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鱼?人……鱼鱼?!”阿木结结巴巴重复,大为震惊。
他机械性地张开手臂,软绵绵的、带着奶香味的小身体落在枯瘦的臂弯里。
好轻。
好……好香。
阿木在胡苏姆一直是被嫌弃的,除了被打以外不会跟旁人有身体接触,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他僵在原地,不像抱婴儿,像端着炸.药。
崽崽闻见他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不太喜欢地皱了皱小鼻子。
珍珠奶嘴亮了亮,吐出一串小泡泡。
泡泡飘到阿木的脸上,啪嗒破裂开。
接着,那张被灰尘和血污淹没的小脸焕然一新,一点儿脏都没有了。
可惜崽崽没有修复残肢的能力,阿木失去了眼球的眼眶依旧是瘪下去的,还因为没有脏污遮蔽看起来更加明显。
崽崽对这一番清洗非常满意,小手主动搂上阿木的脖子:“么!”
男孩的视力成像原因成谜,反正就是有办法看见自己干干净净的脸蛋,一脸难以置信。
小朋友之间很容易因为一个小礼物而变得亲近,阿木很快就接受了小么,慢慢放松下来,在语言完全不同的情况下也有办法用孩子的方式交流。
见那边两个孩子已经玩到一块儿了,昆特走到麦汀汀身边,悄声问:“怎么回事?”
什么叫麦小么喜欢阿木?
麦汀汀简单地复述了一番。
之前在与居民们对峙时,他蓦然瞥见阿木和阿咩身边环绕着很小很小的泡泡——制造者除了麦小么也不可能有别人。
人鱼幼崽表达喜爱的方式很简单,要么直接用肢体接触,要么,就会“送”对方点儿泡泡,表示崽崽很想跟你玩哟~!
他与崽崽相识之初,也是同样的开端。
昆特挠挠头发:“呃,就喜欢崽崽喜欢,所以,所以我们就把他带回来了吗?”
听起来很草率啊……
小美人点点头,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好像在说,这还不够吗?
昆特:“……”
嘶,宠孩子应该有底线比较好吧?
当他看向那边的人鱼幼崽,笑起来眼睛像一对弯弯的小月牙,甜美又纯粹,极富感染力,阿木也跟着咧开嘴,连阿咩都在旁边快乐地跑来跑去。
好吧,昆特承认,很难对小人鱼设定什么底线。
*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末日里不成文的规矩,天黑之后是不能外出的,昆特弄来点柴火,堆在屋子中间烧起来。
几人围坐在火苗旁,麦小么在麦汀汀的膝盖上抱着小鱼尾睡着了,其他的都捧着果子吃。
昆特看着那边自己吃一口、分给阿咩一口的男孩,想起那个高大丧尸的话——“祝你好运”。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阿木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小一个孩子,又总是被镇民欺负,怎么看也都是更弱势的那一方吧。
昆特晃晃脑袋,既然麦汀汀决定暂时收留阿木,那小孩就是他们的同伴了,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同伴。
秦叔说跟疯婆子沟通要一天时间,原本预计这个点就该回来了,不知为何至今没有人来找他们。
昆特盘着腿:“你说,那个疯婆子是什么样的人?”
麦汀汀曲着双膝,手指细细地梳理着人鱼幼崽又长长了一些的金发:“应该……很厉害吧。”
“也不知道是谁给秦加下的毒,按照他们的说法,也就是一两年前。”昆特双手撑在地面上,“大家过得都挺艰难的,还害人干嘛呢。”
青年热心肠,脑回路也直,善恶和爱憎都分明,看到类似情形,总是要打抱不平的。
少年听着,没有说话。
他对他人的想法不感兴趣,人类实在太难懂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的。
动物也不太好交流,而且麻烦。所以麦汀汀最喜欢植物,比如棘棘果。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主要是猜测疯婆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又究竟能否治好镇长的儿子。
阿木原本专心和阿咩分吃着果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你们说的,是阿嬷吗?”
