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外裹有塑封膜,因此不用担心太过大力的翻动让纸页崩散。
唐沢裕粗略地翻了一遍,意识到这居然是赤井秀一口中,自己从事警察的七年间,所有与他有关的媒体报道。
前几年的新闻很少,甚至连剪报都是碎片式的,不规则的形状昭示着它们只能成为报纸版面的填充物,搜集者不得不及时将它们贴在A4纸上,导致一张纸上的时间经常反复跳跃。
较大的一起案件发生于五年前,唐沢裕注意到一行显眼加粗的大字,它从报纸的犄角旮旯一跃成为头版,鲜红的颜色写着:
“村上浩一——泡沫经济的罪与罚?”
旁边跟着一个大大的、中间撕裂的醒目问号。
从这里开始,剪报出现的越来越密,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三年前,唐沢裕在报道正文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姓氏,随时间推移,紧随其后的警衔从“巡查部长”渐渐升任成“警部补”、“警视”。
到此为止,它都是一个小警察按部就班的升职过程,直到另一个名字出现——工藤新一。
与自己前两年的默默无闻相比,这个名字的经历显然要幸运的多。
初见报是在国际版,一位摄影师在飞往洛杉矶的航班上遭到杀害,破获凶手的侦探在报纸上微笑,一个年轻张扬、又意气风发的日本少年。工藤新一迅速成为媒体追捧的宠儿,不尽其数的美誉加诸于身,“日本警察的救世主”,此类的头衔不一而足。
与此同时,唐沢裕的出现频率也开始渐渐增加。他不再被遮遮掩掩于正文的字里行间,而是提拔到标题上,两个名字在报纸的上下页遥遥相望,如一场隐秘的分庭抗礼。
少年侦探工藤新一……
唐沢裕指尖点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肖像照。
名侦探,江户川柯南。
【他们是同一个人?】
电子音:【对。】
唐沢裕于是没有再开口,意味不明地注视着那沓文件。长时间的阅读让他后颈传来酸痛感,过了一会,唐沢裕仰起头。
窗外是一片寥廓的夜色,深黑的海水忠实地映照着邮轮灯红酒绿的影子。反射的微光漫上来,在他侧脸亮起波纹般漫流的光斑。
天际飘荡着几只海鸥。这种生物喜欢群居于食物丰盛的海域,通常在陆地与海洋的交界活动。
其实深海是没有海鸥的,只是邮轮的存在反常地改变了它们的习性,巨额的财富在海面上堆砌出海洋绿洲号,也为它们提供了饱腹和栖息的场所。夜晚,甲板上群居的人群渐渐散去,它们就会俯冲下来,拣食抛弃的残羹剩饭。
他就这样长时间注视着飞鸟的轮廓,翱翔的黑影在他脸上投落下晦涩不明的光影。
电子音小心翼翼:【您……完全深信不疑吗?关于报纸上的这些?】
【假造资料有什么用?】唐沢裕淡淡道,【只要核对一下发行报刊的杂志社,就能知道剪报的内容有没有在造假,他没有必要在这点骗我。】
【……既然这样,你要怎么做?】
又是这个问题。
相同的疑问被以不同的形式重复了很多次,系统回归后,电子音一直在追问他。
唐沢裕说:【我知道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低下头,又将桌上的文件翻到末尾,也是一则挂着他名字的新闻标题,大意则是解决了东都环状线上一起被定性为恶性恐怖袭击的炸弹案。
漫流的微光中,他看上去几乎是面无表情的。
【我的记忆就存在你这里。只要想拿,随时都可以恢复,】唐沢裕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但我又为什么拒绝呢?】
这则新闻上同样有他的照片,灰格子围巾的警部站在电车前,对着拍摄的镜头温和微笑。
唐沢裕的指尖,顺着唇角的弧度划过。照片里与照片外,同样的两张脸,因为表情和态度的不同,而呈现出天差地别的两种气质。前者是潺潺流淌的溪水,后者则是封冻于严冬的寒冰。
【我觉得他很累。】
第192章 正义逆反(9)
赤井秀一刚开口的时候,唐沢裕笑了一下,而他笑的只是那句话:我知道你是谁。
他想:我自己都不清楚。
系统页面没有关闭,银白的漫画窗口一直悬浮在视线的左上角,实时刷新的弹幕络绎不绝。
这是邮轮篇的第一话,启幕。漫画从俯瞰视角的东京港开始,到赤井秀一的对话,尽管剧情已走到尾声,评论区中,一栋又一栋拔地而起的高楼仍然显示着弹幕的意犹未尽。
唐沢裕之后所说的话,就是综合了弹幕的考量。只不过,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能和系统聊一些剧本之外的事。
他先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电子音没有答话。
这种问题往往都是没结果的,一个人的存在就是千变万化的复杂本身。无论如何用词语评价,都仅仅只是撷取了他万花筒般的侧影中一个简洁的截面,是再片面不过的描述。
好在唐沢裕自言自语,也没期望得到什么结果。他将漫画调回开头,又说:
“在‘他们’眼里,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需要系统的回复了,边缘挤挤挨挨的弹幕已经给出了他答案。
漫画被翻到第一话——不是整个重置版的第一篇章,而是代表唐沢裕在漫画里正式登场、红塔美术馆中上演的第一话。
灰格子围巾的警官从展厅厚重的门扉里走出来,唇角的笑意温和含蓄、而令人琢磨不透,自此,主线终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与他刚登场时的弹幕相比,连载了一百多话回来后,这时的风向又截然不同。
弹幕最多的是【打卡】。留日期的,留心情的,或者只有单纯的这两个字,此外还有人留言重刷次数,最高的记录已近突破三位。
【还是最初的最美好,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有机会开始】
【这是什么,刚登场的糖糖?舔一下!
