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是小孩儿了,胸口再宽也包不住,总要自己受些风沙。
等他跑出去,发现自己骗人,是不是要气坏了?
青蓝哥你真讨厌!
是这样骂吧?
真想再听他骂几句,然后揉揉他的脸。
罗青蓝仰头看着昏黄的天,空荡荡的,又高又远。
飞出去吧,做草原上的骏马,长空里的大鹏。
他又咳出一口血,肩膀上的伤口也在流血,两腿甚至开始感受不到疼痛。
“小怀芝,”罗青蓝恍惚地呢喃,然后闭上了眼睛,“不哭了,乖。”
……
混沌中,肩头传来一阵刺痛。
罗青蓝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个模糊的人影。
“怎么咬人呢?”
他以为是幻境,却还是伸手去碰那人的脸。
然后手指又被一口咬住。
“疼…”他微微皱眉。
“骗子!”唐怀芝又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骗人精!”
罗青蓝这才相信,唐怀芝又回来了。
大概被这小机灵鬼发现了端倪。
他无奈地笑笑,“骗你什么了?”
唐怀芝把那兵符扔过来,“这是假的!”
罗青蓝抓住兵符,塞进唐怀芝胸口,“这是真的,祖宗,别给弄丢了。”
“辽东郡的兵符,”罗青蓝笑笑,“真的。”
他嘴唇干裂,一身的血污,脸上的笑却是发自内心的,像个少年。
唐怀芝记忆里那个总板着脸的少年。
“不准丢下我,”唐怀芝紧了紧他肩膀的纱布,“不然我让我娘揍你!”
“让阿沅叔骂你,重明叔用枪挑了你!”
罗青蓝笑笑。
自唐怀芝又出现在眼前,罗青蓝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好像才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分别很久了。
唐怀芝跪到罗青蓝面前,撕开自己的衣角,帮他绑着腿上的伤口。
绑好伤口,唐怀芝把衣裳给罗青蓝系好,打开水壶,仰头含了一口水,然后趴过去,捏着罗青蓝的下巴喂了进去。
大漠中,一口水显得格外甘甜。
唐怀芝舍不得喝,都喂给了罗青蓝,只在分开的时候,依恋地舔了舔他嘴角的水珠。
“好了,”他把水壶装好,系在腰间,半跪在罗青蓝面前,“咱们一起出去。”
罗青蓝人高马大,整个人能把唐怀芝装进去,背着很费力。
唐怀芝把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膀上,找了半天角度,才终于把人背起来。
沙漠难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唐怀芝时不时用脑袋碰一下罗青蓝的脑袋,跟他说话:“青蓝哥,不准睡啊。”
罗青蓝就“嗯”上一声,抑或回他一个简单的哼哼。
汗珠从脑袋上冒出来,喘气儿都有些困难。
唐怀芝盯着脚下,一步一步地走着。
前面依然是大漠,连个鸟屎都没有,在这种地方呆着,总让人感到绝望。
他喉咙干得要冒烟儿,却还是要时不时要叫罗青蓝一声,让他醒着。
又走了半个时辰,罗青蓝显然坚持不住,在他背上越来越软。
罗青蓝往下滑,唐怀芝便尽力往上托。
小细胳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大将军猛地颠起来。
“还得看我跳舞呢,你可要坚持住,听见没?”
“要不,我便穿着那种舞裙,跳给旁的男子看。”
“那种瓦舍的舞裙啊,除了小鸡儿哪里都包不住的!”
“你要是扔下我,那我连小鸡儿都不包了,反正没人再管着了!”
