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槿却纹丝不动,看着面前腿有些发软的何源,垂着眼帘看着他:“……说,实验基地在哪。”
“……”何源额头青筋突突乱跳,他被陆槿的话震撼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陆槿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眼眶,低声提醒道,“可能会很疼。”
何源瞳孔猛的一缩,“不……”
他已经预感到这根漂亮而极度危险的手指下一秒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扎进他的眼眶!他莫名这样确信!
“陆槿!!”顾熙阳猛地扑上来,死死抓住陆槿的手,抱住他高烧的身体,声音颤抖如同乞求:“我求你,你跟我去医院,我带你走,这个东西会烧死你的脑神经,你会变成一个疯子!我……我求求你了,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陆槿已经凝固似的视线终于微微偏移,看到了熟悉的灰黄色眼睛。
眼泪就在眼眶中闪动着,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忽然,他想起那双松开的手,那盏落进怪物巨口的耀眼金发。
那十九岁失去生命的学生,那时就像是这样乞求他。
“老师,你放手吧,我可以的。”
“老师,我求你,放手吧……”
“求你了,陆槿……”
顾熙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情,然后伸手缓缓抱住他的肩膀,把自己冰凉的眼泪蹭在陆槿的颈侧——那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像是怕他消失一般,狠狠收紧力道。
“我不会疯……”陆槿在顾熙阳的颈侧答道,“我只是当初……拒绝了植入。”
顾熙阳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捧着他的脸想要问一次,可是陆槿的眼前却已经逐渐开始昏黑一片,暗色的意识中,最后只看得到那双璀璨如恒星的眼睛正在接近。
——顾熙阳的吻简直称不上一个吻。就像是小狗用湿润的鼻头顶了一下似的,然后就掉下眼泪来。
在这无法预料的世界线上,他们的吻全都与彼此错过,却又都与死亡有关。
这就像是世界对这错乱的爱而降下的惩罚。
“你们……”
“何源,你最好告诉我,给他注射的是短期抑制剂。”顾熙阳抱着陆槿,没有看他。
何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答道:“……我根本没有长期那种东西。”
“顾熙阳!”何源在背后叫住了抱起陆槿准备离开的顾熙阳,“你不觉得可耻吗!你竟然——”
“可耻?”顾熙阳停下脚步,看了看陆槿紧闭的双眼,“可耻的从来都是你们。”
“我喜欢一个人,就去喜欢,有什么错。”
看着离开的两人,何源跌坐在草丛里,湿润的河沙把他的衣服浸湿了一半多,直到所有人都接到了直播临时中断的通知,何源才反应过来似的,哆嗦着手指从口袋里摸出录音笔。
原本是为陆槿准备的。
正常人一旦被“恶意”的干扰波影响,会虚弱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会陷入无止境的恐怖幻觉中,此时只要出现在他面前的所有人,对他做任何事他都不会拒绝。
何源知道顾熙阳今天一定会在这悬崖边上和陆槿摊牌,也预料到了陆槿会跳下水,所以他做了完全准备,在水下放了干扰波,甚至一开始他还带了微型录影摄像头,可是他没想到的是,顾熙阳竟然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来!
摄像头被他慌乱中掉进了水里,留下的只有最后一段录音了。
原本准备录一段和陆槿“亲密”的视频,可是却被顾熙阳!
何源狠狠攥住了手里湿透的录音笔,用力到发抖。
“……顾熙阳!你不觉得可耻吗!你竟然——可耻?可耻的从来都是你们。我喜欢一个人,就去喜欢,有什么错。”
他跪在湿润的河沙与水草中,反复地按动录音笔的按键,可再怎么播放,都只有最后这两句话。
何源崩溃地把录音笔砸在河沙上。
他伸手掩面,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录音笔的卡抽出来,再插到手机里。
音频发送成功。
对方已接收。
何源颓然坐在河沙里,看着逐渐被大片云朵遮蔽的太阳。
“哈……哈哈、哈哈哈……我看看你们怎么玩,怎么玩的过……计划……我为这个肮脏的计划付出了什么,你们知道个屁!顾家就应该由我继承!凭什么没有我的一份?凭什么?”
