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枯木逢春似有夸张之嫌,但的的确确比前两年爱说爱笑了。
好事啊。
乐地主揉揉眼,负手离去。
今日天晴,为图漂亮,乐玖换好一袭水绿色衣裙,左腕戴玉镯,浅浅涂了唇脂,和阿娘坐上家里的马车进城。
迷心楼,平安县规模最大的首饰铺子,三层楼,服务群体广泛,上至官宦人家,下至平民百姓,有需要都喜欢来这儿。
迷心迷心,最是珠宝迷人心。
作为珠宝爱好者,乐夫人是认同这话的。
“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咱们带回家。”
乐玖“哦”了一声,去柜台看首饰,她想买一对红玛瑙嵌金丝耳坠,红金两色是她最爱的颜色,正好能衬托她白白的一对耳朵。
看来看去,她很快选中一款,刚要开口,身边一道人声传来——
“包起来,这对耳坠,我要了。”
“……”
乐玖仔细看了看,妇人指着的恰好是她选中的。
说话晚了一步,她后悔嘴慢,看着店员将耳坠装好殷勤献上,心不由一痛。
乐夫人将长命锁的图纸交给掌柜,准备定制一把一模一样的玉锁,付了定金,扭头看到女儿寒着小脸杵在柜台前。
她一怔,抬腿走过去,在中途和横扫三层楼、花钱花得正过瘾的县官夫人对上眼。
上回那一巴掌,怎么算褚英都是无辜受害,然而打人的却不这么想,朱夫人想的是,一个农妇也敢护着她要打的人,究竟有没有把她看在眼里?
上月结下的梁子,今儿个见了,一眼看出乐玖、乐夫人的血缘关系,朱夫人起了兴致,捡着小的欺负,乐家小娘子看上哪件,她抢哪件。
“怎么了乖宝?”
乐玖一肚子委屈快要装不下,好不容易阿娘来了,她扒在亲娘耳边:“这人谁呀,存心和我过不去,狗抢骨头都不带这样的。”
“……”
狗、狗抢骨头?
好家伙!
她家乖宝前途不可限量啊!
就这一张嘴,山上的竹子都能被她夺没了。
多损呐!
为给阿娘生动演示,乐玖拧着眉毛走到妇人身侧,伸手点在柜台:“这件,给我——”
“给我包起来!”
朱夫人发话了。
乐玖朝她阿娘抬抬下巴,仿佛在说“看到了罢,我没冤枉她。”
乐夫人气得不行。
什么人啊!
上次误打了她,这次显摆到她乖女头上,还要不要让人买东西了?
朱夫人露出大获全胜的表情,对着乐夫人轻蔑一笑。
别以为她不知道,乐家大女婿撑破天是一县之长,她家夫君可有个正四品的二叔。乐家比不过朱家,就该好好低头,都看见她了还不来行礼,自找的。
店员大概看出两家在别苗头,懵懵地问:“夫、夫人确定要这件?”
“怎么?我要不得?”
“要得,要得……”
说完这话,朱夫人才有空闲去看店员拿在手的首饰。
一对脚铃。
她脸拉得好长。
平安县最近不知刮得哪门子邪风,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们都爱戴一些叮当作响的手铃、脚铃,吵死个人。
可吵归吵,戴上的效果不俗,手手脚脚都惹眼起来。
那是水嫩如青葱的小娘子们追求的新潮。
不适合上了年纪儿子都成亲了的中年妇人。
会被说老不正经。
她犹疑地睨着乐玖,不确定对方是有意为之,还是真就这么巧。
前头十几样她厚着脸皮买了姑且能用,唯独这脚铃,除非她不要脸了,自认永远十八,才能心安理得地戴在脚踝。
这一出使得朱夫人冷静下来。算算在店里花了小几百两银子,她翻了道白眼,高抬贵手放过乡下来的母女。
也不走,就小心眼地坐在几步外看乐小娘子挑选。
她倒是要看看,她们能舍得买什么好首饰。
略施小计摆了妇人一道,乐玖心情愉悦:“我想看看店里新货。”
她的嗓音容貌委实令人眼前一亮,掌柜走过来亲自招待,呈上几样新品。
其中一件,比之前看中的耳坠做工还要精巧三分。
乐玖勾唇:“就要它了。”
她选定了红玛瑙石榴嵌金耳坠,又看上新款手铃、脚铃,现场请师傅打了对金镯,算上乐夫人订做的长命玉锁,前后花了小三百银子。
三百两白银,朱夫人惊得没了言语,沉着脸在座位当人形大蘑菇。
迷心楼三层物价偏高,待遇却好。写下地址,店里负责上门送货。
出了迷心楼,乐玖气哼哼的:“阿娘,你和那人有过节?女儿没丢你的人罢?”
