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罗文送他回去,照常请他吃宵夜,连吃食都提前打包好。
林殊文忙摆手,急得开口说话的速度都快了些。
“我不能收。”
少年一急模样就可怜,好似受到欺负,罗文道:“好吧,那就不吃。”
当天夜里罗文送林殊文回家又返回严宅后,总觉得别扭,翌日找到他家主子,道:“小先生胆子小,昨夜我让后厨打包好宵夜,给他装几份带回,话还没说一句呢,他看上去就要哭了。”
这些年在外闯荡,罗文跟着主子风里来雨里走,哪接触过这样别说碰,光说一嘴就好像要碎掉的人啊。
严融之:“知道了。”
罗文揣测不出主子意思,既然主子没发话,年轻人喜好的点心吃食,定还要每日备着的。
*
天蒙蒙亮,窗后几扇芭蕉叶还沾着露水和春雾,农民都往山上、田里赶,忙着干活了。
林殊文隐隐听到鸡鸣,迷瞪瞪地睁开双眼。
眸底蒙了层雾似的,他蜷在被褥间挣扎,撑着酸乏的胳膊爬起,腿沉得厉害,身子一晃,又倒回木板床上,眼皮慢慢落下。
林殊文因贪睡耽误了农忙的时辰,他喝了些熬得过软的粥后立刻匆忙往自己的田赶,继续清除荒田。
乡村人口比较稀疏,没有城内那种车如流水的繁华。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官田,田与田之间并非紧密挨着,间隔甚远。
林殊文分到的这亩地若都重满农物,粮食完全足够他吃一年剩余。
八宝村这带的地都不错,土质好,田都不是薄田,把荒田的杂草清理得差不多,就能下种子种植。
林殊文抱起一捆杂草放到田边拢好,眸光忽然从草垛抬起,落在前方步行而来的两道身影上。
罗文惊道:“小先生,这儿都能碰上你啊?真巧!”
林殊文双脚还踩在泥地里,卷起的衣摆露出两条纤细白生生的小腿。
他放下衣摆,一样吃惊:“严爷,罗大哥,你们怎么……”
罗文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迎风展开,示意林殊文看。
是一张田契。
罗文道:“我家主子分到这块地,过来看看。”
林殊文暗想:严爷名下拥有那么多地,又是生意人,还要分田么?
似乎看出他内心所想,罗文笑道:“我从小跟着主子从许多活儿做过来的,其中就有农活。”
林殊文更诧异了。
罗文没有多说,见好就收。
相邻的地多了道巡田的身影,林殊文观察严爷状态自然,仿佛与每一抔土每一株草木融合一体。
他自城里下乡,诸多农活都做不适应,给荒田清草也是动一下歇一下的,完全比不上严爷的自然利落。
严融之回头,瞥见探头往此处张望的少年缩回脖子,淡淡牵了牵嘴角,像未发现似的,没有点破。
申时刚过,林殊文就把杂草清得差不多,打算跟莫布家买些种子和菜苗。
他坐在地上,用田垄的水清洗手脚。
离开时还特意走到旁边那块田,望着那道高大的身躯:“严爷,我先回去了。”
严融之看着他:“路上当心。”
林殊文浅浅笑了下,点头。
*
林殊文到莫布家找莫婶买了些种子,他烧水沐浴,把早上剩的粥热了热,就着莫婶刚才给的南瓜饼,吃完就睡了。
夜里忽然惊醒,跑到门外转了圈,发现罗文竟然没有来。
林殊文不知道严融之看他在田里忙了半天,晚上就不让罗文接他上门念书了,想他歇着。
林殊文没往那方面想,毕竟收钱办事,严爷给他发了束脩的,哪能偷懒?
于是背上布包,望天色阴沉,拿把油纸伞挑起灯笼就往严宅的方向走了。
二刻钟后,看守宅门的管家把林殊文迎进院子,罗文接到消息,惊讶:“小先生,你怎么还过来?”
林殊文道:“我想你可能有事,就自己走来。”
说完脸红,明明自己收钱办事,还要主人家每日派车登门接送,这算什么?
