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宁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每年都会去浮林路56号?小景告诉我的。”
黎铮一秒钟的思考时间都不需要,便反问:“新的阵眼?”
井宁:“是有这个猜测,闻人带队过去了,但现在已经失联。”
因为冬游园内通讯全断,所以此时此刻,身为郝芳亲信的阎飞,获取信息的速度也已经比不上井宁了。黎铮只知道郝芳在查小方的事情,但不知道查到了浮林路去,如果浮林路是疑似阵眼的话,那么……
“它关联到的缝隙,有可能是亡灵集市。”
“亡灵集市?”
井宁虽不是搜救部的,但对于缝隙也是如数家珍,怎么记忆中却没有这个缝隙?黎铮也没跟他绕弯,道:“亡灵集市在二十年前的那次活跃期就已经塌了,这二十年来再也没有出现过。缝隙大变,或许它会重新出现。”
“可毕竟二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能这么快就猜到是它?”井宁语速加快,他不是怀疑黎铮,而是必须要搞清楚这其中所有关节,才能进行下一步。
这个时候,容不得任何差错了。
黎铮:“因为它贩卖的是死在缝隙里的所有死者的遗物,而浮林路56号,是只有碑的衣冠冢。”
井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小方死的地方,则是最后留存着死者信息的地方。”
它们的核心都是,死者。
“多谢。”井宁急匆匆道谢,转身就要离开。黎铮却又叫住他,冰冷月色下,他还撑着一把透明的伞,除了衣服上的血迹无法擦除,连指甲缝都已经擦得干干净净,全身上下再无一丝不妥帖,甚至头发都变蓬松了。
“我这人记性好,二十年前虽然年纪还小,但在集市上碰见的人,到现在还记得。集市坍塌的时候,我的老师、陈屏、钟礼,都在现场。”
闻言,井宁心中微沉。
黎和平、陈屏、钟礼,都是气相局的老人了,能出现在缝隙里不奇怪。钟礼是巡查部的,网络部分的负责人,两人在局里的时候没少因为内奸问题互相试探,也是个老狐狸了。
井宁快速发问:“你怀疑谁?”
“你应该问,今晚过后,还有谁活着。”黎铮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亡灵集市可以换命,去得晚了,你老婆就不是你老婆了。”
井宁眼皮狂跳,转身就要走,却又被黎铮叫住。他按捺住内心的焦灼和想打人的冲动,耐心听黎铮说道:“钟礼的女朋友死在了亡灵集市。”
靠。文明礼貌如井宁,这会儿都想骂脏话了。女朋友,不是亲属,不会记录在档案里,而气相局的员工们,越是混到高层的,越是难以避免遇到亲友在缝隙里牺牲的结局,所以这种事在气相局很普遍。如果不是黎铮提起,井宁自己光看钟礼的资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这茬。
钟礼会有问题吗?
现在总部空虚,各部门几乎倾巢而出,连闻人都离开了。钟礼作为网络部分负责人,专门管线上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留守,而郝芳作为局长,也坐镇大后方。如果钟礼有问题,那局长会不会有危险?
急切和担忧之下,井宁的思绪都乱了起来。
“你需要找几个会画符的人,带去浮林路,玄学可以救命。如果临时找不到人,就带闻人景。”黎铮的语速也开始加快,他刚才可不是故意卖关子,只是想起往事,心里难免不痛快。
“小景?”井宁听他连小景的名字都提起来了,再次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跟黎铮来往不多,但从儿子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无数次,他知道这位花园路的学长其实很护短,这紧要关头,如非必要,他不会轻易让小景涉险。
“那是他的妈妈。”黎铮沉静的目光盯着井宁,最后一次提醒。井宁心神微怔,随即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他再不敢耽搁半分,确定黎铮已经说完了话,转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在这一刻,他除了是气相局对策指挥部的井干事,也是丈夫,是父亲,脚步有些许乱,但跑得快极了。
黎铮撑着伞目送他离开,转身又找到了阎飞。
三分队的肖莛已经收到命令,随时准备离开,阎飞需要全盘接手冬游园事宜,这会儿正忙得一个头两个大。黎铮找上来,阎飞听完他的话,声音都开始岔气,“你说什么?”
黎铮:“还需要我再说一遍?”
阎飞:“如果你说的是人话的话,往陈屏身上泼鸡血,这也是你黎老板能想出来的事情?”
黎铮:“你不敢?”
阎飞:“这是敢不敢的问题吗?”
