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门是后宫的正大门。
百官宴会,诰命受封,都要经过这一座大门。
此时,嘉和帝与百官已经等在天正门外。
嘉和帝面色惨白,肃穆儒雅的面容上是经过一场宫变之后的颓靡。
他手上缠绕着纱布,像是受了伤。远远的看着那两幅漆黑棺椁,挪不动步子。
这两个陪了他四十载的女人,终是相继离他而去。
到了最后,只剩下他。
这帝王路,终归是孤家寡人。
快到天正门前,众人皆下马步行。
嘉和帝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太子与宣瑛,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棺椁,一时之间,心绪万千。
等走到嘉和帝面前,宣帆跪地行礼,恭敬道:“父皇,叛乱已除,魏家众人皆在燕山伏诛,母妃与淑妃娘娘遭逢大难,皆已薨逝,儿臣已经迎回母妃与淑妃娘娘的遗体。”
他听祁丹椹说有人暗中将魏家全族上下剥皮削筋。
那魏家倒挂尸林,他亲自去看了。
因为夏季,天气炎热,他去的时候,尸体出现腐烂之状。
蚊虫萦绕尸骸,鸟雀不知是啄着尸骸上的肉,还是蚊虫,蛆虫爬满一具具尸体……
魏信死不瞑目的躺在座椅上,身上血肉不知是被什么野兽啃咬,早已面目全非,残肢被撕裂得到处都是,他苍老浑浊的眼球掉出眼眶,仿佛盯着众人……
饶是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走过,宣帆看到那副场景,也当场吐了出来。
他命人将魏家众人就地掩埋。
之后命人将魏信下葬,并给予其国公该有的体面。
魏信为了维护士族利益,为了自己的野心,造成苍西河事件,贪污巨额修筑款,害死无数百姓,纵容世家子弟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更是造成了无数冤假错案……
他拥兵自重,独揽大权,祸乱朝纲,兴兵谋反……
虽说最该万死,但他与苏泰一起结束琅武帝遗留下来的动乱,收复了大琅朝被北夷西羌占去的河山,在朝堂多年,也是尽心竭力维护王朝的稳固……
两相之下,有大功有大过……
念在魏信是个千古枭雄能臣的份上,他给了魏信体面。
只是,宣帆与祁丹椹同等的疑惑。
究竟是谁这么恨魏家,对魏家下如此毒手?
祁丹椹猜测是他的表兄苏玉。
可是,如果真是苏玉的话,不可能不来找祁丹椹与秋风。
之后宣帆有更重要的事情,忙得分身乏术,也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他想等一切事情平定,将他母妃尽快落葬之后,朝堂稳固之后,有了空闲时间,他再命人仔细查查。
他们现在着实腾不出手来查这件事。
随着太子跪下,百官将领皆跪下,道:“吾皇万岁。”
嘉和帝看着跪在他脚边的太子,再看着山呼万岁的百官与天正门外的百姓……
万岁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海浪一般,席卷向远方!
仿佛天地间都在回荡着“吾皇万岁”之声,高山江海都为之震荡……
他由衷感到欣慰,也发自内心里唏嘘。
宣帆是他选出的继承人。
是宣帆平定了这场动乱。
文帝、武帝都没做到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他倾尽半生,终于做到了。
他终于终结皇权受世家之权桎梏的局面……
也终于将皇权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连忙扶起太子,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连连道:“好,好,你做的很好,不愧是国之储君。”
扶起太子后,他让众位将领朝臣平身。
之后,看到那两副漆黑的棺椁,两个捧着灵位的小童分别站在棺椁的两边。
他慢慢的走到棺椁面前,伸出手,摸了摸贤妃的棺椁。
他与贤妃,并无半点感情。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得到梁淮士族的支持。
而她也做到了自己身为后宫妃嫔的本分,端庄温婉,知书达理,确实是个母仪天下的人选……
可他在封了宣帆为太子之后,并没有顺理成章将贤妃封为皇后。
身为帝王,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结发妻子是魏淑妃。
他心中的皇后也是魏淑妃。
为了制约魏家,他无法让魏淑妃当他的皇后,就选了一个寒门出来的女子为后。
后来,皇后死了,他就再无封后的打算。
他不能再让魏萍儿成为笑柄,也不能再让她难堪,更不能让她再疯狂嫉妒别人。
所以,他就只能让后位空悬。
他也知道,贤妃根本不爱他。
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个例行公事的丈夫,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而她只需要做好身为妃嫔、身为妻子的义务,这就足够了。
他们两人相安无事相敬如宾的过了这么多年。
如今,缘分终是尽了。
嘉和帝缓缓走向魏淑妃的棺椁。
他在灵位上摸了好一会儿,仿佛抚摸着情人的面容,温柔眷恋。
继而,终于双手颤抖的摸向漆黑的棺椁。
这是他爱了一生、负了一生、纠缠了一生的女人。
她终是被他伤透了心,弃他而去了。
他想,来世魏萍儿肯定不想再见到他。
他与她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
他抚摸着两副棺椁悲痛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回过神,宣礼部与太常寺,让两个衙门全权处理两位娘娘的身后之事。
之后,他一步步往天正门内走去。
走到一半,太子宣帆突然跪下道:“父皇,儿臣今日还有一事,求父皇恩准。”
嘉和帝回头望向宣帆,眸子里疑惑不解,道:“何事?”