罗文领着林殊文走到最深处的寝屋,严融之看到林殊文来了也有点意外。
林殊文的声音对他很有效果,他这两晚陆续多睡了几个时辰。
林殊文路上走二刻钟就疲倦了,他强撑着打起精神,端正坐好:“严爷,可以开始了。”
和往时一样,等严爷阖眼后林殊文就悄悄走出屋外。
他抱着疑惑,向罗文问:“为什么严爷每日都要我晚上来念书呢?他分明倦了,这样听书也听不了几句。”
罗文笑道:“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林殊文不解。
罗文道:“我家主子多年来难以入睡,常常几日几夜都不得阖眼,偏偏一听小先生的声音就能歇下。”
林殊文诧异:“啊……”
他喃喃:“不能入睡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为此,林殊文给严融之念书愈发上心。
他白日去田里忙半天,入夜就到严家给主人念书。
一来二去,有天还没把严融之念睡着,自己的脑袋一歪,倒在案几没动。
严融之瞥去视线,起初以为林殊文只是念倦了睡着,倏地觉得不对,沉声唤:“小先生。”
甫一靠近,才发现林殊文昏了过去。
严融之抱起少年,眉宇几分阴沉。
怀里的少年很瘦,他把人放回床上,静静看了几眼。
罗文正在院里小酌,听到开门的动静转头,望见主子出来,还没出声询问,就听主子吩咐:“把秦元带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嚯嚯,不爱惜自己不怎么吃东西的行为准备被发现!
第11章
八宝村没什么大夫,乡民们生病多靠经验用药,实在严重,就租辆马车去城里让大夫看诊,愿意花钱的,则把大夫请回家中。
随严融之回来的商队里配有大夫,居住八宝村另一处。罗文从马厩牵了匹马,很快赶到秦元家中,把睡得天昏地暗的青年拎出门。
布衣青年困得睁不开眼:“老子上山采了一天的药,好不容易早早睡下,你拎我去哪儿?主子病了?”
罗文摇头:“有人病了,你给看看。”
秦元疑惑,既然主子没病,何必大半夜让他跑一趟,莫非那人来头不简单?
严宅灯火半明,到了主人休寝的院落,光线就更暗了些。
秦元见到睡在主子床榻的少年,惊讶咽在嘴边。
严融之道:“替他看看。”
秦元点头:“好。”
诊过脉检查,没什么大碍,只是……
秦元实话实说:“主子,这位公子身体底子忒差了点,和他年龄相仿的,除了落魄街头几天吃不上一顿的乞丐,没哪个长成他这般瘦弱的。他昏过去是因为身子虚弱,平素想来很少吃东西,疲累稍微缠身就这样了。”
罗文喃喃:“饿昏的啊。”
关于林殊文,八宝村还传着他的一些闲话,严融之素日里喜欢清净,或许没听过,但罗文爱凑热闹,来到村里日子不久,基本都混熟了,所以关于林殊文的那些话自然知晓。
他把乡民们关于林殊文的议论转述给自家主子,又问:“需要查一下林公子么?”
严融之:“不必。”
等林殊文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倘若真的查了,只怕会让少年更加受惊害怕。
人都从房间遣散后,严融之坐在榻边静静望着少年的睡颜。
林殊文瘦得下巴尖都出来了,不知梦里是否看见令他不高兴的事,色泽浅浅的唇抿成柔软的线。
严融之投出还未收回的目光,落入少年蒙着泪雾睁开的眸子。
林殊文呆呆与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相对,猛然起身,头脑立刻涌起眩晕。
他脸色惨白,胳膊下意识扶住严融之伸出的手臂,凭借对方扶他的力道缓过这阵难受。
“严爷?”
他痴痴地问:“我睡过去了?”
严融之似乎有一息的无奈,开口道:“小先生昏过去了。”
林殊文:“啊……”
严融之目不转睛,深邃的眼凝着他:“为什么不吃饭。”
林殊文:“……”
似乎心虚,抬起的眸子轻轻掩下,长睫宛若两把扇子颤动。
严融之没把这事给他糊弄过去,接触的日子虽然不长,却也把少年下意识回避的习惯摸清了个大概。
平素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关身体,人都在自己面前昏了过去,哪里还能给他糊弄过关。
男人稍微倾身,靠近了,有股干燥的暖香,恍若木质的味道袭来。
林殊文脑袋垂得愈发低。
严融之再次耐心地询问了相同的话,瞥见少年雪色般的脸快要埋进被褥,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比起当日在桥边见你,如今又清瘦几分,我叫账房先支这个月的束脩让你拿去用,可行?”
