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桥面,又行驶半刻多钟,就来到杏花村。
春光好,正值杏花盛开的季候,整个村子几乎淹没在一片灿烂的花色中,雨水充沛的缘故,许多花瓣落下铺了满地,有风吹过,花瓣顿时纷纷扬扬。
林殊文拾起落入车的花瓣,马车停在周家门外。
他刚下去,就被一阵忽然随风飘起的杏花雨迷恍双眼,花蕊融成粉白的海,清香沁人,脸颊、发端、肩膀都落了不少花瓣。
他把身上的花瓣轻轻抖落,跟随家丁踏进大门。
周家修建的宅院比平常村户的大上好几倍,进门后还有回廊,分有小前院,中院,以及后院,房子建成楼,每楼至少都修了三层起。
一路上林殊文神色如常。
门前,妇人肤色偏白,墨绿色春衫夹着灰白的毛袄子,发别花钗,此为周氏。
周氏见请来的先生年纪虽小,模样气质却与常人不同,心中暗忖教养甚好。
她笑道:“听闻林先生是从城里回来的,城内林立众多华美的高阁楼台,我们周家与之相比,尚能勉强入眼。”
黛蓝色春衣的少年立在杏花树下微微发呆,须臾后,林殊文反应过来周氏正在与自己说客套话。
他合起唇抿了抿,认真道:“方才眼观几路,见山野如黛,水清似玉,城内阁楼虽多,却无眼前乡野秀丽旷然之美,宅院隐于花色下,不失为桃源仙乡之境,不同的美何必比较。”
周氏笑不合嘴:“小林先生当真是念过书的,说的话和咱们村里人都不同。”
林殊文脸色微红,不知作何回答。
周家能发展到今日,处事手段和普通人自然不一样。
周氏已经看出林殊文性子腼腆,好在肚子里真有些墨水,性子柔和内敛,不像那位冯先生仗着自己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从而心气高傲,遂把自己的一双儿女招出来。
周氏把儿女揽在身前:“这位是给你们找来的林先生,与先生问好。”
两个孩子不过六七岁,乖乖向林殊文道“先生好”,性子瞧起来都有几分害羞,林殊文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他询问孩子们平日学的书籍,打听原来那位先生的授学方式,慢慢摸清了大概。
孩子接触的学识很少,带他们并不难,先从简易通读的《三字经》教起。
专门供孩子念书的学房陈设简雅,周氏隔着门帘观察林殊文和自家孩子互动,默默点头。
林殊文先尝试授学半个时辰,孩子听话,过程还算顺利。
于是周氏与他定好每旬来七日,每日从辰时教到巳时,午时前就能回去。
至于束脩,每个月算五百文钱,因为他每日教书的时辰比较短,且没有考取过任何功名,周家招用他做先生就不用花更多束脩。
林广良过去给林殊文招过城内的秀才做先生,每日学三个时辰,束脩按月算至少有四贯起。
林殊文在心里稍作比对,并未觉得自己受了不公或委屈,他授学时间少,且没有功名在身,怎么能与秀才相比呢?
林殊文动身过来比较晚,此刻轻烟袅然,到了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的时候。
他起身与周氏告辞,不便再留,对方邀他留下用饭,说是晚点派马车送他回八宝村。
林殊文婉然回绝。
周氏叹息:“那就不留小林先生了。”
又道:“今儿后院收了不少鸡蛋,先生带些回去可好?”
林殊文买过鸭蛋,且知道鸡蛋比鸭蛋值钱。
周氏盛情开口,她见家里男人回来了,拉来与林殊文说话。
周家男人面向过于板正,浓眉眼厉,看上去颇为凶悍。
林殊文有点怕,不敢再言,收了周家装好的一小篮子鸡蛋,挂在胳膊往八宝村的方向走。
南边山多,出了门就很难分辨方向,林殊文半眯眸子,天色阴,无法凭着落日找到东南西北,就向村民问路。
村民为他指路,又问:“后生你从哪个村过来的啊?长得好俊俏,婚配了吗?”
