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门派那边的事总算都扔给师弟了,他却又跑到了魔域来帮助抑郁魔女寻找人生希望,可见实在命运弄人。
他时常弄不明白叶天歌在想什么。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的足够严肃了,对方却会突然笑起来,或者伸手摸他的头,揪他的尾巴。
而这次他遭到拒绝,也没有做威严状对叶天歌进行恐吓,叶天歌又莫名其妙地突然妥协了。
想来想去,这也只能归结为姑娘家的心思实在太难猜。
不过殷诏夜和程棂的心思也难猜,这俩总不是姑娘了,所以大概还是因为魔修和他天生不是一路人,难懂。
叶天歌拿起书来就念,小猫静静趴在她的手边听着。
有微风静静从窗外吹来。传一次蜀香炸一次
叶天歌确实不喜欢读书,原本想着随便念上几句,哄哄猫就算了,可是书页一页页翻下来,有如此温馨而安宁的气氛,如此疲惫却又平静的她自己。
人的思绪就不禁一下坠入数年前散碎的光阴碎影里。
也曾窗前读书,也曾有人相伴。
谁的声音清朗带笑,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是要让你读个女状元,也没想训练你成什么大侠客。只是学文可以明心、舒心、交心,学武可以自保、助人、行义,你都会一点,以后行走于世,活的就轻松些。”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那……你呢?你不管我了吗?”
对方说:“人都是会长大高飞的,我们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一起呀。”
“你会走吗?”
那人轻轻地笑着:“或许。”
“去哪里?”
“花外楼,柳下舟。”①
她听不懂,有些泄气,因为这一刻,这个人的神情中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怅惘,就好像突然离她好远好远。
于是她小声嘟囔道:“说的什么鬼话。”
对方并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这是见人说人话,见了小鬼,只能说鬼话。来,再多看几页书,你就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现实中,守着猫的叶天歌静静翻过一页书,轻声念道:“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而再翻几页,后面却是:“天各一方,风流云散,玉埋香碎,不堪回首。”②
她将书放下,静静出神,过了一会说:“我很嫉妒这样的人。他们写得出这样好听的话来,因为从这世上得到过很多值得去记的幸福和美丽,但是我没有。我只是一团树根底下的污泥,看不见什么月啊,云啊,风啊,我是破坏这些的人。”
“你呢?你这么聪明,应该快要化形了吧?”
叶天歌伸手,随便把小猫的耳朵捏成一个卷,低声道:“也不知道你化形了是什么样子的,可能那个时候,你也就有你该去的地方了。”
慕韶光:“……”
他稍稍向后退开一些,有点不习惯地抖了下耳朵,猫耳朵重新弹回成了三角形。
叶天歌倒是也没在意,她平日很少能有人说一说话,这时候把慕韶光当成了树洞,倾诉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收回手,又转而提起了她和大长老之间的那次冲突。
这些话已经在叶天歌心里憋了好几天了,虽然涂垚一直没有再找过她的麻烦,但她其实算是跟涂垚撕破了脸,还是会担心对方哪天突然发难,先拿祖父的魂魄来出气。
“……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态度一下子就改变了那么多。那所谓魔神的谕示绝不可能是真的,但若说涂垚伪造,这看起来对他根本没有好处,站出来干这么出头招风的事也不是他的性格,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天歌半是跟猫聊天,半是自语,慕韶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的话,一开始垂在桌沿处的尾巴还漫不经心地甩着,后来逐渐变得垂直于地面,上面的毛也都炸了起来。
叶天歌私下里和大长老之间的冲突他是此刻才刚听说的,实在是不由得他不想起先前在叶天歌这里莫名碰见解君心的事情。
或许将种种巧合串联在一起,涂垚的举动会跟解君心有关系?
魔神的几位弟子当中,唯有这个人,不知家世,不知来历,而整个魔域之中,却好像人人都忌惮他三分,就连身为长老的涂家兄弟都不例外。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涂垚总是口口声声以我的恩人自居,他也配么?”