宣帆跪得笔直,宛若松柏,目光直视前方,不卑不亢道:“请父皇下罪己诏,将二皇兄与苏国公当年为何而死的真相公之于众,以告亡魂的在天之灵,请父皇还天下、还万民一个真相与公道。”
宣瑛也跪了下来,道:“请父皇还天下、还万民一个公道。”
宣帆带来的将士见两位皇子都跪了,也立刻跪了下来,跟着主子念道:“请圣上还天下、还万民一个公道。”
百官见储君与锦王都跪下来要求还天下一个公道,谁还没经过当年的事情呢?料想到当年之事必有冤情,便也纷纷跪了下来。
京华大街上的百姓见储君王爷百官将士纷纷跪下,也陆陆续续跪下。
嘉和帝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幻听了,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宣帆恭敬无畏将话重复一遍,道:“父皇,当年之事,想必父皇比谁都清楚,请父皇将当年之事的真相昭告天下,还百姓与亡魂一个公道,也请父皇还自己一个公道。”
嘉和帝怒喝道:“放肆。公道?你要什么公道?朕能给百姓什么公道?又何曾欠过任何一个亡魂的公道?你是朕的儿子,你竟然问朕要公道,那朕找谁要公道?”
他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血肉都写满了愤怒,面容因发怒而控制不住抽搐着。
他厉声质问道:“阿帆,朕自问从小到大没有任何对不起你之处,朕生你育你,将你培养成才,把你扶上太子之位。”
他戳了戳自己心脏之处,咬着牙,狠狠道:“你逼着朕要公道,拿着朕给予你的一切,回来反戳朕的心窝,这就是你为人子为人臣,该做的吗?”
“父皇,臣死谏,君死战。皇兄这么做有何不对?为人子、为人臣,在君父有错时,不加以规劝谏言,那才是大错。”宣瑛炯炯有神望向嘉和帝,面色惨白,神容憔悴。
他身上多处致命伤,全身上下都缠绕着绷带,此刻绷带与丧衣完美混为一体。
因此,他虽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但那双琥珀色双眸锐不可当,像一柄刚开锋的利剑,在素衣的映衬下,显得整个人像不容侵犯的神尊。
嘉和帝气笑了:“错,朕有何错?朕是帝王……”
饶是他经历一场宫变,憔悴颓靡,又因受了伤,中气不足,面色惨白。
但他这一声,却是掷地有声,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听到了。
帝王一怒,宛若猛虎一吼,震彻山野大地。
宣瑛也回以同样的声调,道:“帝王也会犯错,帝王也是人。”
他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身上许多伤深可见骨,连痂都没有结。
这么义正言辞沉着的一声,让他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
刚中气十足的对着帝王说完这句话,他就因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咳嗽起来。
一连咳了数声,他不甘示弱望着嘉和帝,道:“父皇,您若真没错,那是谁为了争嫡,贪墨了祖父用来修筑苍西河的三千万两白银,用一些豆腐工程愚弄百姓,导致苍西河流域三四十万人被一场洪水淹死,百万顷良田桑林被毁坏,千万人丧失家园背井离乡妻离子散?”