肩膀上的人突然笑笑,好像被他吵醒了。
罗青蓝嗓子疼得厉害,声音发不真切,都是气声,“话真多,小烦人精。”
往前走了会儿,见着了几个阵亡的将士,有青宁军,也有羌人铁骑。
唐怀芝在青宁军身上摸摸,摸出来半瓶金创药,赶紧把罗青蓝的纱布解开,往上面撒药粉。
血总算是真的止住了。
他用沙子把青宁军草草盖上,又背着罗青蓝启程了。
晚上,沙漠气温骤降。
唐怀芝找了个沙丘,是被风沙侵蚀的石堆,里面凿了洞,像个小山洞,正好能容身。
“大概是漠北人凿的,避风用的,”唐怀芝把罗青蓝放下,舒了口气,“今儿晚咱们就在这儿呆着吧。”
罗青蓝意识不大清醒,只哼哼一声,当是听见了。
唐怀芝看着他,鼻子突然酸酸的。
他压下那股酸涩,凑过去,在罗青蓝嘴唇上含了含,用涎水给他滋润干裂的嘴唇。
兜里还剩半块饼,唐怀芝掰成小块,一点点往罗青蓝嘴里塞。
罗青蓝含着不嚼,也不吞咽。
唐怀芝把手指伸进他嘴里,使劲儿往里推。
罗青蓝还是用舌头把饼推了出来。
“你…吃。”他艰难地发出几个字。
“不听话呢。”唐怀芝皱着眉,把他嘴里的那块饼抠出来,塞进自己嘴里。
嚼弄碎了,便趴过去,捏开罗青蓝的嘴巴,给他渡过去。
舌头像打架一样,不容退让地推进去,又按着罗青蓝的喉咙,让他咽下去。
这样喂了几口饼,又喂了几口水,罗青蓝身上才热乎起来。
“你吃…”罗青蓝把剩下的饼往他怀里推。
唐怀芝含着眼泪,看着手里的小半块饼。
他犹豫半晌,掰了很小的一块,塞进嘴里慢慢嚼。
很香,庄稼的香味。
这大概是那些将士们戍守边境的意义。
唐怀芝把剩下的饼仔细装好,放进胸口藏着。
晃晃水壶,里面还有一半的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水就这么多,要留给青蓝哥。
他想了想,把罗青蓝靠在山洞里,自己转过身去,捡了个破瓦片,解开裤带。
有些难为情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让哗哗的水声小一些,他贴着瓦片的边尿,尿得很慢。
尿完了,端着瓦片,捏捏鼻子,闭着眼睛喝了进去。
……
这味道…
难以形容…
他不敢回味,使劲儿咽了几下,想把嘴里的味道咽下去。
现在嘴里这味道,可不能跟青蓝哥亲嘴了,多脏啊。
唐怀芝把瓦片也仔细收好,又转过头,见罗青蓝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闭着嘴,跟罗青蓝碰了碰鼻子。
外头开始刮风,唐怀芝摸摸罗青蓝的脑门儿,有些烫。
他再次庆幸自己跑回来了,不然青蓝哥大概就要想那几个青宁军一样,被风沙盖住…
唐怀芝脱掉外面的盔甲,靠在山洞里,把罗青蓝搂到怀里抱住,又把脱掉的盔甲盖在他身上。
胸口贴着后背,两个人都微微有些发抖。
“青蓝哥,”他小声道,“咱们要一直在一起。”
两人相互依偎,睡了一晚上。
天刚亮,唐怀芝便起来,开始捣鼓脱掉的甲胄。
沙漠里白天炎热,穿着甲胄又热又重,他把坚硬的护甲拼在一起,用绳子绑住,做成一块板。
又用破布编了一段绳,拴在甲胄上。
唐怀芝给罗青蓝喂了些吃的,又喂了几口水,带好东西,把罗青蓝放在甲胄上躺着。
他拽住绳子,拉着罗青蓝往前跑。
沙漠上沙子滑腻,这样拽着跑又省力又快。
只是时不时会有沙丘,把唐怀芝摔下去,抑或两个人一起滚下去。
唐怀芝总能很快爬起来,把罗青蓝在“木板”上绑好,继续拽着往前跑。
跑一阵,唐怀芝便停下来,给罗青蓝喂几口水,然后自己再悄悄喝几口尿。
等跑出去了,便再也不喝这玩意儿了!
…本来也不喝这玩意儿…
“等咱们出去了,要在百花楼好好摆几桌,好吃好喝的全要上了!”
唐怀芝舔舔嘴唇,拽着罗青蓝继续往前跑。
大漠苍茫一片,他用太阳辨认方向,一直往东跑。
一个晌午过去,唐怀芝不记得摔了多少次,他努力拉着罗青蓝往前,一刻也不停歇。
好像停下便走不动了。
两腿灌了铅一般,喉咙好像要裂开,脑袋也懵懵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沙漠的正午太热了。
恍惚间,却突然听见了马蹄声。
唐怀芝立刻清醒过来,紧紧攥住背上的弓箭。
是漠北人,还是羌人铁骑?