叶天歌微微冷笑,有些出神:“当年救了我的,是一个带着面具的哥哥,可是我最后没有跟他走,所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那天晕倒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在给我治伤……可能我近来有点想他……”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揉着猫头上的软毛,每一次都会反抗的猫咪这回似乎也跟着出了神,趴在那里没有躲开。
*
叶天歌不在的时候,慕韶光偶尔也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变回人形,给自己放放风。
当猫当惯了,就会发现……还是当人好。
起码当猫只能用爪子写字,当人可以拿笔。
叶天歌这里的纸笔少的可怜,慕韶光绕了一圈,才在剑阁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些。
此处也没有桌椅,饮真主动飞起来,悬在半空中给慕韶光坐。
紧接着,剑灵从中显形了出来。
虽然只能呈现出半透明的轮廓,但随着力量的修复,饮真的模样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能够隐约看出是个身形修长,容颜清俊的男子。
他穿了一身飘逸华贵的天青色长袍,在慕韶光面前,却并没有半点架势可言,举止如同最忠心的仆从,折腰躬下脊背,双手撑在膝盖上,摆成了桌子的模样。
饮真说:“在我背上写。”
慕韶光不禁一笑:“怪不得岑师妹总说你是‘万能饮真’,这办法你也想得出来,可真不错。”
他双臂在饮真背上撑了一下,只觉得坚实宽阔,安稳异常,便铺开了纸,将这段日子里听到的消息一一整合出来。
从获取眼泪的进度来讲,叶天歌虽然到现在为止没有表现出半点要哭的意思,但她身上的弱点也很多,特别是从她的话中,慕韶光得知了她有一位去世的祖父。
从魔域这边的情报来讲,涂垚所说的那道“魔神谕示”到底要干什么,会不会要针对仙门,也是值得关注的一点。
慕韶光的思路大概清晰了,拿起纸来,吹干墨迹,又拉了饮真一把。
饮真这才站直了。
他目光一扫,见慕韶光写了些目前待办的事项,最后一行只写了一个名字,就是“步榭”。
饮真道:“你还在找他吗?”
主人跟自己的佩剑之间是没有秘密的,饮真知道,慕韶光的记忆一直有一部分是缺失的,一些事情和人都被他忘记了,而有的人他记得,旁人却又都没印象。
比如步榭。
慕韶光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容易晃神,时常想起以前跟他有关的一些事,弄的人头疼。”
饮真沉默了一会,发现做不了什么,就走到他身后,替慕韶光揉着太阳穴。
慕韶光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向后靠去,静静感受片刻的安宁。
其实有的时候,他会不确定,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步榭这么个人。
在慕韶光的记忆中,步榭是穹明宗掌门的首席弟子,也是穹明宗的下一位继任者,他忘记了对方的样貌,但是记得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的很多事。
同窗读书,同寝而眠,他们有很多剑招都是一起练成的,也共同下过山,斩妖除魔,在漫长的修行岁月中陪伴彼此。
后来的事,他就忘了,有一天忽然记起了一些,他发现,自己的身边好像少了这么一个人。
他曾经询问过,步榭到什么地方去了?
被问到的人却不是语气茫然,就是满脸震惊——
“步榭是谁?”
每个人都给了他如出一辙的答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啊!”
饮真低下头,从这个角度看着慕韶光,能够瞧见对方眼睑微垂,被墨黑的眼睫勾画出了一个妩媚上挑的弧度,但挺直的鼻梁和如冰雪一般冷白的肤色中和了这种妩媚,显得他整个人带着种冷情的凌厉感。
饮真觉得有些惭愧。
他的主人刚刚夸过他是万能的,可他现在就不能解决慕韶光的烦恼。
忠心耿耿的佩剑在心里想——
如果我是那个步榭就好了。
如果能帮他更多就好了。
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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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全句:“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这个回答暗示慕韶光后面的经历。
②叶天歌读的书都出自沈复《浮生六记》,里面有的语句我有修改。
万能的饮真什么活都能干!
