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余愿是不会哭的。
第56章
整个寒假,章书闻几乎都在打工里度过。
这个年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章小月给章书闻打电话让他们回去吃团圆饭,章书闻婉拒了。章小月给他打的两千块钱他也没有收。
开心的事有,至少他偶尔休假能和余愿在家吃顿晚饭,也能带余愿到附近兜兜圈。娱乐活动少得可怜,但省钱有省钱的玩法,从大学城坐三十分钟的地铁去看高耸的广城塔。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站在塔面投射出来的炫目的光里,看江中一只只游走过的轮船,看登顶广城塔的旅人,看星星看月亮,吹着风,看广场上拎着灯笼蹦蹦跳跳欢笑的小孩,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开学之后,章书闻越来越忙,忙学业,忙模特队的事情,忙兼职。林涵给他介绍了不少商场活动,展子站台、迎宾礼仪,甚至还有小型会议的主持人。正如林涵所说,章书闻的外形出类拔萃,在这些需要“撑场面”的活动里很受欢迎。
即使这样说起来很肤浅,但确实不能否认一副好皮囊让章书闻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以相对轻松的姿态去赚取资金。
第二学期,学院各项评奖活动和市级省级的赛事陆续展开,有不少高含金量的竞赛,既是评选奖学金的标准之一,也对往后的履历颇有加成。章书闻收到上一届师兄师姐的邀请,加入了他们的团队,一同参加各式各样的软件设计大赛,而这无疑是一场长长的拉锯战。
人都要懂得取舍,章书闻考虑过后,舍弃了周中的兼职,挪出更多的时间学习。
他像个不停歇的陀螺连轴转个不停,这种高强度的生活非但没有磋磨他的意志,反而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有更多的动力去迎接每一场挑战。
章书闻认识了更多的人,结交了更多的朋友,有了更大的社交圈,他的世界一点点充盈起来,变得更加耀眼、出彩。
反观余愿,依旧停留在一亩三分地里打转。
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情。社交是余愿天生的短板,他难以主动地去和旁人接触,从小到大,他甚至没有一个朋友——他不是不需要朋友,而是没办法和大多数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章书闻是唯一的例外,也是他的全部。
在学生公寓里的时光很漫长,很小的时候,小到他还没有认识章书闻的时候,小到他还没有太能记事的时候,他也经历过这样一段日子。王如娟离异后,为了能保住工厂的工作,曾把他锁在了家里整整两年。
有一回,余愿太想念妈妈,踩在小板凳上,站得高高的,以为这样就能越过厚重的铁门看见归家的身影。可惜的是,他没看到妈妈,反倒踩空摔到了脑袋,起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
不过妈妈很快回来了,抱着呆呆的他嚎啕大哭。
妈妈在哭,他在咯咯咯地笑,妈妈一定不知道,他的后脑勺很疼,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后悔站在板凳上。
快四年了,妈妈的脸清晰地印在余愿的心底,但妈妈的声音已经变得模糊。
“我们愿愿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是上天送给妈妈最好的宝宝。”
不是的,他很笨,他考不上高中,跟不上哥哥的脚步。
他也很想变成很厉害的人,但他始终没有那个能力。
绘本上的色彩依旧鲜艳,红橙黄绿青蓝紫,是余愿一笔笔涂出来的。彩铅里的黑灰色皆不翼而飞,余愿知道,哥哥偷偷把它们都丢进了垃圾桶。
他有一双彩色的眼睛,用来欣赏五彩缤纷的世界,在余家的时候眼睛突然被蒙了起来,于是笔下的动物也都变得漆黑,是哥哥把他从泥沼里拉扯出来,重新让他焕发光彩。
可现在,他的眼前又变得灰扑扑,他开始分辨不出颜料的光泽,只不过他也再不会涂上黑色,因为哥哥喜欢绚烂的绘本。
滴答滴答——
无形的秒针匀速转动着,余愿放下彩铅走到窗口。
公寓朝西,每天他都能见到黄澄澄的落日被乌沉沉的天际一点点吞没,路灯亮起,归还的学子笑着闲聊走过校道,那么多往返的身影,余愿期待的只有一人。
章书闻刚从教学楼出来就碰上了李文轩,两人正好都要去驿站取快递便同道而行。
东西四四方方的有点重,拿着不方便,章书闻跟工作人员借了把小刀,将新买的小说、绘本和彩铅都拆开了塞进双肩包里。
李文轩问:“给你弟买的?”
