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个地方总觉得,自己那向来懒散随意、命苦却也硬的师兄,是会从那极渊里爬出来找他算账的。
所以程渺下了鬼界、逼着苍景曜不知看了多少次轮回,自己将闻鹤才那满屋子的星盘炼化了大半,日日夜夜算着那道虚无缥缈的天机。
却是一无所获。
程渺原以为自己还能忍、还能等,还能装作不信、装作那日的一切都是虚妄,却是在封霄阳陨落百年后,头一次在修炼中行错了灵力,被迫闭了三月的关。
出关后,他看着蠢蠢欲动的魔人、看着动荡不安的修真界、看着面上露出几缕得意之色的闻鹤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法再等、再骗自己了。
他已经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了悬崖之上,脚底是唯一的一道细索,下方是无底的万丈深渊。
程渺没有退路。除非他将事做绝、将修真界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将封霄阳的过去彻底扭转、罪孽完全赎清,否则但凡软弱半分,都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必须永远强硬下去——为了已然死去的封霄阳不至于遗臭万年。
这与闻鹤才口中偶尔会漏出的、当年的琐事一起,成了程渺继续活下去的念想。
结契大典的流程相当繁琐,修士们中大多数在结契时都会选择省略些不大重要的部分,程渺却是个认死理的,将所有的流程都一丝不苟的走了下来,到了那最后在三生石上以灵力刻下名讳的一步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开了天门,站在那块被封入一个独立空间之中、神仙妖鬼皆可证一番姻缘的三生石前,引动灵力,正要刻下自己与师兄的名字,却见三生石上光芒微闪,慢慢显出一串不大好看、狗爬般的字来。
程渺微微一怔,而后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那字丑的自成一派,几乎要看不明所写的究竟是什么,程渺却是一眼便看明了。
他怔怔看了那写在一处、笔画交织的五个字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弯起了眼。
“我原以为你当初只是……”程渺伸出手去,有些颤抖的摸上那交织缠绕的两个名字,看模样虽是笑着的,眼中却是闪了些泪意,喉间阻塞、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是上一场结契大典时,封霄阳为他刻上的。
三生石只证一人一段姻缘,大多是一对人各写各的名号,若移情别恋,那从前的姻缘便会自石上消去。
可即便是见惯了离合悲欢的三生石,也少见这种分明已证过一次姻缘、却还要换个人再来证上一次的事,便将封霄阳曾刻下的名字显了出来。
程渺望着那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字,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最后仍是引了灵力,在那狗爬般的“封霄阳”二字上,又叠了两个俊逸非凡的字上去——萧嶂。
三生石是个死物,不懂这两个名字间有什么不同,却也知道这两个名字都是一个人,顶着那被叠了一层的两个名字僵了会,便又恢复了平常那副莹白温润的模样。
反正都是一段姻缘,即便称呼不同,体内的却都是同一个魂灵,它也不算越矩。
程渺却是怔怔的在那界面中又站了许久,才回到了虚怀宗中。
时辰已晚的很了,早到了洞房的时辰,却连句“开席”也没说,程渺又进了那三生石,到宴的修士们也只好等着。
千等万等总算是等来了程渺,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满坐修士只听到一句冷若寒冰的“开席”,便见那万人之上的剑尊已没了影子,彼此对视一眼,都是茫然惶恐,却又不敢违抗,只得低下头去,食不知味的享用那些丰盛至极的灵食。
那团被捧到了主位上、辨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东西见程渺离去,骤然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嚎叫,听的人毛骨悚然、周身一颤。
却无人在意——不过是一团腌臜的蠢物。
——
程渺并未将洞房设在最金碧辉煌的位置,而是择了处极为偏僻的地方。
他甚至也没重修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只亲手挑了最好的鲛绡,做了不少精致的红花,将那破破烂烂的小院点缀上了些红色。
未贴囍、未点烛,整座小院中的光亮,除了泠泠月光,便是那西厢中的、只微弱一点的烛火。
程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激动与怀念,夹杂着些旁的诡异神色,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慢慢推开了西厢的门。
西厢仍是他前些日子来时的模样,陈设一丝一毫都未动,东西上厚厚一层的灰尘却被尽数拂去。
桌上只亮了一枚小小的蜡烛头,火光微弱的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那满盈的蜡泪淹没,即便程渺那推门的动静已刻意放的极轻,却还是将那蜡烛头吹的一颤,半晌才慢慢腾起微弱的火光来。
程渺极轻极小心的关了门,望着榻上那个黑暗中的身影,眸中的冰寒慢慢消去。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枚蜡烛头,一步步挪向榻边,就着微弱的光芒微微眯起了眼,仔细描绘着榻上人的模样。
那人披了半透的红盖头,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情,唇角天生带了三分笑,俊朗风流、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少年气。
除去眼下没有那道可见骨的伤痕、也没有那妖冶无比的魔纹之外,其余的竟是与那早已死透了的魔尊封霄阳,别无二致。
而程渺手中捧着的,则是那枚已灭了千年、却又不知为何亮了起来的魂灯。
天下人都觉得程渺疯了,要与一个死人结契,却无一人知道,他的房中,竟真坐了个“封霄阳”!
