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韶光道:“我知道,但那不是你的机缘吗?”
“机缘?”
听到慕韶光这句话,殷诏夜忽然感到心中一阵怒火腾起,之前一直压抑着的,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的情绪,忽然就压不住了。
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容中尽是悲愤之意。
笑了一会,殷诏夜咬牙切齿说道:“机缘?这他妈算什么机缘?!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身不由己,心也不得自由,你以为我愿意吗?不,不,我只想摆脱那一切,我告诉你,为了这个我什么也不在乎,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说着说着,一时气急,抬指冲着慕韶光一点:“你也不要拿那些苍生大义来跟我说话,我遭受苦难的时候大义在哪里?苍生在哪里?为何从没有人来渡我?!”
殷诏夜这番话委实有些迁怒,但他的话却一下子落上了慕韶光的心头。
恍然间,仿佛也有个悲愤恼怒之极的声音在他耳畔怒吼着:“凭什么让我放弃?凭什么上天不公,我却要听他们口口声声都是仁义天理?我不服!我不服!”
好像又是有人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这世上的坏人很多,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以真心换真心的,以后你要多多留神,可不能再总是心软了。若我往后不能一直护着你了,你……要记得啊。”
慕韶光低声道:“你是谁?”
“步榭?”
他这一问,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眼前是殷诏夜的脸,表情又气又怒,又像是有几分情急委屈,竟与当时程棂冲过来为他挡下雷劫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慕韶光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殷诏夜被他咳得一顿,点出去的手指僵在半空中,片刻后,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慢慢将手收了回去。
他欲言又止,仿佛想道歉,又有些无措。
这时,慕韶光却忽道:“我有办法。”
殷诏夜还没回神:“你,说什么?”
慕韶光道:“那个巨石人已经被我用法阵给困住了,一时半会挣脱不开,只要撑到日出时,那阵的威力最大,我们可以再去对它攻击。到时候你尽管释放血玉的力量,跟巨石人对抗,让它将血玉的力量牵制住,那时血玉的本体上的力量便会变得薄弱,我在旁边趁机毁了它。”
殷诏夜沉默了一会,说道:“我试过很多办法毁掉它,但都没有成功。这东西有自己的灵识,甚至能够感应到杀气,十分诡异,寻常的剑法根本碰不到它。你伤成这样,有这功夫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慕韶光道:“明明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总比你去吞噬它的内丹这法子要好得多吧。”
他一顿,又道:“你也并不想杀人,不想发狂,不想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魔头……是吗?”
殷诏夜心中巨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韶光道:“那就这么办吧。我确实累了,要先歇一歇,天一明,咱们就去。”
说罢,他背靠着身后的树干,闭上了眼睛。
殷诏夜在旁边看了慕韶光一会。
慕韶光的气质清冷文秀,但神情却总是显得那样坚定和倔强,仿佛隐藏着无数的心事,即使像现在这样闭着眼睛,都没有完全展开聚拢的眉峰。
没有什么法术能诱惑得了他,没有什么人能改变他的想法,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要完成自己所承诺的事情,绝不动摇和退缩。
他为什么就能这样做,就能这样活着?
可即便是这样活着,他好像也没有那么的快活,如果什么时候能看到他笑一笑,就好了。
不知不觉间,天亮了。
不等殷诏夜叫他,慕韶光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就好像他不是刚刚从休息状态中醒来一样。
他站起身来,说道:“走吧。”
殷诏夜道:“你真挺得住?”
慕韶光笑了笑:“你都打定主意只要能摆脱血玉不惜大开杀戒流血漂杵了,我这一条命又何足挂惜?”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浑不在意,又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再说了,不过是座成了精的山。”
殷诏夜深深地看了慕韶光一眼,没再说什么,握紧了手中的剑,转身向着法阵走去。
慕韶光跟在他的身后。
淡淡的晨曦落下来,照在六乘天风阵上,使得整个阵愈发金光闪烁。
被困在阵中的巨石人已经将那些缠缚住它四肢的经文锁链挣开,正愤怒地在阵里拳打脚踢,但还是不能冲破法阵的外层包围。
殷诏夜身形一纵,已经轻飘飘地跃了进去,将全身之功力集中在手中的剑上,破空暴出一道灼亮的剑气!
