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赐再请求他一次,他就要开门了。而在这时,他听见咔哒一声,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他的卧室门锁颤动了一下,门开了。
天赐疾步跑了进来,一把把他抱起,杭景顿时挣扎起来,拼命地打着他的手臂,大叫道:“坏人!放开我!我说了不吃饭!我都说了!你没听见吗?小叶从来就不会违背我的命令,你比他差远了!”
天赐忽然僵住,他停顿了一两秒,说:“抱歉少爷。但是不吃饭,您真的会饿的,不吃饭会伤害到您的胃部。您必须吃饭。”说完,他继续往餐厅走去。
杭景也停止了自己的反抗,他趴在天赐的肩膀上,一脸古怪地探过脑袋,往天赐的脚下看去——天赐的步伐有轻微的一深一浅,他是站得发麻了吗?
这安静的空当儿,杭景已经被放在了餐厅椅子上,面前是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
杭景吞了吞口水,但还是故作淡定地转移了目光,他看着他的保姆,只见天赐一只手臂在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杭景奇怪道:“你怎么了?”
天赐说:“我没事。您已经二十小时三十五分零二秒没有摄入食物了,这样您的胃会出问题的。所以请您快吃饭吧,先喝些汤。如果您还是不吃饭,我就不得不向杭院长汇报了。”
他说的时候,左臂的抽搐渐渐缓解下来。
杭景收回视线,鼻尖被香味缭绕着,这一刻,他觉得这些菜可比曲奇饼干香多了。他哼了一声:“你就会打小报告。小叶才不会这样!”
然后他拿起筷子,气鼓鼓地说:“算你的威胁有效,但是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再用这一招,随便你告诉我爸爸,我才不怕呢。”
说罢,他喝了一大口汤。温度正好,不烫不凉。
天赐的手臂完全停止了抽搐,他安静站在一旁。等杭景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又去了卧室,看到卧室地毯上一大堆零食包装袋,他愣了几秒,然后将它们都收拾好。
杭景丝毫不愧疚地过河拆桥,刚刚吃完天赐准备好的晚饭,他就开始琢磨怎么把人赶走了。可是让他都吃光光的美味食物,浴缸里温暖的洗澡水,还有留着清香的干净衣服,却无法倒戈去指控天赐服务不周,杭景一边享受着天赐替他涂抹“宝宝霜”,一边叹息自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而且就算以服务不周为由,恐怕这个粘人精也不会离开的。
他蜷缩进摇篮里,很快就睡了。他的小摇篮已无法说话,杭景只能将就地允许天赐守在他身旁。与小叶尚有生命气息时一样,天赐也能杭景一种被看着的感觉。杭景没有接触过其他任何一个人类,现在的他还并不知道,人类的目光有时是咄咄逼人的,不管是带着怎样的情绪,被长久地注视都会感到不自在。
但天赐的注视,就如曾经的小摇篮一样,那么温和,那么泛,那么散,仿佛是他将自己的目光徐徐地挥洒成一片暖雾,将小杭景轻柔包裹,使他无比安心入睡,从不遇噩梦光临。
当这片暖雾散去没多久,杭景醒了。他在梦里还是没有寻找到让天赐离开的办法,早晨明媚的春光、在树枝上鸣啼的鸟雀哄走了他的注意力,直到早餐时分,天赐自然而然在他对面落座,杭景才突然灵光一闪。
自几天下达了“要和我一起吃饭”的命令之后,这个少年仆人违反了保姆行业的规则,与自己的主人同食,也许这使他心中有所感动,但这种感动也绝不会长久。因为给予这份宽容的小主人在这个温柔明媚的早晨,不仅收回了这个命令,还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杭景觉得天赐吃饭的样子怪异极了,越看便越觉得怪异。之前竟然从没注意到。可是让他细说哪里怪异,他又说不出所以然,只见着这少年保姆的红唇一开一合,喉结上下滚动,明明和电视上的大人们吃饭的样子一样,可是就是怪!
这一刻,杭景心中高兴与不适相互冲击着,他皱着小眉头,说:“从现在开始,我不要你和我一起吃饭了。”
天赐几乎是瞬间搁下筷子,起身站到了餐桌旁边。
杭景哼了一声,“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在我吃完后偷偷吃哦。我是说,只要你在我的家里,就不许吃饭。如果你饿了,特别想吃饭,那么你就回家吧!”
