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渺当日拒绝苍景曜的缘由,便是因为他不愿这三界再次陷入动乱之中。
他有着自己的顾虑——苍景曜毕竟是魔尊,而甘乌则是只百法偶,若闻鹤才猛然一死、那些原本受他操控的百法偶全部消亡,这修真界必然还得乱。
程渺并不觉得,魔人能忍住自己,不在修真界乱作一团的时候火上浇油。
所以他必须先将修真界所有的权利收归掌中、让那些深藏其中的百法偶脱离权利中心,再去要了闻鹤才的命。
他将闻鹤才囚在了乘风殿中,切断了他的命脉、打散了他的修为,让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虽仍能维持着那些百法偶的行动,却再无法操控他们了。
他毕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而闻鹤才早已没了半身修为。
闻鹤才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些什么,近些日子程渺冥想之时,脑中总会窜出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像是自己那被消去的一魄被慢慢散了出来、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程渺明白这是闻鹤才的垂死挣扎,好笑之余,也有些难言的失望——他原以为自己这位师尊的手段,应该更狠厉些,至少不该像现在一样,将那一魄极慢极慢的放出,而该是直接将他心中那压制七情六欲的手段全部取了去。
毕竟若是那些被压制住的情感全部爆发而出,纵然是程渺,怕也维持不了如今的冷静清明。
现在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倒像是闻鹤才察觉到了自己的颓势,突然怕起了死来。
程渺有些好笑,却并未因此放轻对闻鹤才的监视——毕竟是经营万年只为成神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即便是魂魄轰碎,怕是都能自己粘起来再狠狠咬上他一口。
闻鹤才被他囚禁之后,便像是全然放下了那些过去的架子,每次醒来看见程渺,便要以最恶毒、最低劣的语言诅咒程渺一番,而后说他必然是不会好死、要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的。
程渺大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只有一次闻鹤才实在是骂的太过太脏,他忧心这个人将自己那本就没有多少的命再骂没上半条,便在闻鹤才那句“你和萧予圭一样都是狗娘养的,都没好死”落了地后淡淡的开了口:“我们两个,自然是不该有什么好下场的。”
闻鹤才被他下了禁言咒,只能恶狠狠的瞪着他。
程渺没什么想象力,也不知道什么折磨人的法子,只好效仿了甘乌的记忆中,闻鹤才曾对萧予圭做过的事——他将闻鹤才的身体切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剥了皮、抽了骨,放在一团灵虫里养着,如今正低着头,与那正被灵虫啃噬着、一半年轻一半苍老的头颅对视。
他的声音依旧极冷:“你所咒的事,已达成了一半,所以没有必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师兄他若是还活着,或许会被你的话气的跳脚,和你轰轰烈烈的对骂上一场。”程渺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眸中多了几丝暖色,却又极快的冷了下去,“可惜活下来的人是我,而我是不大喜欢听狗叫的。”
程渺不是没有想过彻底走火入魔、杀了这天下所有亏欠封霄阳的人,而后跳进那极渊里去。
可他最后还是没能这么做。
他还顾念着这天下,顾念着封霄阳从前保护下的、救下的所有东西,不愿封霄阳那罪孽深重的名头在三界中一代代的向下传。
程渺有时也觉得自己好笑——死人哪里会在意自己的虚名?会在意的只有活人罢了。
他却的确是不愿听到旁人说封霄阳的不好,每每听到那些人调侃前魔尊的话语,都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了去。
封霄阳如今也成了“前魔尊”——苍景曜虽仍掩饰着身份,却已然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成为了新的魔尊。
或许是自私吧。程渺看着闻鹤才被啃掉了一半、露出森森头骨的头颅,在心中暗想。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他看了会,忽的出了声。
闻鹤才自然是不会回应的。
“我想成神……从未如现在一般想成神。”程渺似有若无的笑了下,“据说神可以掌控时间、甚至能让时间倒流回自己想要的位置。”