“又是谁为了与世家斗争,耗费尽了国库,几次三番借一个可怜女人的名义大兴土木,不过是为了向百姓向百官收敛钱财……父皇,您真的喜欢儿臣的母妃吗?还是她不过是您的一颗棋子……”
嘉和帝怒道:“闭嘴,闭嘴……来人……”
御林军走上前来,却被提刀而上的巡防营军士拦住。
巡防营是太子亲兵,也是宣瑛一手训练出来的。
御林军经过一场宫廷浩劫,被魏信杀的差不多了。
死的死、伤的伤,留下来的都是些残兵败将。
看到这样父子对峙的场面,再看看天正门外的千军万马都是太子的人。
这让他们想到当日宫变之时的惨状。
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与巡防营对峙着。
嘉和帝看看天正门外的千军万马,再看看阻拦御林军的巡防营,恍然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一种不好预感涌上心头。
宣瑛没管这场闹剧,继续声声质问道:“又是谁因为耗尽了国库,在大洪水淹没了苍西河流域后,一时拿不出赈灾钱财,更不想负这个责任,为了掩盖住苍西河流域的事情真相,便将想法打在了百姓的头上,要从全国征收赋税,最后闹得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
嘉和帝暴怒,一脚踹在宣瑛的胸口,怒喝道:“住嘴,闭嘴,你这个逆子,当年就应该让你死在阳春宫……你这个孽障……”
那一脚正中宣瑛胸口的箭伤,宣瑛噗的一口血吐出来,胸口晕染出鲜红的血迹。
祁丹椹连忙上前扶住宣瑛,担忧道:“殿下,您怎么样?”
宣帆也担心看着宣瑛。
宣瑛擦了擦唇角的血,反握住祁丹椹的手,道:“我没事。”
嘉和帝看到祁丹椹,反应过来什么,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将祁丹椹生吞活剥了。
他怒笑道:“哈哈哈哈,朕还以为是谁教唆这个孽障忤逆犯上,原来是你,这个孽障为了你可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到底有什么好,啊?一个毫无姿色的男人,竟然魅惑得朕的两个儿子都为你要死要活……宣瑜为了你将世家搅得一团乱,宣瑛为了你连外祖父几代人的基业都不要了……哈哈哈哈,朕早就该想到的,魏信死了,你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朕了,对不对……你想报仇,你想杀了朕……你教唆了宣瑛,又教唆了太子……你利用他们为你复仇?”
祁丹椹怒看向嘉和帝:“微臣为何报仇?为谁报仇?仇怨几何?”
短短三个问题,让嘉和帝一噎。
他不能当众说出自己干的事情。
尽管他刚刚那段话已经不打自招,尽管他的逆子宣瑛已经将他底裤给掀了。
祁丹椹眉宇间填了几分怒气,看向嘉和帝时,嘲讽刻薄道:“既然圣上不说,那微臣替圣上说了。圣上千防万防,就是怕微臣为自己的外祖父苏泰报仇,为何呢?因为圣上无法承担害死苍西河几十万条性命、造成千万人家破人亡的责任,所以你让天下百姓担你之过,向全天下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增加赋税。因为微臣的外祖父与先太子掌握了你们的罪证,你们就逼着他们成为你们的同党,要他们向天下百姓征收赋税。最后,你逼反了拥护你的恩师、爱戴你的太子……你逼死了他们!!”
“放肆。”嘉和帝怒喝出声,“堂堂皇城,岂容你放肆,胡言乱语。”
唰一声,寒光一闪。
嘉和帝抽出身后侍卫手中之剑,指向祁丹椹,道:“朕先解决你这个乱臣贼子。”
祁丹椹漆黑眼眸如深渊地狱,迸发出寒光,望着嘉和帝,不由得让嘉和帝脊背生寒。
尽管他是帝王,手握利剑,他掌控着这个孱弱年轻人的生杀大权。
可他依然被这双眼睛吓得后背冒出细密冷汗。
祁丹椹道:“谁是乱臣,谁是贼子?是苏泰,还是先太子?他们都曾经是谁最亲最爱的人,是谁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逼成了乱臣贼子,过了这么多年,圣上还不敢承认自己的罪过吗?”
嘉和帝愤怒得语无伦次:“朕,朕要……”
祁丹椹无视指着自己的那柄剑,道:“圣上当然可以杀了微臣,毕竟圣上手中的利剑,可是杀尽至亲至爱之人。区区一个臣下,又何足挂齿?圣上有没有想过,当年钟台逆案,死了多少人,加起来有十万之重,圣上与魏国公杀的人不够多吗?为何还会有今日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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