黎铮淡然、从容,且优雅。
阎飞脑门都在突突,他想不出来这人干嘛到现在还撑顶伞,跟他一比自己就像刚从垃圾堆里回来的,衣服都皱了特别埋汰。这会儿还要被支使着去给人泼鸡血,他堂堂气相局搜救队队长,是干这些事的人吗?
想归这么想,阎飞的表情却迅速冷静下来,问:“你在怀疑陈屏?泼鸡血有什么用?”
黎铮不咸不淡地回答:“你要找得到狗血也行,但上方城禁止杀狗。”
紧接着他又三言两语把浮林路的事情说了,成功地制止了阎飞翻白眼的不良行为。阎飞立刻正色,“鸡血跟亡灵集市有关?你不会说,当年的陈屏已经在集市上被换命了吧?”
黎铮反问:“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阎飞:“老子信了你的邪。你黎老板实力超群,为什么不自己去?而且小明就是后勤的,你找他要鸡血,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黎铮:“因为脏。”
短短三个字,差点酿成一桩惨案。
阎飞实在不理解黎铮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凭他一直在缝隙里行走,鲜少混迹人类社会吗?等这件事结束,他一定要套黎铮的麻袋把他揍一顿。
可现在不行,现在他还有用。
于是有用的黎老板,收了伞全身而退。他没急着去找男朋友抚慰自己因为想起往事而不太愉悦的心情,一路穿过人群,直奔楼顶。
楼顶的风景独好,风还大,吹得他衣衫猎猎。
极目远眺,城中各处好像都不太平。再看看时间,距离老师出发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不论如何,他也该到了。
可他还没有到,而同样距离颇远的气相局,瞧着灯火通明没什么异样,却不知平静下又藏着多少波澜。
楼下,燕月明还在中央广场忙碌。
黎铮远远地在人群中看见他的身影,哪怕看不清脸,但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这让黎铮的心情确实又好了些,抬手从风衣内袋里摸出一根小小的烟火一样的东西,点燃,放飞。
“咻——”
那东西一路扶摇直上,看着很小,但当它在夜空中绽开时,却犹如漫天星辰散落。所谓散会,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这烟花的名字就叫做:满天星。
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不少人在抬头遥望。冬游园里有,气相局里也有,还有那寂寥街头,刚从缝隙里出来的仲春、阙歌以及于青宴一行人,也看到了。
于青宴看起来已经没那么疯,眼神半是清明半是迷茫,抬头望着那散落星火,忽然欣喜地伸出手去接。
“好漂亮。”他说。
仲春若有所思地看向散会的话事人郑萍,问:“这是你们同伴的讯号?”
郑萍缓缓摇头,“不是。应该是花园路的黎老板。”
仲春想起黎铮与散会曾有多次私下交流,就不觉得奇怪了。黎铮虽然不喜欢耍心眼,但实际上心思极深。她继续问:“那这讯号代表什么意思?”
郑萍:“翻牌。”
“翻牌?”
“敌人图穷匕见,我方由暗转明。看来气相局可能要出事。”
第243章 冬游园(二十八)
最终,一行人决定兵分两路。
老三、仲春小队带着于青宴赶往冬游园,因为讯号升起之处在那里,代表黎铮也在那里。相比起气相局,散会明显更信任花园路,也与黎铮达成了某种约定。有黎铮在,才能最大限度保证于青宴的安全。而阙歌和连山是搜救部的,如果气相局有危险,他们理所当然地得赶回去支援。
郑萍留了一个散会的人跟着于青宴,便带着剩下的人跟阙歌一块儿出发。
今夜的上方城,每一辆仍在路上飞驰的车辆,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闻人景刚停下他的共享小电驴,在路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就接到了来自他爸井宁的电话。他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焦急地站起身来,表情越听越严肃,小脸紧绷。末了,他又望向了前方已经被逼停的灵车。
巡逻队员正在拉警戒线,穿着橙红色制服的人大着胆子上前开棺。闻人景没有上前添乱,远远地看着,在井宁“小景,你有在听吗”的声音里,他看到一张黄色的符纸从棺材里飘出来,晃晃悠悠的,随风飘远。
“我在听。”闻人景冷静了下来,“爸,你说学长让你通知我的?”
