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韶光没有回答,虚弱地抬起手,解君心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慕韶光的手慢慢触到了自己的胸口,轻轻按了按。
他问:“伤,疼吗?”
鼻子猛然一酸,解君心颤声道:“不疼,已经不流血了。”
慕韶光道:“那你先别走,就这样陪我待一会。”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抓着解君心的一只手,另一条手臂搁在额前,挡在眼睛上。
解君心挨着慕韶光的半边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用力点了下头,低声道:“好。”
说完之后,解君心却猛然将头偏了过去,用没有被慕韶光握住的那只手捂住脸。
他手掌覆盖下的面孔扭曲着,五指收缩成拳,又痉挛着展开。
他甚至想嚎啕大哭,却没有眼泪。
从很久以前的那段时光中,慕韶光受到伤害,就是对他来说这世上最不堪忍受的一件事情,甚至比他自己过往岁月中承受的所有痛苦加起来还要让他难受。
解君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眼睁睁看着慕韶光被问旻折磨时的痛苦心情,无奈无力,愤恨心疼,可是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他才那样想要试着接近慕韶光,尽可能地试图帮他分担、减轻一些痛苦,哪怕冒充别人的身份,永远也不能让对方真正叫一叫自己的名字。
兜兜转转,他以为他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命运却依旧和他开着这样的玩笑,残酷地告诉他,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问千朝那句“覆水难收”,像一道诡异的咒语,回荡在心头。
相比起解君心,慕韶光的态度却平静的几乎有些诡异了。
他躺了好一会,觉得自己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和体力,这才轻声说道:“解君心。”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慕韶光就不怎么叫他“师兄”了。
解君心立即回过头去,说道:“我在。”
慕韶光盯着解君心看了一会,就像在看什么十分值得探究,又让他有点费解的东西一样。
“怎么了?”
慕韶光道:“我问你一件事,请你不要骗我。”
他仰起头,凝视着解君心问:“你能发誓不会骗我吗?我不想再靠猜测来揣度别人的心意了。我……有点累。”
慕韶光这样的口吻,让解君心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他没有立即回答,这时慕韶光又轻轻问了一句:“好吗?”
解君心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很软,低声说:“好。”
慕韶光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你不是步榭,对吗?”
在他开口之前,解君心已经有了一点猜测,但慕韶光将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说出口时,还是让他感到如同被一盆冰凉的水从头浇到脚,全身冰寒彻骨,甚至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解君心道:“我、我……”
“你的身体里有两道神识,却只有一个魂魄,步榭是天生圣灵体,我知道他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慕韶光说:“你冒充他了很久,以前你就曾经冒充过他,是吗?”
解君心怔怔地看着慕韶光,嘴唇微微翕动。
他无比的想要否认,因为他知道只要一个“是”字说出来,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会彻底完全的消失,而他又将被重新打回原形,成为那个生活在孤独和黑暗中,只能承担着别人幸福的,一无所有的人。
但就在刚刚,他已经答应了慕韶光,不再骗他,慕韶光也不能再承受任何的欺骗了。
他这样心疼这个人,可是慕韶光的痛苦,却也有自己造成的一部分。
解君心终究点了点头,哑声道:“是。”
一个字,重逾群山。
第88章 羁栖良苦
听到解君心的回答, 慕韶光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所有的事情都失控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力气再一惊一乍的了,只是微微颔首, 没有表现出任何対解君心的质问和责难。
他只问:“那你的真实身份是谁?”