林殊文含蓄的弯起眸子:“家住八宝村,尚未婚配。”
村民还要再问,山谷袭来骤风,飞沙走石,遂道:“要下雨咯,后生你快回家,耽搁时辰要淋湿啦。”
林殊文小声告辞,挎着一篮鸡蛋步履匆忙。
步行至半途就下起了雨,春时昼短夜长,一旦下雨,周围暗得愈发快。
林殊文加大步伐,从杏花村赶回八宝村约莫半时辰脚程的功夫,
回到旧屋四周黑漆漆的,林殊文用火折子点了蜡烛,烧火煮稀饭,在米上放了两个鸡蛋窝着,米熬得软烂,鸡蛋自然也熟了。
两个鸡蛋夜里吃一个,剩下一个留到明日。
*
林殊文来到杏花村已有月余,每日一早按时步行至杏花村周家,他准备教完上旬,等休沐了就去县城的府衙登记,再回来领一块官田。
待月末束脩发放,花钱请师傅把老屋子的房顶做些修缮。
被褥也要买一张,下雨的春夜很是潮冷,林殊文裹着三件外衣都捂不暖身子,只能依靠柴火取暖。
一日授学结束,午时起天色阴隆低沉,磅礴雨势砸得屋檐彻响,起了雾后四处看不分明,宛若黑夜。
这场雨阻断了林殊文返回八宝村的路,在周家静候一个时辰,雨还下着。
林殊文怕再晚些就耽搁了时辰,一咬牙,撑开伞就从周家门檐小跑离开,鞋底一下子就湿了。
弱下的雨势在半途突然转盛,林殊文观望四周灰暗的山野,哆嗦着半湿的身子,气息不稳,坚持再跑一会儿就能过桥。
岂料归途多变,河面水涨得极高,漫过桥道,根本看不清桥原有的样子。
水势湍急,整条桥都被淹没了,此刻若冒然上前,无异于断送性命。
林殊文抹开从伞下渗入的水珠,拐了道,欲寻其他地方避雨。
马声嘶鸣,他疑惑地沿声而行,眸子蓦然睁大,竟看见一支商队。
这支商队的旗帜标识林殊文看不真切,在浩大雨势中竟架起好几顶帐篷,每顶帐篷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
护卫瞧见有人闯进商队圈围的地盘,扬声一喝,问:“来者何人。”
林殊文断断续续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他浑身湿冷,开口回话嘴唇都抖不开了。
再这样下去估计会受了寒冻死,林殊文不得不向护卫求助:“大、大哥,我能不能、借、借你们的地方避避雨,太、太冷……冷了……”
护卫举着灯打量,见少年瘦弱狼狈,只道:“你等等,我去问问我家主子。”
林殊文紧紧抿嘴,不让寒气入喉,轻轻点头。
护卫走很快就回来,看着林殊文,道:“进来。”
林殊文:“多谢。”
周围几顶帐篷都坐满了人,雨势浩大,一群人在帐内搭着桌吃饭饮茶,林殊文瞧见人多,心口蓦然一紧,贴在角落,恨不得挤进缝隙里。
领他进来的护卫咧嘴一笑:“小子怕羞啊?”
林殊文扭头,湿发贴在两鬓,露出雪白的脸颊,狼狈羸弱。
山野四周早就暗了,帐内点起好几盏灯。
护卫借着光看清林殊文的模样,纷纷噤声。
有人清了清嗓子:“你、你是哥儿?”
难怪会那么怕生害羞。
七八名护卫端直身姿,领他来的那位道:“前边还有间小帐,你过去歇着。不过小帐后边是咱家主子的帐篷,切勿发出太大动静。”
林殊文:“不必……”
护卫起身:“快别磨蹭,跟我来。”
林殊文去了那顶小帐篷,帐内放着张桌椅,他身上的衣物湿,一直站着没坐下。
有道雷光闪电贯下,林殊文顾不上太多,立刻坐在椅子上把脸埋进膝盖,环起的胳膊哆嗦。
林殊文自小就怕打雷闪电,此刻又冷又惊,惊惧之下不得不抖声念叨什么,企图转移心力。
念的正是清净经。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
起初少年音色磕磕绊绊,而后慢慢恢复平稳。
不知过去多久,雨声弱小,林殊文不敢继续停留,拿了一盏护卫送给他的灯,在灰暗的夜色里迈起湿/漉漉的腿离开,
护卫看他走了,一打手势,让周围的人收拾东西。
他走到最大的那顶帐篷外,叫:“主子,雨势渐弱,东西收拾好可以继续上路,前边就是八宝村。”
护卫等了等,纳闷,正欲开口,却听他们主子略微倦意低沉的嗓音响起。
“谁在外面说话。”
护卫:“啊?”
又连忙开口:“莫非是方才借地避雨的少年?”
帐内,商队主人一袭玄色暗纹长衫,单手支着下颌,瞳色浅褐,微微不解。
他素来不喜雨夜,太扰人,可方才短暂的梦境让他久违的走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待修~!
明天收留淋雨小猫到车上一起坐!
第7章
雨势渐小,沥沥地打着帐篷。
罗文见自家主子纹丝不动,神情不像有怒气,遂问:“主子,发生何事?”