这是什么,刚登场的糖糖?舔一下!
这是什么,刚登场的糖糖?舔一下!】
【那个时候真好啊,记得一开始我也是prprpr舔屏和押红方的一员,果然第一印象不骗人】
【每当我被后面的剧情刀到的时候就会回这里缓缓……第43次打卡,赤井和唐沢的那一段话其实没什么,正常的言辞交锋,可我就莫名会觉得很难受】
【现在回来看这幅场景,感觉构图和站位是真的是有一点隐喻意味在的。山崎的目光偏向宝石,中间却又有铃木阻挡,柯南与唐沢裕遥遥相对。
从这一幕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初看是一个陌生的警官逗小孩,可在看不到的地方,其实他早已认识你很久了】
【这里也没好到哪去就是说,一想到未来在他面前展开的是那样的命运,我就……(大哭)】
【前面的!会说你就多说点,回收我的眼泪啊!!!(咬牙切齿)】
……
只有一个人能看到的光源倒映在瞳孔里,被晶状体微缩成两个发着光的小长方形,面目的阴影却在光照下更加幽邃。唐沢裕垂着眼看弹幕,忽然间无声一哂。
“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那么,我——我本人;和他们眼中的‘唐沢裕’,有一丝一毫相似吗?”
房间浸在深黯的阴影里,他早已关了灯。系统界面的光亮足以让人毫不费力地看清楚桌上的那些文件,此时此刻,舷窗外潮声阒寂,就像连大海也睡了。
无垠的黑暗将空间切割开,就像这个房间脱离了现有的时空,远离邮轮、远离大海,成为在无垠的虚空中漂流的一叶孤岛。
唐沢裕站在这黑暗里,渐渐地,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是没什么表情的,初见时柯南的直觉没有错:在他瞳孔更深的地方,的确沉着一面深逾万丈的、黝黑的湖。
他说:“我不是。”
*
“我不会顺手救小孩,哭嚎不止的熊孩子对我来说很麻烦。”
“更不会独自赴死,任何人都没有值得我为之牺牲的价值。”
像是突然间感到一丝讽刺,唐沢裕无声一哂。系统在这一刻哑口无言——它能够说什么,说你对自己的批驳太苛刻?
他否定的态度堪称尖刻,一字一句,都在将那个纸面上的形象与自己完全割裂开。
可即使这么说,遇到在马路中央玩耍的小孩子,他其实还会把他们一个个带回来。只是没有事到眼前,谁也无法验证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所以它只是沉默,听唐沢裕一一开口,将陈旧的画面挨个数落过去。与此同时漫画也在飞速翻页,从美术馆、杯户公园到环状线,季节从初春走到春末,继而渐渐入夏,最后定格在邮轮开场的那一幕:
“至于嫌疑人,受害者,杀人犯,”
唐沢裕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法官、法庭、司法系统的本职工作。和我有什么关系?”