第37章 回风落景
深广空阔的大殿, 周围的墙壁都是由漆黑的大理石打造而成,石面上星星点点,闪烁着荧荧的暗光。
最上首有一处台阶,台阶尽头放着一张高背座椅,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在这样一处殿宇之内, 无论是谁身在其间, 都会有一种渺小卑弱之感——除了此时此刻,那个正坐在椅子上的人。
这是一名年轻的男子, 身形劲瘦而精悍,一手扶膝, 一手支在腿上, 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串佛珠。
他的神情平静而冷淡,眉宇间狠意自生,那串代表着祥和与慈悲的珠子,在他的掌中, 凌厉的如同一把讣丧的苦雨……
单是这样坐着, 就好似睥睨众生的王者。
大门打开,有个人跌跌撞撞地被推入,一抬头, 就仿佛被烫了眼珠一般地惊跳起来,然后整个人匍匐着倒在了阶下, 浑身抖若筛糠。
“尊、尊、尊使,您……”
他甚至不敢直呼姓氏, 对方没说话, 也没抬头,寂静中只有佛珠一粒粒撞击在一处的声音, 将人心中的恐惧无限延长放大。
“小人愿意为尊使效……效犬马之劳,请尊使,请尊使明示!”
终于,一道十分低沉悦耳的年轻嗓音从头顶上方传了下来:“贺罗。”
那人悄悄向上瞟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
看他的样貌,赫然正是当初培植桃花妖兽,并将程棂生母刘氏误抓走了的贺罗。
贺罗颤声答道:“是。”
相比身上那股阴冷骇人的气场,王座上人的语气就如同闲话家常一般,甚至称得上是一句客气礼貌了,又问道:
“你说你听命于我,那么,就是打算背叛殷诏夜了?”
贺罗本来是殷诏夜的手下,后来他被慕韶光打败,又被程棂带回去关了起来,此后殷诏夜没有再管他,程棂关着关着大概也把他给忘了,他就一直待在了不见天日的牢房之中。
直到今天,解君心的人莫名出现,并且将他带到了这里来。
想一想,他居然已经跟魔神的四位弟子打过交道了,实在也算得上是一件伟大的壮举。
一面是已经放弃他的主子,一面是整个魔域当中最诡秘莫测,阴沉不定的恶魔,怎么选择似乎根本不需要犹豫。
贺罗接连磕了好几个头,说道:“小人遇难时,殷尊使不闻不问,若非主上把小人救出,我到如今还只能困在牢狱之中,小人愿意肝脑涂地,舍身奉命,以报答主上深恩!”
他这番话说的无耻又漂亮,连“主上”两个字都叫上了,说完之后又砰砰磕头,唯恐又半点不用力,不诚恳之处。
但刚磕了几下,他的头突然低不下去了,解君心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却好像有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颌,令他的头被迫仰起,直视王座。
这个时候,贺罗才看清了这位神秘莫测的解尊使是何样貌。
解君心的长相,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与俊美,但如果说慕韶光的气质能够让人忽略他伪装唐郁时相貌的不足,解君心的阴冷凌厉,也能让人无心欣赏他的容貌,而只感惧怕。
解君心就坐在贺罗面前,但口唇不动,声音似乎仍是从四面八方远远近近地传来:“听说你跟唐郁动过手?”
贺罗正忙于表忠心,没想到他竟然问了这么一句话,愣了愣,才道:“是。”
“感觉如何?”
——他什么意思,打探唐郁的消息,还是在衡量我的实力?
各种猜测从贺罗心中闪过,但他不敢耽搁,很快地回答道:“此人剑术高超,但是灵力空虚,我虽然被他打败了,这个,可……可是也没让他好过!”
“你伤了他。”
贺罗硬着头皮答道:“是。”
一个“是”字出口,周围的气氛仿佛陡然变的冰冷,尚未等贺罗反应过来,他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
“不!”
贺罗心中生出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慌乱使他本能地挣扎起来,手足乱挥间拼命叫嚷:
“解尊使?解尊使!您这是……请您饶了我,不管犯了什么错我都可以改,求您饶我一命!”
从始至终,解君心高踞宝座之上,甚至连手都没抬一抬。
他仰起头,望着身体悬在半空,不断挣扎求饶的贺罗,轻叹道:“人啊,真是奇怪。方才还口口声声的愿意为我肝脑涂地,舍身奉命,可我真的想要你的命了,你又不愿给,反倒要我饶你。”
“可见,世事薄情,多少诺言诚心都是假的。”
他的轻言细语夹在贺罗发狂一样的高呼声中,依然清晰无比,手中佛珠一枚一枚地转动着,碰撞间发出“嗒”“嗒”的轻响。
“你说,你为什么要伤了他呢?”
佛珠转动的声音一停,解君心仿佛极遗憾似的叹了口气,抬手轻轻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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