“……”
这话问住了乐夫人。
看玖玖火气还没消的情状,她不敢说方才那“狗抢骨头”的妇人就是上次打了她的人。
褚英活了几十年,爹娘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她,也是家里的宝,朱夫人那一巴掌一点劲儿都没收着,打得她嘴角流血,脸肿了小半月。
“嗐,没多大事,咱们不和她计较。”
乐玖眯着眼,小脑瓜聪明着呢:“她不会就是县太爷夫人,打了阿娘的那位?”
她气鼓鼓的:“我去帮阿娘打回来!”
“哎呦,回来!”
乐夫人抱住她胳膊,给了她脑门一个脑瓜崩:“娘是怎么教你的?遇见比你厉害的人怎么办?”
“惹不起,那就躲得起。躲到也很厉害了,再打回去。”
“对嘛!现在咱们惹不起人家,民不与官斗,一巴掌罢了,真计较这个,阿娘还活不活了?没必要为丁点小事坏了心情。”
“丁点小事?”乐玖不敢想话是从阿娘嘴里说出来的。
在长乐村,她阿娘绝不吃亏,到了县城,就要夹着尾巴做人。县官夫人好大的官威,打了她阿娘,不赔礼道歉不说,还抢她看中的首饰,怎么这么讨厌!
“好了好了,人活一世,多多少少是要受些委屈的。咽下去就行了。”
士农工商,乐家以田地发家,是农户也是商户,得罪了朱夫人,由着她吹一吹枕边风,家里的生意就难做了。
“阿娘何时也学会低头了……”
记忆里的阿娘泼辣能干,是家里的一根顶梁柱,很多时候比爹爹还靠谱,村里少有人敢惹她。没今天这事,乐玖会以为她一直都是不服软不服输的争强好胜性儿。
乐夫人无奈道:“玖玖,形势比人强时,低头是识时务。况且朱夫人这人……”
她欲言又止。
乐玖握着阿娘的手边走边问:“她怎么了?”
“你有所不知,朱夫人话里话外一副瞧不起乡下人的态度,但一开始,她也是农家女,家里世代种田。到她爹那一辈,另辟蹊径学起医来。
“他爹对年轻的朱大人有救命之恩,为报恩,彼时还是一名秀才的朱大人娶了恩人之女。
“刚刚你也见过朱夫人了,她人……小气,蛮横,不讲理,瞧着花团锦簇挥金如土,在阿娘看来,她远没有你阿娘过得好。”
“为何?”
乐夫人笑了笑:“因为她自卑。自卑的人才会在得势后控制不住自己,变了一副嘴脸。退回十几年她还不这样。”
朱净升少年秀才,娶妻后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举人、贡士、同进士。他运道好,大盛朝科举取三甲,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赐进士出身。三甲得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也是进士,说起来没正经的进士好听。
以朱净升的能力和他正四品官的二叔,勉强能混个芝麻绿豆大的京官当一当。可惜,在“夫人外交”上,朱夫人拖了他的后腿。
莫说结交京都贵妇,光得罪的就有好几家。
京都容不下他们,是以夫妻俩有多远滚多远,来平安县扎根。
“她好像始终都缺乏自信,朱大人娶她,是为报恩,但她得罪了人,影响了朱大人的大好前程,他都没二话。多年的情分,要说起初是为报恩,处着处着也动了真心。你说,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能比得你阿娘我么?”
朱夫人再不改变,朱大人的心没准哪天真就变了。
她和乐玖说的这些平安县百姓几乎都清楚。前几年京都来了个小官,小官家的夫人途径平安县都特意停下来,当街拦住朱夫人,两人互扯头花,大吵一架。
吵得可凶了。朱夫人在京都做的蠢事都被抖搂出来。
也不知她是怎么把人得罪的,得罪得有多狠,弄得人家路过这地都得跑过来过过嘴瘾。
也是稀奇。
“人的眼睛要擦亮了,坚信自己所有的,丰富自己没有的。你看她,时不时来迷心楼尽情挥霍,生怕夫君被别的女人勾走,依我看,她不如坦诚布公地和朱大人谈谈。”
欺负小娘子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你倒是用在自家男人身上啊!