他看着榻边眉目含笑、低垂着头的人,眸中神色晦暗难明,伸手执了那系了红绳的秤杆,要挑起封霄阳头上的盖头来。
程渺的神色从未如现在一般柔和,几乎是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的态度,谨慎无比、却又难掩狂热的,拿秤杆极慢极慢的挑起了盖头的一角。
正当此时,异变突生!
封霄阳身后沉重的黑暗里,骤然冒出了两只苍白的手,向中间极速合拢,是个想要将封霄阳带走的姿势。
那两只手合握的快,程渺的剑却比它更快!
几乎是两只手刚刚相触在一起,手的主人便骇然发现,自己无法再掌控自己的手了。
他有些的茫然的看着那两只手跌落下去,直到它们在封霄阳的大红衣袍上滚出道血迹来,才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程渺眸色瞬间一冷,目光一扫便看见一道黑影撞破了窗棂、不要命般向着远方直奔而去,却并未起身追去,而是掐了个决将那道血迹清了,慢慢的闭上了眼。
他闭眼引剑,周身发出无数剑光,院落各处顿时传出无数惨叫声来。
程渺却仍是闭了眼——他想听的,还没有听见。
直到听到了一声压抑至极、却又难掩痛苦的闷哼声,察觉到一道极为熟悉的灵力波动,他才睁开了眼,周身剑光收敛,凝了个光团出来,照亮了房间的阴暗角落。
程渺慢慢站起身来,身后跟着那团看似平和、却有着无数凛冽剑光蕴含在内的光团,一步一步向着角落处无法行动、却仍用着那双恶狠狠的眸光瞪着他.寓.言.整.理的人走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来的人是你。”他若有若无的笑了下,俯下身去与那人凶狠恶毒的目光对视,低声问,“你是来为你师父报仇,还是来要我的命呢,李致典?”
少年在百年间成长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初那副稚嫩莽撞的模样,望着程渺的眸中也不再是过去的崇敬与孺慕,而是浓的几乎化不开的仇恨,冷冷哼出一声,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程渺能察觉到他如今已然有了大乘期修为,只怕距离那渡劫期也只有一步之遥,赞叹之余,心中也掠过了几丝阴沉沉的恨意。
他还真是,将自己活成了个孤家寡人。
连养育了整七年的少年,也会用这样仇视的眼光瞪着他。
程渺没来由的烦躁了起来,彻底没了同李致典叙旧的心思,直起身来手指微动,李致典的嘴便不受控制的打开了:“是……来救师父……”
“你师父死了。”程渺冷冷出声,“你要来救什么?”
李致典瞳孔骤缩,额上落下大滴大滴的冷汗来,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口中说出的话:“我以为……师父已经复活了,我找到的法子……”
话音戛然而止,李致典唇中慢慢溢出一缕血丝来——他竟是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阻止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来。
可那未尽的半句话便如当头炸响,在程渺脑中炸出一片狰狞诡谲的烟花来,他几乎是难以控制的咆哮出声:“你说什么?你找到了什么法子?!”
冰冻百年的心脏猛然鼓噪起来,无数种复杂的情感井喷般自程渺埋藏最深的心底涌出,只一瞬间,便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再活了一次。
什么法子……什么法子?
是……让他师兄重新活过来的法子么?
程渺心中奔涌的思绪瞬间便冲红了他的眼角,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狠狠抓住,并延伸开来。
若不是坚信自己的师父已然复活,李致典又何必来虚怀宗、何必等在这弟子居?