他拿餐巾笨拙地擦了擦嘴巴,又很刻意地以一种花式脚法跳下椅子,以证明没有这位人类保姆,他同样能够照顾好自己。然而落地时轻轻一个踉跄他才站稳,更是毫无意识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
就在不久之前,他已体会过挨饿的滋味,心想用不了多久,天赐就会乖乖就范,到时候巨大的别墅空无一人,父亲也不得不带小叶去维修。
哪怕心中的确闪过一丝不忍和羞愧,但这美好的未来前景坚定了他的信念,让他在后面三天的时间里一直不曾收回自己那过分又狠心的命令。
这时,人类保姆展现出了非凡的素质,他不做一声抱怨,至少看起来对他的主人没有一丝不满,哪怕香气四溢的美食从他手里诞生,他也不为所动,他就这么淡然而顺从地接受了主人的要求。
整整三天没有进食过任何食物。
而发出命令的人目光却开始躲闪,每当杭景吃着天赐做的饭菜,甚至只要对上天赐的眼睛,他的小脸就不由自主发红发热。
他游离的视线频频落在保姆的腹部,又伸手摸了摸,这里瘪了吗?有咕咕叫吗?
天赐任由他摸。
他再觑了觑天赐的脸,那张雪白的脸颊似乎又更苍白了一点。
杭景也更心虚了一点。
可是他才不信真的有人可以坚持三天不吃饭,难道天赐就不会像他一样,翻找出柜子里藏的饼干盒?
杭景甩了甩头,他从一开始就在防范这种情况,为此,他像个小尾巴似的时刻不离地跟着他的保姆,他可以确定天赐准备的小零食都到了他自己的肚子里。
但是,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呢?比如睡觉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杭景立即抓住了问题关键,立即质问道:“你这几天晚上是不是趁我睡觉偷偷吃了东西?”
“少爷,我没有吃东西,您说的,不可以吃饭。”
天赐温顺地回答。这种温顺似乎传达出某种挨饿后的虚弱。
听得杭景又不争气地红了脸。
“我可没有说你不可以吃饭,我是说,你不可以在我家吃饭。你完全可以辞职,到你自己的家,好好吃上一顿,这样你会有力气,肚子也不会难受,你还可以去找另一个人,当他的保姆。”杭景疯狂明示他的大好未来。
然而少年保姆还是那千篇一律的回复,“不吃饭没有关系,我不会离开您的。”
杭景觉得他的声音都在诉说自己的委屈,这让杭景彻底地愧于自己的良心,他涨红了脸,负隅顽抗:“骗人!绝对不可能没有关系,除非你根本就没有不吃饭,你一定趁我睡着的时候吃了很多!所以你没有挨饿,也没有虚弱,更不会委屈!”
杭景简直是用色厉来掩饰内荏。
“少爷,我没有挨饿,没有虚弱,也没有委屈。我也按您的指示没有吃饭,这是您的吩咐。”
“你骗人!你肯定偷吃了!”他狠狠推了天赐一把,虚弱的天赐竟就这么被他推倒了,杭景闷头冲进卧室,抱着自己的小摇篮呜呜哭了起来。
很快天赐走了过来,敲了敲门。门没有锁,天赐走了进来,说:“对不起。”
杭景泪眼模糊地抬头,发现他的人类保姆手臂又开始抽搐。
“少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您别哭了。我不会吃饭的。整栋别墅都有监控设备,只要有杭楚泽院长允许,即可调取。我马上就联系杭楚泽院长。”
天赐又往他这里走了几步,他走的时候腿一跛一跛的,杭景见了,惊恐瞬间爬满他全身。
他饿坏了天赐的肚子,饿坏了他的身体,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伤害了一个人!他几乎连滚带爬地扑到柜子边把曲奇饼干盒找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他把饼干盒捧到天赐的面前,“给你!”
天赐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杭景。
杭景拿起一块饼干,送到他嘴边,“我不该让你饿肚子。”
他顿了两秒,补充道:“我还是要让你离开的,但是以后不会用这种伤害你的方式赶你走。”
“您想要伤害我?”天赐迟疑地问。
杭景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他挺了挺胸脯,故作理直气壮,“当然。不然怎么赶走你!不过你大可放心,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
“少爷,您完全可以伤害我——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但是我不会离开您。”天赐说。
“你说话真奇怪!随便你!你快吃吧!不要再挨饿了。”他拿着曲奇饼碰了碰天赐的嘴唇。
天赐迟疑地张开了嘴巴。
杭景松了口气。
他终于不哭了。但眼角还挂着泪水。
天赐的手臂慢慢地停止抽搐,他的腿也不再跛行。他拿来纸巾,蹲下身,一边咀嚼着饼干,一边擦干了小主人的眼泪。
杭景还是觉得他吃东西的样子很难看,但无论如何,他都应该不让天赐不吃饭——天赐又不是小叶。他不能不吃饭的。
第4章 天赐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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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驱逐战役”以失败告终,杭景恹恹了两天。
客厅里的积木能搭出一个华丽的城堡,但是它们早已无法满足八岁的杭景的需求。小叶正常运转时,杭景就总觉得在渴望些什么,但是他没法形容。他只是在听小叶讲故事时会问一些小时候不会问的奇怪问题。
比如他会问:毛毛虫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或者,白雪公主的毒苹果里的毒是哪一种毒。再或者,嫦娥的时代就有宇宙飞船了吗?