兵器的碰撞声越来越近,唐怀芝认出来那些人的铠甲,正是羌人铁骑。
他长叹一口气,拈弓搭箭,对准了一个朝着他过来的铁骑。
跟青蓝哥亡在一处,也算值得。
就让风沙把两个人紧紧掩埋,到了地下,也可以抱着转世。
好贼寇,让你们瞧瞧大盛世子爷的弓箭!
唐怀芝射出一箭,正中那羌人的胸口,那人诧异地看过来,瞬间摔下了马。
几个羌人铁骑朝着唐怀芝飞奔过来。
唐怀芝挡在罗青蓝前面,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烈日当空,他微微眯着眼睛。
对方的兵器都朝着他刺过来,唐怀芝往后看看罗青蓝,又转回来,瞪着那些人。
羌人铁骑兵器落下的一瞬,烈日里突然冲出来个骑马的将军。
那将军像是天神下凡,跟这些威风的铁骑简直不在一个等级。
也是一柄银枪,发间飘着红绸。
那将军的战马疾驰而来。
所至之处,银枪凛凛,羌人铁骑来不及反应,便纷纷滚落下去。
瞬息间,面前站着的就只剩那个将军。
迎着阳光,唐怀芝盯着那个将军。
那是个画像上的人物。
白马银枪,万千威严。
眼眸明亮,英姿挺拔。
有着和唐怀芝一样高挺带峰的鼻梁。
那人在马上歪歪头,对他笑笑。
带着十足的璀璨,和一丝与那张脸并不相衬的局促。
唐怀芝眼睛、嘴巴都惊得圆圆的,被定在哪里一样,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然后突然嘴巴一扁,俊秀的眉头紧簇起来,眼眶泛红,万分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第84章 奚牧
大概是太多年未见, 唐怀芝的记忆出现了些许偏差。
六岁起,唐怀芝便没再见过娘亲,小孩儿的记忆逐渐淡漠, 后面只剩下画像上的那个人。
大盛民间对唐将军很是崇拜, 印刷坊时不时便发行些唐将军的话本, 上面有各种插画, 书画坊里也常有唐将军的画像, 一概是威武的戎装形象。
这些画都加入了人们的想象, 无所不能的戍边大将军, 健壮有力,身材魁梧。
唐怀芝小时候总不让府里的人买娘亲的画,嫌那些画画得不对, 把娘亲画丑了。
娘亲是很好看的, 唐怀芝总跟罗青蓝说这话,不然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来。
但唐怀芝的好看跟唐将军的好看不大一样, 阿沅叔说, 唐怀芝其实长得更像他爹爹,但越长越大, 神韵气度却有些唐将军当年的样子。
尤其是现在这一刻, 两人一个在马上笑着,一个惊讶地立着, 风沙拂过,发丝和衣袂一齐飘扬, 眼神却是一样的坚定。
唐怀芝书房里挂着的那幅娘亲画像, 爹爹画的, 最像娘亲的一副,便是现在这个样子。
女将军坐在白马上, 眼梢微扬,银枪斜在腰间,枪/头红缨和发间缎带是一样的红色。
那幅画旁边是一行飘逸的字,写着“大盛将军唐英战胜归京画像”。
唐怀芝还疑惑过,爹爹给娘亲作画,为啥不写“吾妻”、“爱妻”这样的话,却要跟旁人一样,写什么“大盛将军”。
这会儿见着娘亲,却是被她那一身的气派惊着了。
他想,要是自己写,“大盛将军”什么的还不够,那要写“大盛第一将军”、“大盛宇宙无敌大将军”这样的话才行。
就是…这个大盛将军,可能不是个好娘亲。
唐怀芝既自豪又委屈,十几年了,终于见上了画里的人。
他僵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
啪嗒啪嗒,掉在沙地上,很快便渗了进去,消失无踪。
唐将军的表情突然有些绷不住了,她翻身下马,一步步向唐怀芝走来。
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唐将军停下来,张开了胳膊。
“娘!”唐怀芝踉跄着跑过去,猛地扑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唐将军的腰。
唐将军低着头,用手抓抓唐怀芝的脑袋,哽咽道:“娘的宝儿哎,长这么高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个放声大哭,一个默默流泪,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旁边奄奄一息的罗青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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