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新娘子的巫月明细细描眉施粉,不知是耳聋还是口哑,由着对方说去,又将凤冠上的珠子注意调整,免叫勾住发丝,扯得生疼。
‘巫月明’走来帮忙,为其挽发簪花,颊上色若丹砂,细细描绘出个白瓷似的新娘子。她俯下身,贴着脸,镜子里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美,一样俏丽,唯一不同的是新娘子的脸要更稚气更天真,既相似又全然不同,把她们分割开来,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她贴耳询问:“这样的言而无信之徒,你打算怎样报复他?”
“不,这姻缘是天公作美,我……我与他更是两情相悦,媒妁之言,他还用八抬大轿来请我嫁他。”新娘子羞答答地低下头,似很不好意思,又鼓起勇气反驳巫月明道,“他做了官也没忘了我,怎会是什么言而无信之徒,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你这人好没道理,在人家的大喜之日来说这样的话,快出去!”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巫月明冷冷笑道,她握着新娘子的肩,对方登时痛得哭喊起来,她却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低语道,“原来我是这么想的。”
哭声慢慢止住了,新娘子反握住巫月明的手,她仰起脸,带着潮意的眼睛泛着光,呢喃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认命嫁人,成亲生子,不用再受那样的折磨,就算被人说是□□,遭人白眼,被阿爹打死,也好过现在这样……你还要付出多少代价呢,还要偿还多少恩情呢,真的有尽头吗?你真的愿意一生一世都逃不开那人的掌心?”
“住口!”巫月明惊骇地甩脱开新娘子的手,如同甩脱一个廉价的泥胎娃娃般,将新娘子扫在地上,明明她才是施暴者,此刻却连连倒退了数步,脸色扭曲道,“无非就是这种东西而已,凡人的幸福、快乐,依赖于男人的垂怜,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想要困住我,这些还不够!”
她说着不在意,退得却越来越快,很快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房去,一时间丝竹之声与精心布置的喜房都化为乌有,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似要将这一切都抛在脑后。
巫月明没入了一片大雨。
方觉始给于观真造了一把伞,水雾迷迷蒙蒙的,半遮半掩住女子的哭声,如泣如诉,哀婉至极,大夫声音微颤:“该不会梦境里都闹鬼吧。”
于观真感到莫名其妙:“你还怕鬼?”
方觉始结结巴巴道:“我倒是不怕鬼,只怕突然被吓一跳。”
“我想这大概是巫月明的哭声。”于观真一时间无言以对,正想打趣方觉始,却忽然见到了远处站着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声音登时止在喉咙之中。
是缥缈主人。
天地安静了下来,巫月明缩成十五六岁的模样,恍恍惚惚地跪在地上,脸上还带着伤口,头发被黏成一团,活像只被丢弃的幼猫,被泥尘打得全身脏污不堪,除了哭泣,别无他法。
她与猫都注定熬不过这一晚。
缥缈主人玩味地俯瞰众生,站得不近不远,手中的油纸伞被雨拍打作响,滴滴哒哒,抖落一地的水珠,似浑圆的珍珠般滚动到巫月明的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纤尘不染的雪白鞋履。
巫月明抬起湿透了的脸颊往上看,如同看自云端降临的神明,雨水模糊她的视野,她努力地眨动着,不敢似乡下的孩子那样甩头,怕脏了这神仙似的人。她哽咽着,抽泣着,一颗心脏怦怦直跳,凝望着那人倾斜而来的一方天地,水珠子从斜出的伞面倾巢而出,形成一枚枚钉子打在巫月明的脊背上,将她钉死在这把伞中。
天已变得晴朗,照耀着大地上清澈而无波无澜的积水,微微晃动着,如雨汇聚而成的银河在缓慢流淌。
“你是谁?”巫月明怯懦地问道,眼角与脸颊都泛出通红,她已将眼泪哭干,等待着自己未知的解脱,天真浪漫地问道,“是神仙来接我了吗?”
缥缈主人似觉得乏味,他遗憾地望着巫月明,一根根钉子从地上飞起,重新化为水滴积在伞面上,天又再阴沉下来,正待转身要走,巫月明倏然抓住他的衣摆,留下个巴掌大小的泥印,少女睁着透亮的眼睛望他,声音微微颤抖着:“神仙,你能帮帮我,帮我把我的东西带走吗?”
“噢——”缥缈主人终于来了兴趣,俯身问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需得归我所有,你愿意吗?”
他神色未动,那动人美貌顷刻间化为噬人的魔物,眼里透出幽暗寒光,投不进红尘的影踪。
巫月明大声道:“我愿意!”