章书闻颔首,两人边走边随意说着话。新学期将到一半,校模特队在物色新的队长,章书闻和李文轩俨然在其中。
其实以目前章书闻的忙碌程度来看,大二退出模特队是最佳选择,但这半年林涵帮他拉了不少“私活”,他由此认识了几个中介。每个月能有一笔收入,不多不少,满足生存之余甚至还能存下近千。
他现在退出,未免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
两人谈到了这件事,章书闻道:“你才是带领模特队最好的人选。”他很坦诚,“每个人加入模特队都有自己的原因,如果当时林师兄没说可以靠这个兼职,我根本不会加入。其实前几天我找林师兄聊过,我依旧可以留在模特队带以后的新生,但队长这一职我当之有愧,所以竞选我不会参加。”
李文轩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说:“就算你不退出,我也有信心赢你啊,虽然......”他拿手量了下自己和章书闻的身高,“我承认我是比你矮那么一点点。”
章书闻笑了笑,不置可否。
“对了。”李文轩瞥了眼沉甸甸的双肩包,“我刚刚看见你好像给你弟买了绘本,他喜欢画画?”
“算是吧,他填色很厉害。”
章书闻自己没察觉语气里染上的淡淡骄傲,李文轩却听出来了。
谁都知道章书闻把余愿这个弟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队里出去聚餐,一定会记着给余愿带一份;训练途中,接到余愿的信息,也会逮着空隙回复;回去晚了,甚至还会给余愿报平安。
私下里,大家都很讶异章书闻能对余愿这么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如此上心,换做旁的人,怕是早就当作烫手山芋抛出去了。
李文轩问:“那他不上学,平时就待在公寓里,哪儿也不去?”
章书闻沉吟,“他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
李文轩觉得这其中的逻辑有问题,“你不放他出去,他怎么认识别人?”
章书闻一笑置之,倒不是被问倒,而是觉得他和余愿的很多事情没有必要和旁人交代。
李文轩很会“投其所好”,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把他送到画室去,不一定要学出点什么成绩,多跟人打打交道总比成天闷在屋子里好。”
章书闻没有隐瞒,“学费太贵了。”
“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李文轩扬声,“别忘了,我家就是开画室的,你要真有这个打算,把你弟送过来旁听也行。他以前学过画画没有?”
“没有。”
“那可以去基础班或者速成班,很多高中生,跟你弟年纪差不多。”
章书闻感激李文轩有这份心,但即使那是对方家里开的画室,让对方报销几千块钱的学费到底于理不合。
他正想婉拒,李文轩先开口了,“大家都是朋友,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是觉得一个人待久了难免无趣,出来走动走动有益于身心健康。再说了,我不是做慈善,画具什么的必须从墨轩买,也让画室赚点利润。还有,你弟在画室,你出来的时候牵挂也能少一点。”
李文轩话说到这份上,确实是足以让章书闻动摇。
旁的不说,这半年多余愿独自在家,跟外界接触得太少,他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比从前充沛——就算是养在笼子里的云雀,也有出来放风的时候,何况余愿是活生生的人。
章书闻思忖半晌,最终道:“那就麻烦你跟画室那边说一声了。”
李文轩打了个响指,“好说,请我吃顿饭就行,时间我定。”
章书闻笑着说没问题。
两人已经走到学生公寓楼下。半开的窗户趴着一道身躯,余愿静候了两个小时,终于等来章书闻,还没来得及欣喜,又见到了哥哥身旁的李文轩。
黑亮的眼瞳兀自暗了下去。
章书闻迎着月色往上瞧,四目相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月光好像水一般流进了余愿的眼睛里。
是因为等待太难熬,所以在难过吗?
李文轩也注意到了余愿,笑着招招手,说:“你弟长得真可爱,我相信他到了画室一定很招人喜欢。”
章书闻倒是很认可李文轩这句话,笑容更深了点,“不早了,我先上去了。”
“等一下。”李文轩拉住往前走的章书闻的手臂,“差点忘记正事,林师兄让我跟你说一声,明天晚上六点到训练室集合.....”