“别人是窝里横,她恰恰相反,窝里怂。”
“……”
听起来是有点可悲可怜。
“但她打错了人不认错,就是不对。”
“不慌,这不是没机会么,有机会阿娘肯定打回来。”
乐玖松了口气:“阿娘,有的委屈,咱能不受就不受。”
“不说这个了,再去逛逛?”
“嗯!”
母女俩携手去了别家店。
酒楼,孟女医低声询问:“将军?”
杨念回过神来,捏着筷子夹了一块鸡丁到碗里,末了,她喊了声:“杨平。”
“杨平在!”
“你去迷心楼问问,小娘子为何不开心?发生了什么?”
“好嘞!”
杨平麻利转身,噔噔噔下楼,一刻钟后赶回来汇报。
“朱夫人,抢了她挑好的首饰?”
“可不是,抢了十八件呢,太过分了!小娘子辛辛苦苦选好,她啪一下,辛辛苦苦挑好,她又啪一下,银子砸上面,派头大哩,据说还是本县县令夫人,掌柜都不好不卖给她。”
“是么?”
杨平看她还没动静,急道:“杨姐姐,咱们都知道了,不能看朱夫人欺负人啊!”
杨念浅笑:“你急什么?”
“……”我能不急么?再不急将军您都多大了,再老几岁,乐小娘子可就乐不出来了。
“吃饭。”她还饿着肚子呢。
.
乐玖去花店看花,乐夫人思来想去,背着女儿悄摸摸地去了鸳鸯铺——平安县最大的成人用品店。
这也算是平安县经济发展的特色之一,专服务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
乐夫人手里有钱,不想亏待自己,每过一两月都得来一趟,扔几百两银子不带听个响的。
她是店铺的熟客,女掌柜热情洋溢地出来接待她。
女人最懂女人的需求,在她的用心推荐下,乐夫人挑了几套颇具情趣的小衣,又买了些看着不起眼其实很贵的小物件。
乐镇东这两年保养得比年轻时候还勾人,最是有魅力的年纪,四十几岁的人了,没多少年可快活的了,乐夫人这么一想,狠狠心,买!
订了两盆花,一眨眼阿娘不见了。
乐玖问秋秋:“我阿娘呢?”
秋秋一脸懵:“夫人不要奴婢跟着。”
大活人找不着了,乐玖劝自己不能急,左右应该是在这条街,她走走停停寻觅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一家门店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阿娘。
怎么说呢?
她阿娘也太开心了。
乐夫人满脸的开心在见到女儿的那一霎彻底崩裂,她紧了紧手里提着的“百宝袋”:“玖、玖玖啊……”
“阿娘,你怎么乱跑?”乐玖娇嗔一声,抬头看了眼头顶斜前方的匾额,一字一顿地念道:“鸳、鸯、铺?”
“……”
别念了别念了,念多少遍阿娘也不会告诉你这是什么风水宝地的。
“阿娘,这里面是?”
“哎呀,走了走了,小孩子家家的,好奇心不要太强。”
“……”
您要这么说,女儿可不困了。乐玖缠着娘亲问东问西,烦得乐夫人一脑袋包。
.
迷心楼、云萝布坊走一圈,朱夫人满载而归,神情仿佛打了大胜仗。殊不知朱大人已经坐在正堂等她大半个时辰。
“夫君?”
朱夫人面上欣喜。
朱净升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家夫人,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自认对夫人够宽容大量——京官他不做了,来到天高皇帝远的平安县,可他就想不明白了,他夫人是怎么得罪那座杀神的啊!
“夫、夫君?”
“夫人呐!”朱大人捧着她的手:“今天逛街买了不少东西罢?”
“是、是买了不少,夫君要看看吗?”
“我就不看了。东西在哪?”
朱夫人神色一变,警惕道:“做什么?”
别是要拿她的宝贝去哄外面的小妖精。
一听她这口气,朱净升气笑了:“能做什么?为咱们一家子消灾。”
“这怎么扯到消灾了?你不要骗我。”
朱大人拉着她的手坐回椅子:“痛击北绒的镇北大将军来咱们县了,要买你今天在迷心楼买来的所有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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