昆特都快躺在地上了,听到他稚嫩的疑问,猛地坐直:“阿嬷?你认识她?”
小孩有点儿不确定:“可、可是阿嬷对我很好。”
他是胡苏姆镇的弃儿,阿嬷也同样不被镇民接纳。
无依无靠的一老一小虽然平日里不生活在一起,却偶尔会互相探望。
阿嬷不爱讲话,屋子里摆了许多药水瓶子,还养着蜘蛛和蛇。
在大家都变成丧尸前,镇上总流传着她是老巫婆的传说,家家户户教育孩子不要靠近。
阿木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只是有一次在自己又被镇民打伤以后,老人将破破烂烂的小孩捡回家去,敷上药。
那药臭烘烘的,还招虫子。当时的小孩很害怕,怕她是要把自己也弄死,腌进奇形怪状的药罐子里。
然而等到第二天,他的伤却好了。
从那以后,全镇人口中的疯婆子,成了他一个人的阿嬷。
阿木迟疑道:“你们,你们想让阿嬷做什么?”
昆特斟酌着:“镇长的儿子,你认识吗?”
“小加哥哥?”阿木想了想,“他不打我,他是好人。”
只要不打他,就已经被划进善良的范畴,听起来着实悲哀。
昆特说:“秦加睡了一年多,这个你知道吗?”
阿木点点头:“大家都说,他在做噩梦。没人能唤醒他。”
“他……不是在做梦。”麦汀汀说,“他中了毒。所以,我们想请你的阿嬷帮帮他。”
“中毒?”小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阿嬷能治好他吗?”
麦汀汀摇摇头:“我不确定。可只有她能试一试。”
阿木又问:“你们为什么要帮小加哥哥?”他转了转脑袋,从麦汀汀看到麦小么,再看到昆特,“是因为镇长答应,救了他,你们就可以留下来吗?”
没有眼睛的小孩子,却能够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
昆特呼出一口气:“……没错。”
阿木抱着比他还要大的阿咩,头靠在羊的背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维持着那个姿势开口。
“阿嬷不喜欢被打扰,就算是我也不能经常去。但是,哥哥,你们救了我,我很喜欢你们。所以我决定,要帮你们。”
他在讲这几句话时,声线有微微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个恐惧又怯懦的幼儿,变得格外平静,仿佛身体里居住着大人权衡利弊的灵魂。
昆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阿木并不是普通的小孩。而他和疯婆子的关系,更不简单。
麦汀汀却已经伸出手揉了揉阿木的头发:“谢谢你。”
小孩报以粲然一笑。
昆特挠了挠头发,不知少年究竟是因为太过单纯,还是……已然胸有成竹。
在沈砚心决定将此重任交给他的最初,昆特对麦汀汀的认知一直是那种极需要被保护的乱世娇花,离了他人就会凋零在风中。
这些日子相处之后他才发现,这具柔弱的身体中,蕴藏着无可匹敌的能量。
有好多次场合,是谁在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少年能做的,绝不仅仅是让他人的心情舒缓。还有更多的、连自己也没挖掘出来的能力。
现在,昆特已经把自己的定位从麦汀汀的保护者,更改为了跟班。
他对麦汀汀和沈砚心一样尊敬,差别就是对前者又稍微多一点儿不可言说的爱慕。
反正小美人的决定一定有小美人的道理,他听着就好了。
昆特想问问阿木什么时候能带他们去见阿嬷,有谁从外面推门走进来。
这里是胡苏姆的地盘,不是他们的,没敲门就闯进来,他们好像也没有立场说什么。
风带着火苗晃动了一下。
阿木看见来人,连滚带爬站起来,躲到麦汀汀身后。
他的动作再快也逃不过人眼的捕捉,镇长皱起眉:“……还真在你们这儿。”
他语带责备,昆特也站起来,显出一副不知情的态度:“怎么了?”
“这个小疯子。”秦叔叹了口气,“可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这些年都是那疯婆子在养着他,老疯子和小疯子,可没那么简单!你们好心收留他,我不能干涉;就是得听我一句劝,别被反咬一口!”