于观真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巫月明已被看不见的枷锁困住了,如墨入水,浑浊原先的清澈,慢慢坠入到不可见的黑暗之中。
缥缈主人终于笑起来,令于观真呆若木鸡,他早已意识到这张面容十分美丽,然而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有力致命的武器。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缥缈主人从未让这些徒弟接近过一步,否则从刚睁开眼那一刻,于观真就该露馅了。
没有任何人能取代缥缈主人。
巫月明从地上站起,她在阳光下心醉神迷地欣赏着指尖捏着的一截肉块,那肉块似还鲜活,正在蠕动个不停。
“是舌头。”方觉始道,“是人的舌头。”
于观真的脸不禁难看了起来,这种复仇的桥段本该看得大快人心,可是他只感觉到一阵阵头皮发麻,觉得缥缈主人的目光化为阴冷触感顺着脊柱攀爬而上,令神经都刺痛起来。
巫月明的声音很动听,亦饱含深情:“你曾对我许诺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原来撒谎的源头竟长这模样,倒也没有什么稀罕。我那一剑伤你了的根本,想来往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儿孙,其他的我并不多要你,以后再无瓜葛。”
两个大男人不由得□□一凉,都感到寒毛倒立。
巫月明松开手,任由肉块掉落在地,她一脚踩过,漠然道:“原来这些事,这些人,是这般渺小,我居然为了这样的事想要寻死,太可笑了……”
可她的模样,似乎也并不为这样的力量感到心潮澎湃,反而极为失落。
方觉始颓丧道:“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术法是不是真的出了岔子了。”
“倘若没出岔子呢。”于观真默然片刻,想到了之前莫离愁那句心甘情愿,安静了好阵子才道,“假如这些,确实是巫月明觉得愉悦欢喜的事呢。”
方觉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只是这便更令人恐惧了,他干巴巴道:“你疯了么?”
“我没疯。”于观真摇了摇头,轻轻道,“从方才起,我就觉得甚是不对,咱们一路走来全是令她伤心痛苦的事,既如此来,就有个地方说不通。”
方觉始有意缓解气氛,嘟囔道:“好嘛,咱们这是查案来了,你说说看,哪个地方不通?”
“你我所见,她为凡人时苦不堪言,遭情郎与父母背弃,可你我捏造婚嫁之事时,她虽有动容,但并未停留,可见我们并没有猜中她的心事。之后她拜入缥……拜入我门下,你看她神色,可有半分得意快活?”于观真顿了顿道,“我想,你我如今所见,其实都是她喜悦愉快之事,也都是她痛苦绝望之事。”
方觉始叹息道:“我本以为世上许多病症已算得上古怪,没想到比起人心之复杂来,简直是寻常小事。”
于观真心里一沉,有些事是大夫不清楚,可他却一清二楚,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日,叶培风就用自己当做教材,给他上了一堂有关缥缈主人的课程。
正如大夫所说,缥缈主人是吞噬人心的魔物,他的妖异与邪性正是这几个徒弟最恐惧的核心。
巫月明以为自己离开了那个负心汉的窠臼,脱离了世俗的束缚,其实是又跳入了一个新的囚笼。缥缈主人将她关在金贵的小笼之中,用逼仄的空间令她无法动弹,用掺毒的食物令她日渐虚弱。
她变成一只美丽的金丝雀,皮囊饱满丰腴,羽色光泽无暇,灵魂却被锁在这华美的金笼里,枷锁上的咒术是她自己烙下的“心甘情愿”。
缥缈主人在巫月明看见天地之广大时,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她的翅膀。
她怀念着年少青涩的爱恋,父母痛惜愤怒之下包含的爱意;同样也痴迷着超凡脱俗,因缥缈主人而登上仙途的自己。
只是作为前者,巫月明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弱女子,只能祈求他人来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作为后者,她又永永远远是缥缈主人的禁脔,得不到片刻喘息与自由。
并非是方觉始的术法出了什么差错,而是巫月明所得到的一切欢欣喜悦,都付出了沉重而巨大的代价。
巫月明找不到这两段人生最完美的答案,因此如幽魂般徘徊于这解脱与堕落的深渊之中。
第111章
知晓了巫月明真正的病因,二人反而更束手无策。
药效不知不觉过了,于观真从梦中醒来,看见方觉始满头大汗,闭合的双眸在眼皮下滚动着,显然还没完全挣脱织梦术的束缚。他站起身来,忽感到阵夜间的寒冷,就随手取过一件披风系好,慢慢走了出去。
果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一桩意外,早在苗疆的时候,于观真就已从大巫祝那里得知到缥缈主人打开过域,然而那时候他对这个人了解得还不足够深,起码不如此时深刻。
现在的问题来了,缥缈主人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图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于观真格外在意,除去最不了解的叶培风与对缥缈主人近成痴狂的白鹤生暂时不确定之外,剩下的三个徒弟有个共同点——他们都形单影只。