“是。”
“那我知道了。”
闻人景听到这话,心里就安定了。而井宁听懂了他那种“学长都发话了那我放心了还是学长懂我”的那种语气,一颗老父亲的心顿时千疮百孔。
不过他也没有资格去说什么,赶紧跟儿子叮嘱几句,就要去忙别的事情。闻人景挂了电话,一时间心潮澎湃,攥紧了拳头。
没想到他这个半吊子天师,也有上场的时候。
他想,今晚如果没有这通电话,他到最后才知道妈妈身陷险境,而自己却没能做什么,会有多后悔?他不会给自己这个后悔的机会,但越是这样,他越要冷静,就像学长无数次教导他的那样,要冷静、要思考。
凭他一个人是不行的。
一个三流天师需要一个靠谱的伙伴,于是他的目光扫视一周,落在了路边花坛上坐在那边舔爪子的猫身上。
这只猫就是他们在小饭馆附近发现的那只,三剑客说它叫大美。因为它,他们看到了灵车漂移。又一路追到这儿,猫始终跟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决定是你了,大美!
另一边,老三、仲春一行人在半道上偶遇熟人。
“砰!砰砰!”那边打得正激烈呢,按照老三的性格,他是要绕道跑的,但仲春是什么人啊?她虽然不想去气相局掺和,不想跟条子打交道,但这道上的事……她这个道上的人,就没有她不敢管的。
仲春从车子的天窗里探出头去,拿起望远镜一看,“哟,这不是黎前辈吗?”
老三听到“黎”这个字,先是心里一紧,连忙也探出头去看,而后面露苦笑。他这叫什么命,前有小黎,后有老黎,这辈子是不是为姓黎的卖命的劳碌命?
“月黑风高杀人夜啊。”仲春又抬头看了眼月亮,随手把望远镜丢给他,“拿着,你带于青宴先走。”
“这就把人交给我了?”老三诧异于她这么简单就放手了,还是为了救人。
“所以你得跑快点,别等我这边完事了,追上去,你还没到冬游园呢。”仲春说着,含笑的脸上露出几分肃杀。
“你对黎铮说,他欠我一个人情。”
已经分散的队伍,再次分散。
仲春带着她的手下,以最快的速度奔袭,赶往黎和平的身边。而老三埋汰一声,抓了把头发,带上于青宴直奔冬游园。
此时的冬游园也正热闹着。
两个临时被抽调来帮忙的救助站员工,抬着一桶鸡血往冬游园里送。一大桶鸡血,味道不轻,但在这个诡异的、荒诞的世界里,什么样的急需物资都有可能出现,所以路过看到的人,哪怕好奇,也不会多怀疑什么。
可那两个救助站员工大约是太累了,精神状况不佳,还没等抵达冬游园,脚下就一个趔趄摔倒。红色的大桶里装着红色的血,全泼在了坐在路旁的无辜路人身上。
这个人,就是搜救部部长陈屏。他忙活了那么久,只是在那里稍作歇息,谁知道就天降大祸。
“我天——”
“陈部长!快,快点拿水来!”
大家手忙脚乱,惊疑有之,慌乱有之。而那两个摔倒的救助站员工,看起来是真的不行了,很快就被医护人员抬走。
陈屏坐在塑料板凳上,双眼直直地看着抬走的担架,好似因为冲击过大,半晌都没回过神来。那红色的血顺着他的头发滑落,他的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又因为连日奔波,他难免疲惫、憔悴,衣服也不如往日工整,导致他整个看起来就像从血泊里爬出来的……厉鬼,连那脸上的皱纹里,都是殷红血纹。
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被吓得嚎啕大哭。
身旁的父母连忙安抚他,转身露出歉意微笑。却又在看到陈屏的刹那,笑容迅速失色,忙不迭带着孩子离开。
有孩子的家庭,是最早被撤离的一批人。
“部、部长?”火急火燎端着水过来的搜救队员,看着自家部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突然止步。他心中惊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陈屏终于有了反应,他转动脖子看了他一眼,道:“我没事。”
这声音略显僵硬,眸光黑沉,难掩怒意。这不难理解,谁被泼了一身血还不生气呢?浑身上下黏糊糊的,动一动都会难受。
可陈屏从不是个威严的人,这几年更是任由闻人暮晓独揽大权,本人退居二线,和气生财。有人暗地里说他是老狐狸,另有谋算,但真细究起来,他也并未给闻人暮晓使什么绊子,看起来倒像是真心要让位的。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倒像是……
搜救队员心中警惕,而这时,陈屏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僵硬的表情重新变得平和,再次说道:“我真的没事,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把水放下吧,等我缓一缓,会自己去清理的。”
“要不我还是扶您去帐篷里吧?”搜救队员伸手想要去扶,却被陈屏避过。
“部长?”搜救队员疑惑。
“去工作吧,别弄脏了。”陈屏解释了一句,就自己站了起来。他站的速度不快,似乎很不适应这满身是血的状态,脸色看起来还是有些不自然,但还在正常值范围内。搜救队员一路看着他进入附近的休息区的白色帐篷,疑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摇摇头,转身继续投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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