这一剑正中巨石人的手臂,石屑和泥土纷纷俱下,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巨石人一拳向着殷诏夜砸去,殷诏夜整个人腾身飞掠后退。
那一剑,只是用了那一剑,他便再次感觉到血玉的力量飞快充斥自己的四肢百骸,本能的抗拒和厌恶感让他的动作再次产生犹疑。
真的可以相信那个人吗?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中,从来未曾有过“信任”与“合作”这样的字眼,而慕韶光身上的谜团和疑点又那样多,他们甚至连朋友或者同伴都算不上。
巨石人接连进逼,法阵对它的束缚之力在它的破坏之下越来越弱。
冷汗顺着殷诏夜的额头上流下来,他随手用袖子一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袖。
殷诏夜没有受伤,那是慕韶光之前吐血的时候溅在他脸上的血点,他心绪杂乱,加上震惊情急,竟然一直忘了擦去。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迷恋着鲜血的气息,可此时眼前的斑斑血迹,却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情绪,叫做心痛。
殷诏夜用力握住自己的剑柄,手背上的青筋寸寸暴起,而后,他大喝一声,迎上前去。
剑锋再出,攻击的位置不是藏有内丹的丹田,而是胸前的要害位置,毫无保留。
殷诏夜的属性为水,至阴至寒,慕韶光御剑站在半空,只觉得脸上片片冰凉,抬眼望去,只见苍茫天地间狂风徘徊,吹得漫天水雾化作飞琼万点,晶莹盛放。
也模糊了他此时的目光和神情。
慕韶光慢慢地抬起手,而后,修长的手指一挥而下!
顿时,那串被他抛出的佛珠从四面腾空而起,重新结为珠串,老老实实地套在了慕韶光的手腕上,由它们维持的六乘天风阵立即溃散。
周围风平,光暗,巨石人却一下子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
殷诏夜手中的长剑一化成百,如囚笼一般从四面围拢,光芒由剑身向外泛开,所到之处,石屑纷飞。
随着他充分调运全身真气,忽然有一道红光他袖中飞出——正是那块血玉!
就是现在!
慕韶光身形瞬动,霎时掠向血玉。
殷诏夜的手心中渗出了汗。
之前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类似的方法,由他想办法把血玉牵制住,再令人相助毁玉,只是这东西有自己的灵识,狡猾无比,移动灵活,还十分坚硬,好几次都失败了。
慕韶光的剑,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剑锋移动的速度快的就像一道虹光,可在殷诏夜的眼中这一瞬又那样漫长。
随着剑锋一帧帧靠近血玉,脚下忽然地动山摇,地面上裂开无数道口子,里面宛如尸体破坟一般爬出了一个个的泥人来,前赴后继地冲撞剑网。
巨石人的手臂穿透剑光,向着慕韶光后背砸去。
殷诏夜横剑架住它的拳头,心却直沉了下去。
这么一打岔,血玉滴溜溜一转,迅速避开剑锋。
时机稍纵即逝,慕韶光的脸色却变都未变,剑刃顺势横斩,劈向殷诏夜胸腹之间!
这一刻的场景十分混乱,由山丘化成的巨大石人在后方挥拳欲打,殷诏夜的长剑上架,迎向它的手臂,而慕韶光就夹在双方中间,攻击却是冲着殷诏夜去的。
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动作只是全凭本能,慕韶光招式变得那样突然,殷诏夜就算是想回剑自救或者飞身躲闪都来不及了。
他心中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终于……
终于还是要死在这柄剑下了吗?
“铛——”
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剑锋戳在了他的胸口,却没有伤及他半分皮肉。
殷诏夜手上灵力爆发,竟然将巨石人都逼的摇摇晃晃倒退两步,他这才慢慢低下头去,瞳孔缩紧。
——慕韶光的剑尖就抵在他的胸膛上,可是那力道不轻不重,连衣服都没有刺破半点,而那块血玉,就被串在了他的剑上。
然后,在殷诏夜的注视下,骤然碎裂。
殷诏夜的目光由玉落到了慕韶光的脸上,慕韶光也回视着他,将手腕一拧,碎玉化为齑粉,永永远远也不会再被拼凑成型了。
血色的粉末被风一吹,纷纷扬扬从两人中间飘散。
慕韶光干脆利落地将剑回鞘,刚才他一击得手,无论是预判、力道、角度都无半点差漏。
但凡天下间换了第二个人在此,都不会做的如此漂亮利落。
——可谓剑法精绝,盛冠当世。
而后,第二重法阵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再次将巨石人束缚住。
殷诏夜僵在那里,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注视着血玉彻底消失的干干净净,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良久,忽然化作龙形腾空而起,一跃冲霄百余丈,又余云层之中俯身疾冲而下!