承认了自己不是步榭, 至于其他,实在也就都无所谓了。
解君心哑着嗓子说:“我谁也不是。解君心就是我真实的名字,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合虚外门弟子。”
慕韶光微怔。
他为解君心设想过很多复杂的身份, 毕竟面前的这个人,无论是相貌、修为、能力还是性格, 看起来都注定了他的命运绝不普通。
但慕韶光没想过,解君心的出身真的就那么简单而清白, 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穹明宗外门弟子。
他打记事起就是孤儿, 靠着乞讨和百家饭磕磕绊绊地长大,在十多岁的时候遇上了穹明宗下山遴选弟子的修士。
其实当时解君心已经过了最佳的练气和习武年纪,那修士看他可怜,还是把他带回了山, 帮忙干些杂活, 学学基础功夫,也算是有个栖身之所。
慕韶光是知道解君心的聪明和卓绝天赋的,如果什么意外都不发生, 那么再过一些年,只要稍有机会, 解君心肯定能崭露头角,学有所成, 以后也成为一位人人敬仰的, 了不起的仙君。
可是,他来得及等到那天, 就离开了穹明宗。
为了慕韶光。
“我在山上经常看见你,你比我小,但是却比我厉害那么多。来来往往,总是被很多人簇拥和注意着,我没机会跟你说上过任何一句话,可是却……却喜欢上了你。”
解君心回手捂住脸:“我……対不起,从那个时候起,我一直都……喜欢你。”
慕韶光意识到了什么:“所以我病了之后,你——”
解君心道:“是,我知道咱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也从来未敢多想过什么。只听人说你每日辰时会去朝云峰下面那处校场上练剑,就会赶着挑完水,腾出功夫来去看上一刻钟。可是后来你有一阵子不去了,我多方打听,才知道你生病了……”
他没有提起自己作为一个毫无依仗背景的外门弟子,是如何争分夺秒地辛劳干活,才能挪出那么一点去悄悄看一看心上人的时间;
也没有说,得知慕韶光的病情后,自己又是多么的心急如焚,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求了多少人,才能被调到他所住的地方去帮忙。
他只是发现,慕韶光的病情远比外面传的严重的多,但可能是慕韶光一向要强,也可能是这事里面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隐情,他从来只让步榭照顾他。
可是步榭极是繁忙,也不可能时时都在,解君心看在眼里,觉得很着急,他很想做点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试着走进慕韶光所住的地方。
那些年时逢多事之秋,魔神横空出世,仙魔之间冲突激化,穹明宗原本应该每十年展开一次的弟子选拔也耽搁许久了,所以解君心一直当着外门弟子,平时只能跟着修习一些粗浅功夫。
他不知道自己的修为是什么水平,只是再也忍不了対慕韶光的担忧了,只想着搏一搏,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
但如果不死,或许他就能看看慕韶光,甚至帮上点什么忙。
解君心自己也没有想到,如步榭这等修为的人设下的结界,竟然被他那样轻易地就穿了过去,他顾不得细思原因,只是一路顺利地穿过院子,推开房门,走进了慕韶光的房间。
他看到了慕韶光,他的心上人,原本高傲明亮,意气风发的少年,却憔悴苍白地躺在床上。
这甚至是解君心单相思多年之后,第一次近距离地仔细打量慕韶光。
修真界中从来都不乏俊男美女,有的人相貌乍看惊艳,却经不起端详,有的人是看似貌不惊人,但看得越多越有韵味。
可慕韶光却是让人看见第一眼的时候就觉美貌逼人,惊艳不已,而越是仔细了解他、观察他,越是能体味到他身上那种复杂而迷人的独特气质,这吸引着别人想要看透他,却怎么都望不到底,不知不觉就身陷其中,神荡魂驰。
即使在病中,他的皮肤和五官依然找不出来半点瑕疵,昔日容光焕发是一种动人,此时苍白病弱亦别有另一种风情。
可解君心看了一会,却只觉得心痛。
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能够接近慕韶光的机会,也不要看到対方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病榻上。
如果能用什么办法帮帮他就好了。
这时,慕韶光忽然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依稀说了句什么。
解君心吓一跳了,立刻转身便藏匿了身形。
但他没舍得走,等了片刻,只听慕韶光又说了个“水”字。
解君心这才意识到,原本他是口渴了。
他犹豫了一下,悄悄一指点出。
指尖带起的风立即吹熄了房中的烛火,四下陷入黑暗之中,解君心这才安心了一些,不做声地去给慕韶光倒了一杯水,扶他起来,喂给他喝。
慕韶光迷迷糊糊地倚在解君心的怀里喝水,解君心努力让自己沉稳淡定,就像他平时看到步榭表现出来的态度那样。
可是他的心脏在狂跳,这是他第一次触碰慕韶光,居然就把人抱在了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慕韶光的头顶上,感受到慕韶光的头发随着他喝水的动作茸茸地蹭着自己,有些微痒。
鼻端是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対方的躯体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满是信任地依靠着他,他仿佛醉了,又仿佛死了,身体轻飘飘的,好似来到了天堂。
总算,慕韶光喝完了水,解君心一下都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放他重新躺回到床上,转头放下杯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站起身来,就要快步离开。
心中的欲望不能开闸释放,否则就会变成冲溃堤坝的汹涌山洪,再多留一会,他真怕自己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可这时,慕韶光却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衣袖。
解君心一怔。
慕韶光道:“师兄,蜡烛怎么灭了?”