巫月明惨遭抛弃,莫离愁满门被灭,厌琼玉是罪窟遗民,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除了缥缈主人之外,根本毫无依靠。
而白鹤生的情况应当相差无几,叛逃之后也没听说缥缈峰对他的家人下手,他自己更没提起只言片语,极有可能也是同样的状况。既是如此,叶培风无依无靠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不过这两人的情况都只是怀疑,并不能确认。
换个思路,寻常人收徒大多是为了传承自己的本事,会在资质、天赋、心性上下手挑选,可是缥缈主人的挑选标准似乎与此无关,可要说他是在筛选玩物,却也未必。当初灵蛇骨一事之后,于观真特意去翻找过其他书籍,果然记录过几样药物,每样药都对应不同的弟子。
巫月明的筋骨与天赋都算不上极佳,更何况她拜入门下时年纪已至十五六,缥缈主人特意为她炼药洗髓,修行这才一日千里。
缥缈峰自有试药的药奴,缥缈主人倘若只是需要试验品,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这些徒弟并不是一次性用品,可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到底在哪里——死士?不,厌琼玉在缥缈主人离开后就回到苗疆,说明她知道且在意当初的事;工具?那更应当找天赋不错的人,巫月明跟白鹤生都是他费心打磨出来的,未免浪费时间。
缥缈主人可不见得有什么匠人精神。
于观真左右想不出个名堂来,只能站在庭院里头疼,这五个徒弟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缥缈主人,自己无端来到这个世界,说不准也与这件事有关。总不见得都是一时兴起,也许收徒是一时兴起,制药是一时兴起,可不顾伤势都要把自己拉来这个世界绝不可能是一时兴起。
不管是白鹤生所说,亦或是巫月明梦境之中所见,都足以看出缥缈主人身为强者的高高在上,他并非痴愚,不如说,看起来还相当聪明。
于观真来到此处也见过许多修仙之人,有跟凡人一样的方觉始,也有崔嵬与玄素子那样接近仙神的存在,而唯独缥缈主人如同魔物一般,令人感到不安。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呢。
不过往好处想,此人也并非全无弱点。
于观真很清楚胜利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不要神化对手。
五个徒弟对缥缈主人几乎都是又惧又畏,恨不得杀他却都不敢亲自动手,说明恐惧感远远压过仇恨,憎恨会驱动人前进,恐惧却会压垮人,这一点在巫月明身上也有很好的验证。
她已经离开缥缈峰,却没能逃开缥缈主人所带来的阴影。
恐惧很可能是来自神秘、未知,还可能是来源于日复一日的折磨,这些都能凸出缥缈主人的强大与恐怖。如果他只为了虐待这些徒弟倒也罢了,偏偏于观真看到的记录上,他对每个徒弟似乎都倾注了很大的心血,并非只是为了取乐。
这便暴露了一点,缥缈主人不善与人交际,或者说,不需要与人交际,且非常自我中心,因此他对这些徒弟很好,同样折磨起来也全无半分歉疚跟不安,他将这五个徒弟视为私有物,典型的人格缺陷。
缥缈主人因心境败于崔嵬这点是白鹤生与崔嵬亲口说过的,甚至令他在白鹤生心里的形象崩塌,从而导致了这个大徒弟盗走了峥嵘剑叛逃。既会耿耿于怀当年的心境落败一事,说明他有作为强者的尊严,相当自傲。
这样一个性格高傲又不善与人交际的强者,想来白鹤生的叛逃绝不可能是他故意安排,巧布迷阵。如果不出所料,这应当是一场连缥缈主人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意外,而苗疆的神血明明可以帮助缥缈主人治愈自身伤势,却耗费在打开域用以拉来他这种事情上,必然是早有预谋。
以此推测,于观真猜想自己很可能不应该是在那个时间出现,而是因为白鹤生这桩意外导致中途发生了什么事,逼得缥缈主人不得不将他先带来这个世界。
对了——
于观真脑海之中倏然闪过当初见到阿灵时,对方所说的那番话。
半生半死之躯,当时就该死了……
就是这个了!于观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接下来只要问问赤霞女或是方觉始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网文里经常提到过夺舍养魂的相关设定就好了!
他现在严重怀疑自己是被抓来的替死鬼,帮忙挡灾挡劫或者是什么乱七八糟运势的一次性消耗品!
如果这个思路正确,难不成五个徒弟都属于备用品?所以全找孤儿,这样夺舍起来也方便,这样一来,缥缈主人如此自负可怕的性格却对他们尽心尽力就说得过去了,全是为了自己以后方便。
只不过有必要这么拼吗?这堆徒弟里甚至还有两个女孩子,厌琼玉有神血属于特殊情况倒也罢了,收下巫月明又是为了什么?缥缈主人曾在方子上写过她的资质犹如一块朽木,丝毫不掩饰半点轻蔑之意,如果是自己以后要用的身体,巫月明一来是女人,二来资质又差,按道理来讲,根本不该列入考虑才对。
她为何会是例外?还是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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