——其实他根本不用把漫画再看一次,早在刚刚触碰宝石、与系统接轨的时间里,柯南还没有登船,唐沢裕已经把自己登场的部分看过了。
他话音戛然而止,成为深黑的房间里一个弹跳而去的休止符。片刻后,唐沢裕关闭了系统页面。
“至少失忆的状态是真实的,我能以本来的面目对他们,”他的胸口因呼吸不稳而微微起伏,“取回记忆,我还得装失忆、装温柔、装正义……”
【我觉得那很累。】
*
“你是……”
安室透的脚步停了两秒,包厢里发生的事他快要忘完了。电光火石间,那张惨白的脸被与某件意象性的和服联系起来,他恍然大悟:“啊,对。是我。”
“我叫藤原,”侧过脸的女人说,“藤原阳佳。”
她的手垂落下来,却没有熄灭烟。
看出女人有攀谈的意向,安室透朝她走过去,又在几步外礼貌停下。这条观光步道上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来自玻璃幕墙外侧的霓虹灯管。
黑暗中,一切细节是模糊的,安室透耐心地等了一会,听见这位自称藤原阳佳的女人说:“这么早就下班吗?”
“回去休息。”
安室透说完顿了顿,礼节性地回问道:“你呢?”
如果他推测没错,女人赖以维持的生计就是陪酒。
她们不属于邮轮职工,上船需要自费船票,只是特殊的性质,常常让她们被误认为侍应生一员。
对于这类陪酒客,船上的侍应生往往眼不见为净。她们会自告奋勇地接过餐盘,减轻侍应生的工作量,而男人在女人面前,也会表现得更慷慨、更阔绰,这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更高的小费。
只是她们要自费船票,多浪费一天就是多出一天的成本。夜晚是营业的黄金时间,相比安室透早早下班,女人这个时候独自在步道散心才显得更加不可思议。
“你得罪了他,不妨下一次换张桌子。”藤原阳佳避过了他的问题,“如果有人高兴,还是会点你上去的。”
“……”
“不好意思,”安室透说,“点?”
藤原阳佳却噗嗤一声,忽然笑了出来。
“我以为你是不乐意,”她说,“没想到是完全不知道?你是次次下班的这么早吗?那里——”
面对安室透肯定的答复,她抬手向上一指。
“第11层。他们会挑满意的侍应生上午夜场,要熬个通宵,不过有钱。这些都是不是问题。”
安室透反应了一小会,顿时啼笑皆非。
——大概是她把自己当什么刚正不阿、路见不平的老实人了。
安室透能猜透她的心思,无非是觉得自己为了维护她而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错失赚钱机会。既然自己不知道午夜场,她就把消息顺水推舟地送出去,也当还清了这个人情。
对11层上的事,安室透并非一无所知,但他的争强好胜只限于晚间打工的正常范畴。在那些特殊的“夜场”里赚来的小费,不计入侍应生们的比赛范围,而他对此也没有兴趣。
他点点头:“如果有机会的话。”
这句话透露出委婉的拒绝意味,就当心领了这个好意。藤原阳佳的视线转向船外,这次她深吸了一口烟:“还是要在乎的。”
“钱,权,多么好的东西,你没有碰过,才对它没有兴趣。”
“难道为了它们要不顾一切吗?”安室透微笑。
淡淡的烟味呛进鼻腔,他表情不变,心中已经隐隐开始有些不耐烦。“你在包厢里,似乎也不是那么开心。对于这种东西,知足似乎就可以了吧。”
“知足?”藤原阳佳说,“赚够多少叫知足?”
她在栏杆上熄灭了烟,萍水相逢的夜晚,第一次转头过来。
“我知道你们男人爱说什么。早点抽身,找份正经差事,但正经事哪里有那么容易?上学,深造,工作。这是条对的路吗?
我们小镇的公立学校,一半的人上不了一座大学。他们到死都待在那里,我要幸运的多。”
“如果不是能喝酒,我这辈子连大海都看不到。一个日本人,一辈子没见过海,”她摇着头笑起来,“……谁信啊。”
***
“至于我是谁,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很难猜吗?”
在唐沢裕的这句反问开口前,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系统银白的界面短路似的闪了好几下,最后电子音重复的,还是被提问多次的那个疑题。
【你怎么知道,要做的是什么?】
唐沢裕向后一步,按开了灯。
白光倾泻在房间里,连带着阴影也无所遁形。黑暗瞬间如潮水般褪去了,他伸手整理剪报,随意地将它们放回原有的位置上。
“工具人。指路的工具人。”
“现在我是这个……”唐沢裕顿了顿,“反派组织,的重要一员。弹幕也不是没讨论过,即使定位到总部地址,想要突入内部也依然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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