解君心的心砰砰地跳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怕一开口,慕韶光发现他跟步榭的声音不一样。
好在慕韶光并没有追问,只是说:“你能陪我待一会吗?不用很久,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在黑暗里待着。”
就像如今一样,解君心从来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于是尽量模仿着步榭的声音,短短“嗯”了一声。
慕韶光昏昏沉沉的,没有发现什么,解君心就在旁边陪着慕韶光,仿佛偷取了生命中最美好幸福的一片光阴。
直到他睡了,解君心这才将蜡烛重新点亮,悄悄离去。
一切只要开始,就让人再也放不下了。
终究,他越陷越深,再不能回头。
慕韶光听完了他的话,只觉心底一片空茫,低声道:“那步榭当时怎么不在呢?”
解君心低声道:“我不知道步榭的具体去向,但他当时应该也是一直忙着寻找给你治病的法子,又得瞒着你师尊,所以事事亲力亲为,经常外出,你的身边才总是没有人。”
他没有在慕韶光面前诋毁步榭,因为他知道,那也是慕韶光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解君心实话实说着:“都是我趁虚而入……我当时只是想着,虽然我配不上你,但是能多陪一陪你,让你安心,也算我做了些事。却又因为一己私念,后来便一直没有揭开自己身份的真相。我怕用真实的身份面対你,你会……你会不要我。”
其实慕韶光自己也是知道的,以他那个时候的心境,绝対不可能愿意让除了步榭以外的第二个人看见他那么软弱和狼狈的样子。
他的爱慕者众多,诚心诚意想为他效力的也多了,从未再有一个能打动他,让他稍加辞色。
所以,如果他当时知道解君心不是步榭,那么慕韶光是绝対不可能接受这个不相干的人陪在自己身边的。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可是他怎么会,连这都分不出来呢?
那些失意时仅有的温暖记忆,那些在黑暗中紧握住他的手,从来不是哪一个人,有时是步榭,有时是解君心,一切阴差阳错,而事到如今,就连慕韶光自己也难以说出,他依赖的到底是谁,又或者兼而有之。
算来解君心也当真同样算是他的师兄,不过他从来没有因为対方是解君心,自己是慕韶光这样完全真实的身份,去叫他一句“师兄”。
慕韶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亦不知这件事到底谁対谁错,抑或,命运弄人。
时至如今,慕韶光再也难以说出任何一句埋怨的话语——他其实一向是个心软的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今天问千朝所做的事情,慕韶光原本想要独自静一静,说服自己慢慢地试着去思考和理解,想好他以后要怎么跟解君心相处,再点破这件事。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眼中只有前方,骄傲决绝,目空一切的少年了。
可是慕韶光今天真是太累了,这些情绪就都没有绷住,他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想弄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在欺瞒他。
他现在终于都知道了,反而更加想不出来应该怎样做。
“那你知不知道真正的步榭去什么地方了?”
慕韶光问解君心:“我身边的人都不记得他了,为什么你还会记得?”
解君心慢慢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曾经一度想过,他和步榭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瓜葛,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的证据能够展示出这一点。
“这件事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我知道世上确实是曾有这个人的,而且他在穹明宗生活过,也跟很多人接触过,曾经你师尊提到过一次,说我和步榭的体质很像,但又完全相反,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所以解君心才能把步榭模仿的那样像,所以慕韶光才分不出他们?
慕韶光觉得这件事很难这样简单粗暴地解释,他心中还有很多的疑问,但不是此时此刻这种心境之下能分辨的出的。
他点了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慕韶光若是打他骂他也就罢了,可现在这样平静,反倒让解君心心里面没底。
他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痛苦,低声道:“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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