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间放下了杯子,在他无声的审视下,缓缓道:“此话从何说起?”
“萧不容是突然冒出来的,当年他初有声名之时,我便查过他,他那一手的医术是凭空而来,如你这一手的木雕。”穆澈道:“只是,他不如你谨慎,还知道请个师傅现学现卖。”
穆云间迅速在脑子里思索,怎么解释这件事,然后反应很快的道:“我是天才,不行么?”
“当然可以。”穆澈玩着扇子,道:“我今日来找你,也不是逼你承认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听说萧钦时此次过来,多次纠缠于你,你我同为男子,我多少能够明白,被小疯狗缠上,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他还是个小公狗……”
穆云间嘴角抽了一下。
穆澈懒懒道:“你是我的侄儿,无论你需不需要,我都应该为你解决烦恼,我手里有人,有钱,有能力带你离开关州,到萧不容找不到的地方……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是对他不胜其烦吧?”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穆澈道:“一辈子被他纠缠?穆云间,你知道穆云敬是怎么死的吗?”
穆云间道:“不知。”
“萧钦时固然武艺高强,可他到底太年轻了,单论领兵打仗,两军对垒,他不是我的对手。”穆澈思索着,道:“倘若只是这样,以北境的兵力,我们不至于三年就败了。”
“他……做了什么?”
“他亲自潜入禹城,将他抓上城楼,剐了。”穆澈没有错过穆云间煞白的脸,道:“我的确想过他手段偏激,可能会做出一些极端行为,我以为他顶多在进攻方面激进一些,年轻人嘛,总能理解,但我没想到……他会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剐了穆云敬,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穆云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能想象,穆云敬的肉从他手里的刀上被刮下来的场面吗?”穆澈摇头,道:“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你,不必吓我,他什么人,我自然清楚。”
“那你能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吗?”穆澈反问,道:“你能接受被这样的人纠缠一生?他偏激狂妄,形如恶鬼,那只手不知剐了多少人,你夜里被那只手触碰的时候,不会做噩梦么?”
穆云间瞪他。
穆澈又缓缓摇了摇扇子,轻轻摇头,道:“你接受不了,云间侄儿,你太善良,太温柔,太美好,与他全然不相配……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与那样的人在一起,未来会是如何的水深火热……”
穆云间呼吸有些急促。
演员的职业病,让他习惯性地去代入了一下被偏执狂缠住的景象,一幕幕情景在脑中展开,压抑的情绪犹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他爱你时,或许可以把心都挖给你,可若他不爱你之时,你当年所有的背叛,都会成为他心头密密麻麻的刺,你要时刻关注他的情绪,谨慎小心地让自己不要惹怒他,否则他就可能随时爆发,把你掐死……”
喉咙被扼住的感觉重新回到记忆之中,穆云间瞳孔收缩,对方癫狂的模样一如昨日般清晰可见。
“穆云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如今还想骗我——”
“我爱你敬你,你却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癫狂的表情中,忽然有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猛地将穆云间砸得清醒。
他平复了起伏的心绪。
萧钦时如何,不需要旁人来点醒。他曾在书外了解过他的一生,知道他在面临许多事情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也亲身与他在一起过了数月。
他见过萧钦时有多恐怖,但也清楚两人亲近之时,他有多纯粹。萧钦时偏执残忍又疯狂,可他也有温柔单纯甚至乖巧的一面。他能在发现自己彻底控制不了自己之后,选择自废武功,就足以看得出他并非善恶不辨,是非不分之人。
他被穆氏抓走之后,受尽折磨,形如厉鬼,疯癫似犬,可也能在虞昭寻到他的时候,瞬间安静下来,听话地合上眼睛,在母亲的怀里安详离世。
面对害自己之人,他从不手软,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恶毒与暴虐。可他对善待自己之人,却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温柔与赤诚。
他生不受辱,死不受荣。一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恰如一面镜子,映出世间百态。
“萧钦时的确残忍。”穆云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对敌人,他为何不能残忍?他剐了穆云敬,那是因为穆云敬心思歹毒,害他不浅!可你也说了,我是温和之人,我若不害他,又何须谨小慎微,岂会水深火热?”
他本都要动容了,却忽然又奋起反抗,穆澈略感愕然。
“他偏执,却也纯粹。”穆云间缓缓道:“你予他一枝柳,他便还你一树荫,你予他一道鞭,他自然要十倍讨还。”
他看向穆澈,眼神清晰而坚定:“我与他的事情,无需外人置喙。”
第51章
穆澈又一次端起水杯, 里面的水已经空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穆云间便垂眸,提起手边的小壶为他斟满。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穆澈道:“只是想帮帮你。”
“是想帮我, 还是想借我之名杀了他?”穆云间道:“我固然不喜欢他,也没有恨到想让他死。无论他日后会如何待我,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都不能为了自保去伤他性命。”
穆澈又沉默了一阵, 重新摇起扇子,轻叹道:“穆云间,你姓穆,但你真的是穆家人么?”
“这又是从何说起?”
“穆云敬是你的亲兄……他被千刀万剐,你却还能站在敌人的角度去想问题。”穆澈望向他, 道:“穆云间,你当真, 是这世间人么?”