林殊文低声道:“我还有钱……上次到周家授学时,得了两百文,有存余的。”
严融之静静看着他,林殊文别过眼。
外人都传林殊文温顺内敛,实则他对人对事,回避居多,遇到不想说的,就闷声糊弄过去。
譬如罗文热情的邀他吃宵夜,林殊文总摇头拒绝,对方再问,他就安静地垂首不语,低眉垂眼的姿态,看着乖,还有几分可怜,罗文好几次想再问都开不了口。
此刻和严融之独处,林殊文又习惯露出这副模样,本来想着自己安安静静的等一阵就过去了,哪想刚抬头,对上这人黑若漆夜眉目,呐呐无言。
严融之明显还在等他的答案,林殊文糊弄不过去。
他心想,怎么这招就不管用了呢?而且严爷看上去是要等到他的答复,神态虽然温和平稳,但就是把林殊文压得内心微微发紧。
他像做错事那般,轻声道:“吃了东西的。”
严融之长眉一挑,林殊文又道:“入夜之前喝过半碗粥,还吃了莫婶给的南瓜饼。”
他犹豫补充:“吃了半块。”
严融之:“只吃这么点?”
林殊文:“……我、我尽力吃多几口了。”
他并不热衷口欲上的享受,强迫自己要进食,更多的则是出于保持体力的关系。
严融之若有所思:“我饿了,小先生陪我用些粥膳可好?”
林殊文拒绝的话咽回嘴边,似乎被对方那双眼睛吸住:“嗯……”
*
后厨很快送了热食进屋,严融之看着拘谨坐在案几一侧的少年,示意所有人都出去,随意布了几道菜,自己先动手,林殊文才慢慢有了动作。
只一会儿的功夫,严融之发现林殊文吃东西只吃摆在面前的,食量极小。
他问:“没有合胃口的?”
林殊文把嘴里的藕片咽下:“都好吃。”
严融之道:“你太瘦了,再这样下去容易病倒,挑喜欢的多吃些。今日尚且由我能看着,小先生有没有想过,若事发突然,昏在路边身边无人怎么办。”
林殊文呆了一瞬,脑海浮现自己上辈子外出觅食昏迷在路边滚落坡底的事,不由颤了颤。
“严爷说的对,是我任性了。”
严融之把少年心事重重的模样收进眼底,此刻未再多言,给他盛了碗汤。
林殊文安静捧过,乖乖地把汤汁喝到底。
时辰稍晚,林殊文不再久留。
走时他有些迟疑,纠结片刻,还没想清楚话却脱口而出。
他问:“严爷,明日你还去田里么?”
严融之道:“嗯,”
低头看着少年浅色的眼瞳,“怎么了。”
林殊文连连摇头:“……那我先回去了。”
他跟在罗文身后离开,走了会儿,忽然停在回廊扭头,正对上仍在门前目送自己的那道目光。
林殊文一愣,抬起右手朝宅子的主人晃了晃,自觉似乎有点傻气,忙转过身跟上罗文。
罗文挑着提灯凑近:“小先生可是身子不适,脸色瞧着似乎红了,”
林殊文摇摇脑袋:“不妨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第12章
翌日,林殊文起了个大早。
清晨春寒重,他裹紧外衣,站在窗口旁边望着外头的芭蕉叶呵了几口气,想起什么,立刻把夜里留下的火炭移到石灶底下。
林殊文熬了稀饭,窝两个馒头,再把从莫婶那花几文钱买的咸干菜热一热。
稀饭配点小咸菜,还算开胃。
林殊文肚子吃得微微鼓起了,再把剩下的馒头用油纸装好,放在布包上往身前一背。
他走进院里收拾竹篾,把买来的菜苗小心装好放入,水囊别在衣带收得纤细的腰间。
原地出了会神,走到门后的林殊文忽然仰头,半眯的眸子映出阴凉的天色,思忖稍瞬,将立在门后那把素简的竹伞一并戴上。
阴天,空旷的荒田上飞起一群从山谷涌来的白鸟。
山鸟振翅,咕咕叫了一阵,又纷纷飞走,露出从远处渐行渐近的少年身影。
严融之立在田岸上望着走来的少年,骨架子小,又瘦弱,身前、背后、腰侧,甚至手上都提拎着东西。
少年身上的竹篾和布包晃了晃,不知怎的,严融之眼底浮起轻微的笑意,有点想笑。
林殊文自觉走到男人身前,他的身量和骨架都远不及对方,仰起一张雪白的小脸看人,睫毛颤了颤:“严爷,你来得好早。”
严融之道:“刚来不过半刻。”
林殊文“哦”了一声,面颊染上少许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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