严融之:“是位少年?叫什么名字。”
罗文惊讶,揣摩主子话里所指,连忙解释:“我瞧他是个哥儿,怕他不自在就没问。”
又补充道:“若主子想知道,咱们即刻出发,应该能在路上遇到对方,他自称住在八宝村,和咱们恰好同一条道。”
何况途径八宝村的唯一一座桥,已被河岸涨起的水淹没,少年脚程再快,怎么都过不了桥,势必需要等待。
罗文纳闷,看着主子欲言又止。
他自小追随主子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十几年下来,想给主子说门亲事的人不在少数,但主子从不正眼相看。
途中,见过的异族美人热辣风情,愿意追随主子的也不是没有。
温柔的、乖巧的、热辣的、艳丽的,无论男女,主子一门心思发展生意,将名下的地扩了再扩,生意商铺更是遍及郦朝,今年三十而立,就差娇妻美妾在枕、定个安稳栖身之处了。
从前没有半点心思的人,此时居然问起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年?
罗文毕竟跟了严融之许多年,心思敏锐,有的事盘旋在心里转个弯,整个人猛地打抖。
他道:“主子适才睡了?”
严融之半阖双目:“嗯。”
罗文诧异,暗道主子能睡着的确比婚嫁亲事还要重要。
“与少年有关?”
严融之颔首:“听他念经文,不知不觉就睡了。”
罗文声音都不利索了:“那、那咱们立刻启程,定能再见此人。”
话音刚落,罗文马上招呼商队即刻收整干净,一支三十余人的商队在灰暗的夜色里继续前行。
*
风雨声不止。
山野之间仍飘着细密雨丝,林殊文站在岸桥后,拎着好心护卫送的提灯,眸光闪烁。
这场暴雨耽搁了许多时辰,河水蔓延,不知道要过几时才能回到家里。
铜铃声近,车轱辘碾过泥水,他闻声扭头,和骑马走在最前边的护卫对上目光。
正是好心赠他提灯的护卫。
罗文瞥见少年单薄立于桥边的身影,心头骤跳。
乡田山野、烟水之雾、弥漫的夜色,一盏竹贯明灯照出少年半面容色,仿佛仙凡之境融合,看不太真实。
他张嘴欲言,掩唇清了清嗓子。
林殊文先开口,声音不大:“是你啊,你们要走了?”
罗文:“对啊,我们也要去八宝村。”
闻言,林殊文侧目,既有少许好奇,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
罗文见少年单薄的身影微晃,想起还有正事,立刻说道:“眼下水漫过桥,一时半会不能过道,你到车上坐着避避风吧。”
林殊文觉得不妥。
罗文又道:“这是我们主子的意思,主子走南闯北,结交的朋友甚多,善缘也结了不少,此事多一桩少一桩都一样,若再耽搁,只怕你明日要病坏了。”
林殊文仍有迟疑。
直到车厢传出一句“上车吧”,林殊文听着那道微冷沉厚的声音,心里仅存的那点微末动摇顷刻间烟消云散。
护卫咧嘴朗笑:“我叫罗文。”
林殊文:“我、我叫林殊文。”
罗文:“哟,咱们有缘,字都碰了一个同的。”
说着伸手扶少年上马车,人轻得跟猫似的。
大半边身子被送进车内的林殊文扭头,望着罗文,道:“谢谢你。”
罗文仍笑:“不妨事。”
还特意叮嘱:“我们主子在里头,进去吧。”
对方自然爽朗的笑容使得林殊文心底踏实了一点,恍惚间没听清这句话。
入了车厢才发现与他想象中的有所不同,比他过去乘坐过的马车都要宽敞。
林殊文脚下踩着软毡,冒雨从杏花村出来步行一路,鞋底布满泥水,一踩,毡子很快染上脏污。
少年错愕,捏紧提灯的手柄,紧接着耳尖泛红。
毡子的乘色和材质一看就知道是好料子,他刚上车就把主人家的东西弄脏,十分羞愧。
林殊文转身低头:“我还是下车……”
话被对方打断:“不必。”
不同于青年或少年开口时独有的清亮明润,商队主人的音色低稳成熟,他道:“先坐下,无需拘谨。”
林殊文本就不善言辞,当着生人的面更甚。
他脸都没抬,兀自坐在车厢最外,提灯放在身前,人和灯加起来拢共只占一小角,避免弄脏更多地方。
严融之倒了杯茶,玉盏执在骨节分明的指间。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神情少有的放松。
林殊文舔了舔嘴唇,垂眸:“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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