从那日萧钦时被卷丹看到手上的扳指之后, 穆云间就清楚,穆澈定然已经明白了一切,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 穆澈的直觉这么敏锐, 不光知道了他是当年逃走的小公主, 居然还隐隐约约对他真实的来历有了好奇。
“他虽是我亲兄, 可我几乎从未见过他,还不如与萧钦时相处的时间更久。”
穆澈似乎有些遗憾,“我此次来, 是真的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穆云间并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穆澈一生藏在幕后,直到后来萧不容打掉了他所有的枪, 他才露出痕迹,被萧不容射杀,是真真正正与萧不容周旋到最后的人。
他今日来找穆云间,毫无疑问想再要一把枪,有穆云间这个前朝皇子在,他才有可能师出有名,继续搅风搅雨。
不可否认,穆澈的提议很诱人,他清楚穆云间想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有了萧钦时这个粘人的家伙在,他的自由将不复存在,倘若穆云间仅仅是站在穆氏一族的角度去看萧钦时的话,他真的可能会答应穆澈,请他下手杀了萧钦时……可他却不仅仅只是看到过萧钦时凶恶的一面。
穆云间送他到院门前,他并不确定穆澈是否真的放弃了拿他做枪的想法,如果穆澈真的要逼他的话,把他是前朝皇子的身份捅到萧不容面前,那他就不得不上穆澈的贼船了。
“小叔。”他开口,换了个称呼喊对方。
穆澈眉梢微扬,唇边漫出笑意,道:“侄儿请说。”
“如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小叔也难得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我呢……自幼在深宫之中,受尽欺辱……”
他垂着睫毛,穆澈的眸子也微微动了一下。
“我明明是男儿身,却不得不做女娇娥,只为了在那深宫之中讨一口饭吃,我自幼,没过过什么特别舒心的日子,有时甚至不得不应对……阉人的骚扰……”
穆澈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住了他。
“我不似小叔这般,有号令群雄之力,也不似紫衣大哥那样,有一身自保的武艺……许是在那宫墙过高,限制了我本该属于男子的野心,我年幼之时,唯一的想法便是有朝一日可以出宫……”穆云间笑了一下,道:“可我等啊等啊,却等来了国破的消息,我差一点被萧不容纳入后宫,可依旧阴差阳错成了萧太子的通房……我知道,于许多人眼中,男扮女装十分让人不耻,那段经历我也不愿再多提及……如今我更名君子陶,便是想要于过去那段屈辱的记忆告别……
“小叔,我很满意如今的生活,我知道小叔有鸿鹄之志,也许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光复前朝,但我不想,前朝在时,我没有享受过半分荣华?可它倾颓之时,我却受尽了它的拖累!”他嘴唇微抖,眼角都微微有些发红:“小叔……我再也不想与前朝有半分关系,这天下谁坐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如寻常百姓一般,就这样平淡的过一生……还望小叔成全。”
穆澈什么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他一步步地走在湿滑的山路上,脚下的靴子隐隐染上了湿漉漉的碎叶子。
穆澈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去看那片叶子。
卷丹察觉,起身取来一根竹片,轻轻给他拨了下来。
“他说想要平淡的生活……”穆澈低声道:“我也曾如他一般,想要平淡的生活。”
可是这个世界却不允许,他在最单纯的时候失去了最亲近的人,也在最赤诚的时候遇到了最恶毒的人,更在最弱小的时候,经历了最深的噩梦,再也无法挣脱。
“卷丹。”
“婢子在。”
他抬眸,望向蜿蜒的山路,道:“他明明是穆凛的儿子,为何与他一点都不像。”
“云间殿下……”卷丹下意识改了口,道:“也是不受重视,不被期待之人。”
穆澈继续抬步往下走去,手中的折扇虚虚的垂了下去。
“我今日来是要算计他,他为何要对我掏心掏肺……我岂会在乎他经历过什么……”
“穆云间……他身上还有许多,我看不透的地方……卷丹,他若不能为我所用,我还要留他么?”
卷丹拧了下眉头,低声道:“无论主人做什么,卷丹都会与主人站在一起。”
穆澈轻轻笑了:“你不是喜欢他?”
“卷丹相信主人的判断。”话落,她顿了顿,道:“但主人做决定,极少会问旁人……”
她没有说下去,穆澈只有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才会对身边人发出疑问。
刚刚开春,山间的树还有些嫩绿,天边的太阳已经西斜,露出大片橘红霞光。
穆澈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低矮处,转出了一个正在上山的人。他一袭粉白衣衫,发带也是粉白色的,腰间叮叮当当挂了一堆惹人注目的牌子,钱袋子里还有一个金元宝呼之欲出。
四目相对,萧钦时也停下了脚步。
穆澈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那个一身粉嫩,都挡不住眼中阴鸷的青年,半晌,才缓缓往下去。
萧钦时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隐有杀机升起。
两人越走越近,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萧钦时忽然道:“你来干什么?”
穆澈清楚他有心搞事,当下微微一笑,道:“寻子陶贤弟话话家常。”
“他与你有什么家常好话?”萧钦时道:“他什么时候成你贤弟了?”
情况不妙,这萧太子这几日就一直在他楼下晃荡,本就有心找茬。但穆澈如今手里无枪,倘若真伤了太子,朝廷追查起来,楼中那些姑娘只怕都要受到牵连。
他心思微转,表现的更加和善,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与子陶贤弟一见如故,是相当好的朋友。”
“他素来独来独往,可没听说过跟谁是特别好的朋友。”萧钦时觉得他在刻意挑衅:“你为何要主动接近他?”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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