而他师父已死的消息是自己说的,李致典不会不相信自己,那他这样做,便只有一个可能——
李致典,找到了能让封霄阳复活的法子,或者可能,找到了那法子的踪迹。
可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一边警告自己不可轻信,一边无法抑制的期待着、卑微的乞求着。
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慢慢亮起了粒极小极小的光点。
程渺将被他周身威势压的无法动弹的李致典从地上抓起,一双墨眸已是布满血丝,周身剑光将李致典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你说……是什么法子。”
李致典毫无所惧的与他对视,眸中映出仙人近似疯魔的模样,却只觉好笑,微微勾起了唇,仍是不愿多说一字。
程渺眸色一寒,周身剑光骤然逼近,将李致典两手两脚洞穿,猛然一转!
青年一张脸瞬间便扭曲了起来,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却仍是咬住了牙关,不漏出一字一句来。
程渺眼中满是怒意,伸手按在李致典额前,薄唇微动,悍然将青年的魂魄抽了出来!
李致典被魂魄强行撕出躯体的疼痛激的惨叫,寒毛直竖的感受到自己那些过去的记忆正被极快的翻看着,不由得在疼痛的余韵中嘶声叫骂:“程渺!你既是要了他的命,就不要装出副情深义重的样子来!不但我看了恶心,我师父九泉之下若是看见,也会觉得恶心!”
“你又知道什么……”程渺眸色红的几要滴出血来,疯狂的在李致典的魂魄中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声音哑的厉害。
“是……”搜魂的疼痛深入骨髓,李致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无尽的惨叫里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我他/妈/的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发了什么疯、非要杀了师父,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直到要死了还不愿意联系你,我他/妈/的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一个人杀了另一个!”
程渺搜魂的动作一顿。
“我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魂魄分明是不该有任何表情的,程渺却从李致典的声音里听出了无尽的痛苦,“有个傻/逼杀了人,却只丢下一句要命的话。我在那个毫不熟悉的界面呆了几十年,才能进入修真界。”
“然后就听人说,仙尊程渺疯了,要与已经死透了的前魔尊封霄阳结契。”
李致典似是冷冷笑了下:“我自以为知道你是个什么德行,并不觉得你能真疯到跟个死人绑着命的地步,谁知筹划了这一切,最后得到的却是……”
他的魂魄在空中慢慢转了眼,目光定在床上那个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的人身上,讽道:“却是个魂魄形体全无、执念化作的蠢物。”
程渺浑身一颤,榻边的人形瞬间化作虚无。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执念化虚形。
“仙尊,我原以为,你是该有些出息的。”
“闭嘴!闭嘴!!”程渺骤然暴怒,手上灵光闪的灼人,拼了命的要从李致典的记忆中翻出些东西来,在青年止不住的惨叫里咬着牙低哑出声,“我下了地府、进了轮回,逼着苍景曜算了无数回未来,星盘算毁了无数个,也找不出任何将他拉回来的法子!他就是死了!死透了!!”
他一边警告自己般,疯魔的不断重复着这些话,一边将搜魂术法催动到了极致,把李致典记忆中的边边角角都搜了一遍。
全然像个真正的疯子。
李致典被疼痛冲没了神智,一句旁的话也再说不出来。
若他还能视能说,定然会带着些讽意与怜悯的看着程渺,问上一句,你不是觉得他死透了么?为何又要如此强求。
看在眼里,就像是那失去了自己唯一珍宝、正哀哀乞求着的乞丐般可怜。
他只花了片刻,便从李致典的记忆中,搜出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像是李致典进入修真界之后又过了些日子后发生的事。
他不知自己落到了何处,险些死在妖兽爪下,却被那失踪了许久的陈凡意外所救。
两人交流一番,便也明白了彼此的目的——陈凡花了近百年,没日没夜的研究百法偶,想找出复活慕风欲的法子。
他不愿慕风欲投胎转世,非要将那人囚禁在自己身边不可。
而与他处境相同的李致典自然也得了他的青眼,索性将这复活法子告知了他。
“以万人血肉为祭、血契为引,逆百法偶之法重铸躯体……”程渺的眸色骤然亮了起来,却又瞬间熄灭,几乎是用着气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入轮回,招出魂灵。”
他周身的气力像是被骤然抽空,紧紧闭了眸子,似是被那片刻的疯狂挤走了全部的心神,如今猛然冷静下来,整个人都显得像是一具完美的空壳子。
程渺脚下不稳的走了几步,坐倒在一旁的木椅上,再不看地上那个拼命咳喘、止不住抽搐的人一眼,低声道:“你走吧。”
李致典眼前仍是纷乱的,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从那渗透骨髓的痛苦里回过神来,意识到程渺方才说了些什么后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你不是知道了么?怎么不去救他?程渺,你确定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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