阿木小声反驳:“我才不会!”
秦叔的视线从他身上移下去,瞥见麦汀汀腿上还在熟睡的婴儿。
麦小么盖着麦汀汀斗篷的一部分,遮住鱼尾,看不出来特别之处。
但秦叔还是皱着眉:“这是谁?”
昆特的神色慌张了一瞬,就见少年淡定地回答:“我弟弟。”
秦叔不买账:“之前怎么没有看见过?”
麦汀汀回头视线落在背包上:“之前在里面……睡觉。”
有能力成为镇长的人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秦叔怎么看这个小东西都不对劲。
满屋子的“死人”,唯独那一点气息鲜活,想不忽略都难。
不仅鲜活,而且灵动得叫人心生向往,好似那是所有黑暗中的生物共同追逐的光明。
胡苏姆地处封闭的雪山脚下,居民们的进化程度大同小异,因为地势险峻,也很少有外来者。
末日后,几乎不曾有其他地区的丧尸上门挑战。秦叔也好,其他居民也好,并不知晓「丧尸王」的争斗,也就不知晓人鱼族的存在。
他们都和阿木差不多,哪怕见到了麦小么的鱼尾巴,也只会以为他是被鱼异种的丧尸,而不是北极星真正的主人。
所以秦叔能察觉到麦小么的异常,也无从解释那异乡来源何处。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派人去问过了,跟我们料想的一样,她不同意。”
岂止是不同意。
疯婆子压根全程没听任何人说话,在烦得不行的时候颤颤巍巍拖起扫把把人轰出去了。
她瘦小,阴沉,又使用的是扫把,和满屋阴森森的瓶瓶罐罐放在一块儿,更让镇民们坚信她就是恶毒的巫婆。
秦叔说完这话,本以为两个外来人会很失望,毕竟救回秦加是他们能够留下来的唯一条件;没想到,两人却带着鼓励性地看向阿木。
小孩从麦汀汀身后探出脑袋,声音细细的:“我可以试试。”
秦叔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阿木和疯婆子的关系,谈不上亲密一词,可也总比其他人要亲近得多。
起码,阿木是可以沟通的,而这一老一小之间也有独特的交流方式——不会像他派的人那样,连句话都没法讲。
秦叔带来的人显然很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弃儿之所以成为弃儿,自然是因为整个镇子没有任何人愿意收留他,哪怕只是几天。
他可不觉得这孩子能天生善良到以德报怨。
小孩的手抓着麦汀汀的衣摆:“……是有一个要求。”
秦叔抬抬下巴:“你说。”
“镇长,请您先答应我。”
“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怎么能先答应?”
阿木支吾道:“……那我就没办法了。您得先答应才行。”
其他人看不下去了:“臭小子,少得寸进尺了!”
这是用镇长儿子的命来威胁镇长啊,难道要星星要月亮也给他?
秦叔思考片刻,觉得小孩子翻不起什么风浪,无非想讨点吃的、或者一个保护的承诺:“你说吧。”
“您这是答应了?”
“……是。”
“那好。”小孩仍维持着那个看似忐忑不安的姿势,唇边却勾起狡黠的笑,“我希望——小加哥哥醒来第一个见到的,要是汀汀哥哥。”
麦汀汀:“?”
……怎么就突然跟他有关了?
昆特也愣了愣,谁都觉得阿木要的东西一定是跟自己相关的,怎么会牵扯到麦汀汀呢?
那种不对劲的直觉愈发强烈,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
但镇长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天,眼睛里的光黯了黯,叹了口气。
“行吧,就按你说的去做。来人,现在送他过去。”
阿木费劲地抱起阿咩,放到昆特怀里:“哥哥,请你帮我照顾好阿咩。阿咩很听话的。”
昆特接过无头羊:“你……”
小孩又转向麦汀汀:“我不会害你们的哦。”
少年看进男孩的眼眶。
黑洞洞的,像一个漩涡。
光与暗。善与恶。真实与谎言。
那里面,究竟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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