天上的云朵沉默着,阴沉着脸回应他。
“……今日晴转多云,江城南部局部将有降雨,接下来请看详细预测。”
“滴”,按老式遥控器的声音在狭小的两室一厅的客厅里响起,男人沉闷的声音懒散又带着怒气:“饭还没好?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窗外边儿天都黑透了!该死,以为你死厨房了!”
“陆建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厨房并不顺畅的推拉门被猛地推开,烫着一头花的中年女人穿着围裙走出来,把手里的两碗面“咣”一声放在铺着油布的餐桌上,“伺候你吃穿,还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她说着把其中一碗卧了鸡蛋的面推到餐桌对面正坐着的男孩面前。
男孩挑染了一缕黄毛,穿着白蓝相间的校服,是江城一中的校服,然而他无论是不屑吊起的三角眼,还是高高挽起的裤腿,都完全不像是江城一中的学生。
“妈,说我爸呢,说我干什么……”男孩白了一眼母亲,接过筷子,低头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蛋。
“宝玉,你姐怎么还没回来?你给她再打个电话。”客厅的男人收起手机,电视也不关,就着天气预报的背景音走到餐桌旁,坐在另一碗面前面,同样接过中年女人递过来的筷子,挑起来吹了吹,然后发出吸面条的巨大声响。
被叫做“宝玉”的高中男孩闻言不屑地拉过书包,从压根没有装一本书的书包里摸出最新款的手机,一边嚼着鸡蛋,一边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喂,陆男,你让车撞死了?怎么还没回来?什么?手术?整体伺候那些臭气熏天还到处流脓的病人,真恶心,晦气……赶紧回来,我爸叫你回来有事说。”
“什么事?你说什么事?肯定是跟‘摇钱树’有关系啊,脑子秀逗了?”
“……”男孩似乎被挂断了电话,表情很不好看,狠狠把手机举起,像是要摔,却因为心疼新款手机而作罢。
“怎么了,你姐说什么?”
“妈的,她说她不可能答应一百万就把陆槿卖给顾家!真脑子有病吧!那个丧门星本来就是人家的种,她算什么东西?”
中年男人皱起眉,眉心有三道深深的纹路,显然是常年保持这个表情导致的。
他道:“她是翅膀硬了,不认这个爹妈了。”
中年女人这时候才从厨房端出自己的饭,一碗中午剩下的剩米饭,炒了炒就那样继续吃,她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把筷子在桌上墩了墩,斜着插进米饭碗里,开口:“是,人可看不上一百万。”
她夹起自己碗里的肉,扔在男孩碗里,继续道:“你姐那工作,听说是什么脑科的医生,我上次在红会那边买菜,听人家说,这可挣钱了,一个月据说一万多呢。”
“一万多?她什么时候给过我!”男孩嫌弃地把肉夹起来扔回母亲碗里,“我每次问她要零花钱压根都不理我,逼得急了,就给我转几十块钱,抠门!”
“对亲弟弟都这样,何况咱两个老东西。”中年女人把儿子不要的肉块塞进嘴里,“我说,人家胳膊肘早就往外拐了,说不定,早就跟陆槿那小子厮混在一块儿了,哼,这年纪的女孩,我太清楚了。”
“胡说什么,你个婆娘,嘴里没个把门儿的,传出去得难听成什么样?抽你一巴掌的——”
“……我实话实说嘛,陆槿又不是我们亲生的,从医院随便捡来的小子,之前倒是不错,替你这老赌棍还了你那一屁股赌债,”女人说着瞪了一眼男人,“要不是他总拍那些扭腰送胯的、啊,小视频什么的挣钱给你,你早就被人砍手砍脚了。”
“你——”
“妈!你说什么呢,那是他应该给的,他白吃白喝咱家这么多年,挣了钱还不想给吗?”
“就是,看我儿子多明白事理。”男人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
“现在就是得想办法,让你姐把那什么同意的协议书签了,让顾家把那一百万给我们,爸妈都给你看好了!咱就是那个什么斯的什么大学,咱也出国留学!等回来,直接就是什么研究生!比你姐那博士差不了哪儿去!那咱家还不得过上人上人的神仙日子!”