路灯亮堂堂地照耀着校道,余愿将灯下并肩的二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收纳眼底。
李文轩与哥哥相握的手和哥哥明朗的笑容。
他不要哥哥对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占满了余愿的胸腔,他慢慢地往后退,忽地打开屋门冲了下去。
第57章
章书闻和李文轩正在讨论明天模特队的事宜,谁都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余愿,等反应过来时,李文轩已经被余愿重重推了出去,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余愿像只被冒犯了领地的小兽挡在了章书闻面前,跑得太快,他嗬嗬喘着气,微微张着嘴,企图用未长成的尖牙吓退入侵的陌生人。
李文轩站定,惊讶地看着余愿。
事发突然,章书闻还没探究余愿这么干的原因,已经本能地先做出了维护的动作。他一把握住余愿的手腕,将人拉到身后。
余愿却还是想使劲儿地往前窜。
章书闻这才压低声音,“余愿!”
他已经许久没有喊过余愿的全名,话音一落,余愿顿时静了下来,愣愣地盯着他看。
章书闻微吐一口气对李文轩说:“不好意思,我弟弟可能不太舒服,他不是故意的,我代他跟你道歉。”
包庇的意味浓得三岁小孩都听得出来。
李文轩隐约清楚余愿的情况,站定后大方笑笑,“没事。”
章书闻又道了歉,目送李文轩走远后牵着余愿上楼。
门一关,他才转过身严厉地问:“为什么无缘无故推人?”
章书闻确实很包容余愿,不在外人面前问责,但这不代表他会无条件地溺爱对方,刚才余愿错了就是错了。
余愿抿着唇不说话。
章书闻深知余愿的脾性,对方不想开口的时候谁都没法逼他,但余愿带有攻击性的行为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今日是李文轩不计较,若换做其他人呢?
思及此,章书闻的语气放缓了点,“愿愿,告诉我,为什么?”
余愿偏过头避开哥哥的目光,改而去扒拉桌面的绘本,想要给章书闻看他待在家里一日的成果。
章书闻摁住翻开的页面,“他是哥哥的朋友,你不可以那么没礼貌。”
这几乎是章书闻对余愿说过最重的话了。
余愿翻页的动作一顿,被章书闻这句话压垮了脑袋。他垂着头,绘本的颜色化作一条条锋利的彩带刺进他的眼底,整个眼瞳都酸酸涨涨的,好似随时会有重物坠下来。
房间一时陷入了沉寂。
章书闻耐心地等了会,没听见余愿的回应,略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诸如他其实没有怪余愿的意思,只是担心余愿被人误解,又诸如余愿填色填得很好,每一张页面都很漂亮.....
可是章书闻还没有开口,先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呢喃,“章书闻。”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余愿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叫他的名字,“章书闻。”
“你叫我什么?”
余愿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安地抓着裤子的布料,缓慢地往下说:“他们都那么叫你,为什么我不可以?”
模特队的人是,李文轩是。
如果不做章书闻的弟弟,是不是也可以跟章书闻朝夕相处?是不是哥哥就不会一再地冷待他?是不是可以重新靠近、相拥?是不是除了兄弟之外,他们还能有其它的关系?
这是余愿第一次直呼章书闻的姓名,章书闻简直捉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只能一路望进那双清澈的眼瞳。在余愿急切的视线下,藏着的是一颗热烈的心脏,每次搏动都承载着奔流不息的思念。
可正因为他说不出口,他亦无法向章书闻传递他的渴望。
章书闻只是抬手按了下他的脑袋,莫可奈何地道:“没大没小的,我是你哥哥,你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余愿脱口而出,“不是哥哥.....”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章书闻神情一敛。他语气微沉,反问道:“你说什么,你不想我当你哥?”话说到这里就可以停止了,章书闻却鬼使神差地又接了一句,“你还想有谁?”
他的口吻从所未有的咄咄逼人,余愿怯怯地合上了嘴巴。
几瞬,章书闻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深吸几口气才压下那点不悦。他快速地将桌面收拾整洁,还是无法不介意,再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余愿又变成了只会摇头的拨浪鼓。
今晚的一切都超乎寻常了,继续这个话题只会加重这沉闷的氛围,尽管章书闻很想刨根问底,也只得暂且将这件事翻过。
洗过澡后,章书闻翻翻找找,在课本里抽出李文轩送他的速写。
章书闻自认不懂画,也没什么艺术天分,这张人物速写他收下之后只偶然在上课翻课本的时候看过一次,之后就一直夹在书页里。到底是朋友送的礼物,即使不会欣赏也断没有弄丢的道理。
余愿正靠在床上看章书闻新买的简易版名著,但很是心不在焉,小动作颇多,时不时拿眼睛偷偷瞟一眼章书闻。
“看不进去就留着下次再看。”章书闻拿走余愿手中的书本,坐下来将速写摊在余愿面前。
余愿惊喜地张大眼睛,指着素描纸,“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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