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存在,让所有人徒生变故吗?
他是那个罪恶的花蕊吗?
戚澄看了他很久,千言万语化作唇齿间一声长叹:“……别耽搁了,快走吧。”
*
时隔数月再次回到废弃工厂,所有人的心境已然地覆天翻。
麦汀汀没有立刻被带去见乌弩,后者据说去往新的地区迎战了。
他吞并的部落越来越多,一年一度的丧尸王挑战即将进入尾声,毫无疑问,乌弩又将是今年的冠军。
不怕死的人,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乌弩从没打算去往母星,他会在恰当的时机送走自己的对手,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慢慢把整颗北极星都握于自己手中。
麦汀汀对这些事情没有了解,也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重新见面的沈砚心。
工厂附近有一片面积不大的湖泊,很安静,风景也很好。
湖畔对岸的树林背后,是连绵的山峦,青灰色的,如同碧空下缥缈的山水画。
麦汀汀便是在那儿见到坐在轮椅上眺望着远山的沈砚心。
……轮椅。
少年怔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
清俊的青年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黑西装外套搭在膝盖上,遮住下半身。
在丧尸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末日里,没有异能的他,实在是干净整洁得无比出挑。
印象中沈砚心穿的算是西装三件套,可是近日再见,却没有了西裤,那件外套就是能够遮蔽的全部。
他看起来比麦汀汀走时要瘦了许多,但是再瘦,也不至于西装下的左半边空空荡荡的。
不对劲。
要空旷到什么地步,才需要坐上轮椅?
陪伴在身边的老管家见麦汀汀被戚澄带到这边后,冲来人点了点头,苍老的眼睛里目光浑浊,似有千万叹息。
但他什么也没说,和戚澄一起离开。
于是,湖水中的倒影只剩下两个人。
“回来了。”沈砚心开口,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维持着那个极目远眺的姿势,没有回头,声音淡漠而微微嘶哑。
少年踌躇片刻,走上前去,但还是与他之间隔了几步距离。
离得近了更能明显地看见凹下去的左半边。麦汀汀一直盯着,沈砚心的目光在他那张嫩生生的、一看就没怎么受过罪的小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心脏落回原地。
还好。
他过得不错,就是好消息。
青年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来回轻敲了几下,麦汀汀觉得那姿势有些眼熟,看起来就像古母星时代的一种乐器。
如果他没有把记忆交给阿嬷,那么也许还记得某些碎片里,他也曾学习过它的弹奏。
沈砚心保留着大部分感染前的记忆,这是他这段时间想出的新办法,于极度痛苦的炼狱中,回想曾经熟悉的音乐与旋律,重温虚幻的国度,剥离开现实获得片刻喘息。
在那个梦境里,他依旧是受人追捧的沈家少爷,是云端之上的小王子,是他自己。
不是泥潭里的一颗弃石,荆棘上枯萎的倒刺,他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破烂玩具。
他的手指停下来。
片刻后,掀开了盖在膝上的西装外套。
仅仅撩起很小的一角,也足够麦汀汀看清了。
少年的心脏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那么疼。
在同样的位置,和麦汀汀小腿上腐烂、长出藤蔓同样的位置上,沈砚心的左腿连皮带肉被剜下一大块,从脚踝直贯膝上,血污早就被处理过,现在已经能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切口相当整齐,不似千刀万剐,到更像狠戾、富有计划和目的性一次割下。
麦汀汀的腐烂出长出的荆棘是柔和的,但沈砚心的这儿却是被尼基塔的剧毒紫藤缠绕,像一根无法挣脱的锁链。
他看起来就像被最残忍、最拙劣的手法,模仿成了另一个麦汀汀的一部分。
少年怔在原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已经啪嗒啪嗒掉下来。
然而沈砚心却好似并不在意,随意地盖好外套,遮住那骇人的一幕。
他微微仰脸望向少年,甚至比麦汀汀走时见到的模样更轻松些,连那一向病态的青白皮肤都有了近乎柔和的血色。
向来冷淡的容颜在与麦汀汀眼神相触时有了丁点改变,像是春风融化了一隅冰川,唇角噙着淡不可见的笑意。
“看到更好的风景了吗?”
他的确是笑着的。
然而那笑容,却叫人如此难过。
少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半蹲在他旁边,双手颤抖,不知该放在哪里。
左半边是空的。
无论是因为什么,是送走他的代价,还是抗争的惩罚,又或者只是恶劣的残忍。
沈砚心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了。
末日不比先世代,没有异能的活死人的自我修复能力更是趋近于零。
缺失的部分,再也不可能回来。
麦汀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震惊,这个人的情绪色彩竟然是空白。
那时候他不懂得,如今愈发理解,在躯体受到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与侮※辱以后,沈砚心还能够保护和保留的,就只有自己的灵魂了。
那是乌弩再怎样都无法摧毁的东西。
他将它存放在离得很远很远的地方,确保谁也碰触不到他。
「红」是怒、忧、怖。
「绿」是爱、悦、喜。
沈砚心的「白色」,已然彻底封闭了自己的感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在麦汀汀走后,哪怕经历了新一轮手段更加高明的折※辱,沈砚心反倒淡定了。
他的灵魂完好无损,那么,谁也伤不到他。
作为一只游离族群、独自生活长达十年之久的小丧尸,麦汀汀的共情能力退化得厉害,很难理解他人那样激烈的感情。
比如戚澄对他无言的关心;
比如昆特每次跟他说话就容易脸红结巴;
比如秦加对他既厌恶又想触碰的双手。
他通通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打算去设身处地地感受。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对人类的感情不感兴趣。
然而这不代表他看见有他人为自己受到伤害和折磨时,仍能无动于衷。
“……看到了。”少年哽咽,“雪。山。花。小镇。”
“看到了就好。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沈砚心摸了摸他的头发,像以前哄小卢克那样安慰道,“别担心,我不疼。”
——这完全是假话。
低级丧尸的确感觉不到疼痛,哪怕整条腿被卸下来也没什么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丧尸进化,或者说恢复了思维与知觉,沈砚心又是其中较快的那一个。
换言之,他如今能感受到的疼痛程度,已经几乎和人类无异了。
麦汀汀娇气怕疼,哪怕有自愈能力,也很怕经历伤口的疼痛。
他不敢想象沈砚心是怎么生生捱下来的。
那得有多疼啊?