“我就知道爸对我最好了!”男孩欣喜道。
“哎呦,外面儿怎么下雨了?阳台衣服还没收,我去看看……”女人撂下筷子,快速走向阳台,准备关上阳台敞开的窗户,她习惯性往下看了一眼,却看到一辆黑色发亮的吉普车。
在夜色细雨中,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吉普车亮着两个车灯,似乎是刚停下来。
“老东西……老东西!你快来看!那是不陆男的车?”
“哎呦,看着像!我得下楼去堵着她,别让她跑了!”说着男人便冲向玄关,从鞋柜里抽出双皮鞋,随便套在脚上,开门就往楼下跑。
第36章
老旧的家属区年代久远, 陆建强匆匆跑下楼,看到黑色吉普车的车灯一灭,驾驶座的门打开, 一个还穿着白大褂,留着顺长的及肩黑发的年轻女孩走了下来。
陆建强勉强挤出一个笑, 提了提裤子的皮带,踱步到她身后:“哎呀,陆医生回来了,怎么,想通了?愿意签字了?”
高挑的女孩转过身, 推了一下银边的眼镜,看着这个和她身高不相上下的男人,按了一下车钥匙锁上车, 面无表情道:“先上去再说。”
“哎你……你到底是不是回来签字的?家里可没你的饭啊陆男。”
陆男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没有回答中年男人的话,只抬脚往楼上走,陆家住在四楼,一个两室一厅算上公摊一共也就九十平米的房子,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两层,明明暗暗也没人来修, 陆男进楼道前瞥了一眼角落里放着的塑料小碗——里面泡过水的猫粮已经干透了,结成痂和塑料小碗成了一体,落满灰尘。看起来已经至少一个月没有动过了。
……追风她, 还是死了吗。
看来小槿真的已经很久都没回这个家了。
陆男收回目光, 却没有停下脚步, 中跟鞋的声音在老旧的楼梯上敲打,她的手始终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不知拿着什么东西。
“……”一头卷发如同枯草的母亲给她开了门,看见她便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转身回到餐桌,“你还知道回来啊。”
“可不,”中年男人大喇喇地挤进屋,摸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啪”一声点着,吸了一口才道:“赶紧的,签了字,你想干嘛干嘛去,以后我们再也不会问你要钱,你不是早就想走吗?去那个什么,什么国来着?我们这回不会改你志愿了。”
听到男人这样“随意”地便提起那些事情,陆男的神色明显沉了下来,但好在她防蓝光的镜片一闪,挡住了她的表情。
“哝,”陆宝玉趿拉着拖鞋,把一份已经被揉皱又不知在哪里压平的合同甩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笔你胸口有,我不给你拿了。”
他校服两只袖子绑在腰间,一只裤腿挽着,怎么看怎么像个社会流氓。
陆男看着桌上的合同,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们真的信顾家会如约给钱?”
“哎小男,你话不能这么说!”中年女人冲过来,“那个什么顾总,亲自来谈的,他还带着几个保镖,那阵仗,而且他还是陆槿他们那什么签约公司的顶头大老板,你觉得人家会欠我们这一百万?”
“那可是他亲儿子!”陆建强补充道。
“呵。”陆男嘴角勾起一个凌冽的弧度,她妆容精致,镜片干净,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此时全家人仿佛都注意到了,她似乎早已经不是那个灰头土脸可以被随便呼来唤去的小女孩了,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更像那些“人上人”了。
“亲儿子。”她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确实,对你这种可怜人来说,‘亲儿子’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
“臭丫头片子!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好了。”陆男抬起手,阻止了那些已经听过无数次的责问,她只是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新的合同。
“顾家的事,你们惹不起。顾震山身边的那些保镖,都是带着真枪的,一旦你们真的签了字,为了抹消掉曾经知道陆槿真实身份的人,我们所有人,全都要被灭口。”
陆男的话很冷很轻,但落在一家人头上却让他们都后怕了起来。他们虽然不屑,但内心深处是明白的——陆男早已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儿了,她所处的环境,能打探到的消息,比他们知道的要真实太多。
陆男伸出温柔的手,用柔和的力道拉过母亲的胳膊,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示意弟弟坐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然后她将那份新合同放在了茶几中央。
连同她胸口别的那支通体黑色的钢笔。
如果当时他们仔细看过的话,就会发现钢笔上印着暗纹的符号,那是一只张开的唇,中间含着一颗被橄榄枝包裹的地球。
——这个标志也就作为水印印在他们面前的合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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