“哪时的师兄或许并不想再看见我了,可那都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倒流回他活着的时间、能再看见他的模样,即便他再也记不得我,那也是好的。”
他终于低低的笑起来:“可你知道么,师父。苍景曜看了我所有的可能,然后告诉我,我是注定不可能成神的。”
“因为你断了我的尘缘、斩了我那被师兄补全的一魄。成神之人,怎么能是个连爱恨都不全、对天下所有生灵毫不关心的怪物呢。”
“你要了师兄的命、断了他的轮回路,也断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将他救出来的法子。”程渺脸上的笑意慢慢冷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冲动:“他的魂魄不入轮回,只这一世……所以他死透了,所以我只好继续活着。”
“我决定换个法子。”程渺微微笑了起来,“我不会要你死的,闻鹤才,我要你活着看自己身败名裂、身上的天下大势被一缕缕抽走,要你看着自己所谋划的一切全部毁灭。”
“我还要这天下人想起封霄阳来,第一反应不是那个杀孽深重的魔尊,而是该流芳百世的,救苦救难的天下第一法修萧予圭。”
他实在是不喜欢掌管政务,可偏偏做了,还做的不错。
却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世人,而是为了一个已经死去了十多年的人。
实在是自私透顶,却又无助无措到了顶——他的师兄死透了,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程渺要让这三界的人都记住他师兄的名字,要记住他师兄曾经是个多么好多么好的人,要记住他师兄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被逼进极渊的。
还要记得,是他最爱最爱的人,亲手要了他的命。
“我小时候曾立过个誓,要让师兄名扬天下的。”程渺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笑意,眸中却是能够足以吞噬一切的虚无,“现在可以完成这个誓言了……毕竟现在这三界之中,只有那么几个人记得师兄的名号,实在是太可怜了些。”
“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你的命吗,师父?”程渺的声音轻的仿若低喃,“因为现在这世上,能将过去那些事都记得清楚的人,就只剩下你了啊。”
他脸上仍带着那有些神经质的、温暖如春风的笑意:“我不会让你死的,毕竟,我还欠师兄一场该由修真界操办的、盛大无比的回请呢。”
“身为我二人的师尊,你是该来证婚的。”
说罢他便转了身离去,关上乘风殿殿门的那一刻,程渺听到了闻鹤才扯着嗓子的、恶毒又嘲讽,却又夹杂着一丝及不可察的恐惧的叫骂:“哈哈……程渺,你是个疯子!修真界奉为尊上的仙尊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哈哈哈哈!!”
程渺面色不动,微微挑了眉——他很受用。
他确然是疯了,可疯了又如何、癫了又如何?
世上唯一一个会真心实意疼他、真情实感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再怎么任性、再怎么内疚,都没有人会继续纵容、会轻声安慰他了。
封霄阳死透了。
师兄再怎么想骂他、想打他,总不能从极渊里跳出来,弹上他一个脑瓜崩吧。
——
又多年,修真界。
今日是个不多见的好日子,天清气朗、惠风和睦,连各大门派中驯养的、未开灵智的灵兽都晓得今夜该是个适合吸收天地灵气的时候,顶着晒的灼人的日头补眠,打算夜里好好修行一番。
这样的好日子,修真界中本该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喜事、该好好吹拉敲打一番,或庆祝新喜、或庆祝添丁,有无数的热闹等着人来凑。
今日的修真界也的确有着一桩不小的热闹——那仙界至主、修为据说已臻半神境界的虚怀剑尊程渺,要再办一次结契大典了。
虽是新禧,结的却是那上一次的旧人——已然死了整整一百一十六年、连点尸骨都不存半分的前代魔尊,封霄阳。
修真界中许多人都记得多年前那发遍了三界、嚣张又霸道,红的要透出股杀气来的请帖,与魔界那场名为结契,实为羞辱的一场没有名头的典礼,也记得当年那个冷若冰霜、修为全失的程渺。
如今不过百年,却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许多修士在拿到那张与百余年前如出一辙、只是上面的字刀劈斧砺般锋利,几乎能透出股凛冽剑气来的请帖时,都没怎么回过神来。
寻常凡人间结亲的两户人家离得太远,的确是有一家操办、一家回请的习俗,可这毕竟是魔界与修真界两界之间的事,如今战事甚至还没能歇下呢,怎么好办这样……堪称荒谬的典礼?