少年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西装上,映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他已经快要泣不成声了。
“这是……”
“是阿白咬的。”
“阿白……?”
“就是带你回来的那头雪狮。”
沈砚心在提起这头两三米高、能轻易地置任何人于死地的猛兽时,并无恐惧,反而有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宠溺,像是回忆一只玩毛线球的小奶猫。
他自言自语道:“捡到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儿,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时间真快啊。”
阿白,通体银白色的白狮,闻名【弓※弩】直播间的弩哥最为威风凛凛的坐骑,在最初其实是沈砚心捡到的。
那时候的它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小幼崽,毛还湿漉漉的,眼睛都没睁开,刚刚降临到这混乱的世间不久,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
过去的沈砚心是个心软的人,救了没有家的人类幼崽,比如卢克,也救了奄奄一息的白狮幼崽,也就是阿白。
北极星上几乎所有生物都受到了病毒感染,有程度、方向、形态不同的变异。
在动物身上,要么像麦汀汀曾经在沙尘暴中遇到的羚羊群一样高大、易怒,从食草动物变成食肉;
要么呢,就像“圣所”地下室的蛇鳐,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结合畸变,体型更是成十倍、百倍增长。
阿白和大多数动物一样,长得空前高大,也远比先世代的同类更为迅猛敏捷,速度、耐力、咬合力惊人,是当之无愧的百兽之王。
然而纵是这样强大的阿白,依旧被乌弩征服了。
雪狮随着乌弩到处征战,理所应当成了他最得力和趁手的武器。
尽管沈砚心才是它最初的饲养员,它和他几乎没了相处时间。
一个月前,沈砚心做了周密计划后将麦汀汀送走,几日之后乌弩回来没有发现麦汀汀,问了好些个手下也得不到消息,便很快猜想到与沈砚心有关,勃然大怒。
他的怒火不仅因为麦汀汀的疗愈安抚能力异常珍贵,更是沈砚心依旧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抗争,还想尽办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挑战权威,弄得他在部落里颜面尽失。
难怪,难怪在返程路上沈砚心那么主动,千载难逢的……
乌弩早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也清楚他必定在谋划什么。
等到真正面对真相时,飙升的怒意还是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但他又不是真的舍得弄死这个最合自己心意的「玩物」。
废土十年,他的领土上美人无数,没有哪一个能让沈砚心这样符合他的口味,不断激发出征服欲。
十年过去了,依旧没有完全屈服,只不过从硬抵抗变成了软抵抗。
他想,总有一天,我要让那双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眸子,彻彻底底烙下自己的身影,再也不去看别人。
然而喜欢归喜欢,惩罚还是要惩罚的。
他没有自己动手,让雪狮代替作为处刑者。
剪碎翅膀,拔掉羽毛,再刚烈的鸟儿,也不会有想飞的错觉了。
乌弩有许多深藏不露的异能,死而复生只是其中一样;他还可以操控雪狮——不仅是饲主的驯化、调※教,还可以做到某种类似于精神上的强制。
关于这一点很少有外人知晓,连沈砚心都不太清楚原理。
总之,阿白一点儿也不想伤害沈砚心,但却没法不听从。
看着从小养到大的雪狮疼得满地打滚,苦痛的嘶吼声响彻林间,沈砚心想起他是如何捡到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它,想起怎么一点点用果汁和撕碎的肉喂养,比起生长停滞的卢克,阿白更像他亲手带大的那个“孩子”。
没有谁能忍得了看着孩子在面前受苦。
沈砚心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在身后,赤着的脊背上早就累累伤痕。
但他已经不觉得痛了。
他闭上眼,柔声道:“……阿白,没事,来吧。”
就算不是你,他想,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什么。
雷霆总是要降下来的,早一点晚一点,也没多少差别了。
……
讲出的故事总是三言两语从开头到结局,但戏中人是怎样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踽踽独行,观众想象不出百分之一。
麦汀汀在听的过程中并不说话,像一株倚着墙垣背阴生长的、安静乖巧的植物。
等到沈砚心长叹一声,结束了过往,少年慢慢伏在他膝上,小声地抽泣:“……对不起。”
他还不够尽力,跑得不够远,才让他的心血化为乌有。
沈砚心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提起嘴角似乎想要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容,还是放弃。
他低声道:“不用跟我道歉。是规划得不够好罢了。”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盖过所有血腥的昼夜。
“我当初的愿望,就是你能走得比我们都远,看到我们没看过的风景。”他说,“既然你看到了,不就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吗?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好了,别哭了。”沈砚心道,“我不会安慰卢克以外的人。”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和。
小美人闻言抬起脸,泪眼朦胧。
沈砚心低头望着他:“我以前问过你,你来自哪颗星。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有什么朦胧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麦汀汀大约知道自己曾经营救秦加的灰色空间中想起过什么,最终也付诸流水一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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