携带着劲风的龙尾横扫,竟然硬生生把巨石人卷了起来,狠狠砸到了地上!
这才是他完全的,真正的力量!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深坑,龙口一吐,雷光接连劈下,如此往复数次,巨石人挣扎着吐出了一堆堆的泥土,然后它的身躯也在不断地缩小,最终,竟然变成了普通泥人的大小。
殷诏夜舒了一口气。
他在半空中恢复了人形,却没有用腾云术,而是张开双臂,任由身体从高处坠下来。
耳边的风声飒飒掠过,他体会着失重与极速下坠的感觉,浑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由。
砸在地上的那一刹,头顶的阳光破云而出,照向人间,他的心上,也好像霍然打开一道尘封已久的门扉,寂静轰鸣作响。
殷诏夜注视着阳光,泪水缓缓从眼眶中流出,化作珍珠。
他听到身边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
云翳散尽,天下光明,面前身披霞光的男子映入眼帘。
仿若他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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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滴眼泪到手!
第30章 波下竹烟
慕韶光和殷诏夜这一次出面的结果, 让仙魔两边都大为意外。
一者是意外他们一出马,竟然当真找到了作祟的妖物,一者是意外两人竟然真的是来帮忙而不是坑人的。
看来这件泥人作祟的案子当真与合虚无关。
如此一来, 之前那些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修士们也有些后悔起来,想想这等于是他们逼迫着合虚出了两个魔使来帮他们办事,让人不禁觉得一阵后怕。
众人合计一番, 五日后, 上回来到魔域问罪的各门派再次派人来访,这回是赔礼加上答谢的。
他们这样做, 也是为了试探合虚这边在魔神死后,対外的态度是否当真要有所改变。
于是, 合虚设宴招待。
慕韶光作为此次事件当中的主要参与人之一, 毫不例外地也收到了赴宴的通知。
这还是他来到魔域之后,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
大概由于唐郁不受重视,莫绍光自从来到合虚之后,能够见到的人一直很有限, 总有种“合虚人不多”的错觉, 直到这回来到宴请的大殿外,他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人语声响, 极为热闹。
慕韶光经过回廊时顺着窗子向内一扫,只见上回见过的三位长老已经到了, 因为辈分最高,所以坐在上首。
魔神那几名弟子一个没没到, 三位长老身边围着另外一些年轻人, 笑着不知说些什么,倒显得和乐融融多了。
慕韶光走进去, 找了个靠边的席位坐下。
他刚刚坐定,便听见有人笑了起来,接着就是个高亢的声音说道:“哟,这不是唐尊使吗?”
慕韶光转过头,看见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壮汉朝他走了过来。
他回想了一下唐郁的记忆,从中找到了这个人的身影。
在魔域中,除了魔神的亲传弟子之外,其他的长老护法也都收徒,只是地位就要差上一些了,这个过来的人是大长老涂垚的亲传弟子,名叫冯家俞。
记忆中,他好像跟唐郁没什么仇怨,但是也不怎么看得上唐郁是真的。
慕韶光道:“冯师弟,你好。”
冯家俞坐下来,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唐尊使,这次的宴会你是主角,人家都是来谢你的,怎么能坐这么偏的地方?走吧,不如跟我上前面去。”
他眼珠骨碌碌地转,瞧着不像安了好心的样子,慕韶光只是笑了笑,说道:“我好清净,这就挺好。”
冯家俞道:“怎么,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坐吗?”
慕韶光见过的人多了,不可能跟这么个货色一般见识,更何况冯家俞这样找茬,其实针対的也是唐郁,并不是他。
因此慕韶光心平气和,不急不恼,只是微笑着看了冯家俞一眼。
冯家俞只觉得他的目光中带着种说不出来的威势,一瞬间竟怔了怔。
这时,从他们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地方最好。前面那么吵闹,都是俗人喜欢的去处,没事换位置做什么?”
说着,一个人已经走上来,一掀袍子,在慕韶光身边坐下了,抱臂看着冯家俞。
这人的一句话,等于把前面坐着的那些人都给骂进去了,刨去别的不谈,单听这语气,除了程棂也不会有别人。
冯家俞敢来招惹好欺负的唐郁,却借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惹程棂,被他这样目光如炬地一盯,下意识地直接站了起来。
他随即发现自己失态了,脸上露出了一分尴尬之色,又赶忙笑道:“程尊使说的没错,倒是我狭隘了。那二位就坐在这里吧,我找人把酒席给你们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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