可一想到,那位高居庙堂之上的剑尊实际上是个疯子,这样荒谬的举动,倒也合情合理了起来。
程渺疯了——这是全修真界中人,在这一百年间慢慢意识到的事。
他再不是那个悲天悯人的仙尊,而是把锐利不可直视、心狠手辣到了极致的利剑,疯的连那若水之下的鬼界都敢只身闯进去,居然还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没有人敢质疑他的修为与实力,就像这百年里,没有人敢公开说一个字封霄阳的不好一样。
修士们逐渐意识到了,那个已然死去、罪孽深重的前魔尊,似乎是这位曾当过魔尊禁脔、如今重回剑尊之位的仙人,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而这个过程,是以无数人的血,染出来的。
程渺疯的很理智。他并不滥杀,只对那些管不住嘴、管不住手的人动手。
这样的约束,本不该造出这样的恶名。可这样的人,却实在是太多了。
程渺本来是存了为封霄阳那些年里造下的杀孽赎罪的心思,想将这一团浑水般的三界证出个清明来,却逐渐发现了个慈不掌兵的道理,便索性拿了他那柄霜剑,拿无数人的血铺出了一条无人敢拦的路。
他已然很习惯人死前的咒骂与哀嚎了,却时不时的会想,若是他的师兄看见他这副样子,又该如何想。
然后笑着摇摇头——师兄都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有思想呢。
所以我还是非常理智的,程渺撑着头,垂眸望着高台下来来往往的修士,带着笑意在心中想。
只不过是想将自己许给一个死透了的人罢了。
我只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即便你死了也要同你绑在一处。
他的爱恨仍是扭曲对换的,他自己却觉得并不妨事。
不管是爱是恨,都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浸透在血肉中的在意,不是么。
更何况,那个被他刻进了骨子里的人,已经死了。
“我还希望更恨他些,恨的他从坟里爬出来才好呢……”程渺闭了眼,向后靠坐在大红的座椅上,唇角仍是勾起的。
他本就不是个极冷极傲的性子,过去大多时候冷着脸,一是总下意识的警惕着,二则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人值得自己笑脸相迎。一来二去的,便也忘记了该如何笑了。
现在不需要警惕了,却也没了那个值得的人,程渺却忘了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摆出一张冷脸的,便只好笑着。
这场跨了百余年的回请极为盛大,比当初魔界那场,所请的人还要多些,到场的人却已不足当年的数目——缺漏的人要么死在了这百年时断时续的战争里,要么就死在了程渺的剑下。
程渺却很满意。
他将整个虚怀峰上的冰雪全化了个干净,种了层层叠叠的各色桃花,又寻了无法计数的红绡来,将整个虚怀宗都打扮的喜气洋洋,还从凡间请来了最富盛名的鼓匠。
自己也穿上了套喜服——虽说是喜服,却只是套绣了金丝龙凤的红色锦袍而已。
若是那些低着头噤若寒蝉的修士们敢抬起头看上一眼,定然能分辨出来,程渺身上那件,正是百年前封霄阳强行为他套上、借此侮辱他的那件。
可即便能分辨的出来,也不会有人敢认了。
程渺在这百年间颇花了些力气控制舆论,早已将当年那仙界被逼献俘、仙尊堕为禁脔的事扭成了荒唐无比的你情我愿,却并没有将自己杀了封霄阳的事也颠倒黑白一番。
他像是要永久记住这件事一般,将自己杀死封霄阳的过程细致又妥帖的做了话本,且将这话本发成了人手一份。
看上去清醒到了极致,却又带了盈盈的笑意,柔情万千的同身旁座上斟酒,时不时还微微动唇,像是在低声细语些什么一般。
可那座上,只放了一枚灰扑扑的蜡烛头,与一条几乎被墨色浸透了、看不出颜色的红布。
新人面上带笑,宾客们却都是副两股战战、如丧考妣的样子,高台位上更是供了一团辨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物事。
天底下最荒谬最可怖的结契大典,便在一声喜气洋洋的鼓响里,开了幕。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可以回收文案啦~
——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落入极渊
“他等我等的太久了,我去追他。”
既是回请,本不该做的太过繁琐,简简单单设席宴客便好,可程渺好似是下定了心思要将这回请当大典办一般,竟是按着那繁琐至极的流程,一步步走了下来。
他着了红衣、放了剑,一阶一阶自虚怀宗下走到乘风殿前,神情自若的跨了火盆、上香叩首,每每做完一步都要顿上些时候,好似是在等待着那个并不存在的人与他一同做完一般。
照理来讲,新人成婚,长辈多少得说上几句讨喜话、帮衬着一方细细嘱咐上几句。
可程渺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新人?修真界中比他年岁长了几万年的人,都不敢轻易说自己便能当他的长辈。
没有司仪、没有主祝,除去吹拉弹唱的乐师,满席宾客甚至无人敢开口多言、伸手动筷,只能用着眼神交流。
这样阴恻恻的喜庆,已是程渺能做到的极致了。
人心易变也难变,闻鹤才在修真界中扎着的钉子太多太密,程渺花了足足百年,也没能完全清理干净。
百法偶一日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程渺便一日不能揭露出封霄阳的真实身份——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师兄身上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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