还算清醒,大夫说她如今已与回光返照相差不远,她也断了活下去的念头,如今听于观真如此询问,只觉得坚定的心又松动起来,不由得流下泪来,抽泣道:“我不想……”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可是我……师尊……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只是在说大话。”
厌琼玉的脸已接近灰白色,湿润的睫毛黏糊糊地粘在眼角边,像是只可怜的落水狗,有个开头接下去就好多了,她被涌上来的鲜血哽住喉咙,抓紧了床板吐出一大口血来,望着那些湿润鲜艳如后辛草的痕迹,知道自己也许要永远停留于此,又感到一阵轻松。
“对抗大巫祝,颠覆整个苗疆。”厌琼玉吐完血之后好多了,雪白的脸蛋上更显出种灰青色来,低声道,“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可笑呢。其实苗疆的人不都是坏的,我来这里已有一个月了,有个住在我附近的娃娃,还将自己的糖送给我,我纵然真的能成功,那个孩子却说不准再没那么快活了。”
“可是我想到这些都是罪窟的人换来的,我就止不住地恨这群人,觉得他可爱的小脸也惹人厌憎起来。”
厌琼玉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师尊,我好痛苦,我听中原人说修行要断绝七情六欲,你们想要成仙的时候,也要遇到这样的难题,这样的难关吗?我要是死了,岂不是……岂不是逃避。”
这恐怕得问崔嵬,我只是个西贝货。
于观真凝视着她,一时间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一路行来的时日里,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小说、电视、甚至是电影里所上演的作品,那些浓烈的爱恨情仇,那些激荡的情感与暗流汹涌的情节,是危险的源头,是凡人不甘于平凡时渴求的东西,可以身在局外好好欣赏,然而一旦投身入内,就感觉到可怕了。
他自认是个循规蹈矩的人,面对这些事情时,只能以保护自己的方式自私地进行选择——好比说是白鹤生,为了保护自己,他能毫不犹豫地刺伤这个成为加害者的受害者。
然而崔嵬、大巫祝、玄素子,甚至是阿灵,他们都已然超脱这方面了,甚至能够进去走一遭,再安然地踱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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