小叶有时并不能给出真的解答杭景困惑的回答。在这些问题的对比之下,客厅里的积木失去了它原有的魅力,杭景已经好久没碰过了。
但这两天,杭景无精打采,只能用积木这种不用消耗体力、可以随时停止、专注与走神都不打紧的活动,来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他懒懒散散地搭着积木,可以装作不经意地观察。观察他的保姆在厨房大展拳脚,观察他打扫别墅、晾晒衣物,观察他把那些积木拼成一个个汉字,教杭景学习,观察他走进他自己的卧室,再换一身出门买菜的衣裳。
杭景在这种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观察中,打探着天赐的弱点。虽然碰过一次壁,但驱逐天赐的信念依旧未减。
杭景并没有发现天赐的弱点,但他注意到天赐总是带着他的“百宝箱”。
百宝箱是天赐来时就带着的,是一个一立方分米大小的小黑盒子。杭景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他很好奇,不过他把这个百宝箱偷偷藏进自己卧室的时候,并没有私自打开它。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一扫连日恹恹之气,气势汹汹地告诉天赐:“你的百宝箱在我手里,只要你肯离开我的家,我就把它还给你。”
那个时刻,天赐刚刚给阳台的荒草浇完水走进客厅,他的手上提着粉红色浇水壶,愣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而后他温和地原谅了他卑劣的小主人,说:“没有关系。”
再叮嘱:“但是里面的东西都不可以吃,那只是一种伤口愈合剂。”
杭景来顿时面红耳赤,“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分得清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会认字!而且我也没有那么贪吃!”
“——也不能用手直接接触。”
杭景砰地摔上卧室门。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在为计划又一次泡汤之前,他就因为觉得被鄙视了自己的脑袋瓜,一下午都在生闷气。
被藏起东西的天赐没有在意,杭景也不能再发作。那个百宝箱就这么被遗忘在了杭景的柜子里。
杭景的第三次计划,充分使用到了同理心这个东西,虽然这个时代,上等人圈子,从来没有提倡过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杭景还是无师自通地发现了这一点,由此可证明,这个八岁之前被机器人带大的小朋友并没有生长出反社会人格,但是否符合上等人社会的要求,还有待继续观察。
从过去的经历来看,杭景总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去靠近这个世界的一切,但他看到的并不总是像蝴蝶一样美好,或者像毛毛虫一样可爱,也有让他恐惧的:动画片里恐怖大魔王、黑夜、陌生又丑陋的东西突然出现、不符合常理的极端扭曲的事物。
他从中选择了一只鬼面具,这是他七岁时的万圣节的礼物。他从动画片里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在他的小摇篮里失眠了一整个晚上,并且由此产生过诸多恐怖联想,直到后来杭景发现面具底下,就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英雄角色,他才爱屋及乌起来,甚至央求摇篮替他也买一只。
他是因为见过鬼面具多次,且知道鬼面具下面的真面孔,所以他才不害怕,但是天赐不知道呀!杭景得意地想着,戴着面具冷不丁冲进厨房。他要把天赐吓得大惊失色,最好是大哭一场,接着他就气势汹汹大喝一声:“害怕了吧!害怕的话,就离开这里!”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杭景刚踏进厨房就跌了一跤。正在切菜的少年保姆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抛开刀具就去接他的小主人,在他的小主人摔出个狗啃泥之前,当了一个结实的肉垫。
杭景小脸煞白,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摔跤,他一点痛都没有,但他刚刚看到了,天赐的刀狠狠切到了手指!羞愧爬满了他的脸庞,他只是想吓一吓天赐,可是没想让天赐切坏手指。
偶尔他磕到碰到,表皮渗出一点点血,他都觉得钻心的疼,只有小叶不断哄他安慰他,他才能稍稍不那么疼,而那把锋利的菜刀,可能连手指都可以切下。
他的脸蛋贴着天赐的胸口,整个人趴在天赐身躯上,而天赐的双手正放在他的后背。这本是个极其有安全感的怀抱,但杭景此时却觉得后背湿漉漉的,那上面已经沾满了天赐的血。
他被这种幻觉定住,身体僵硬不敢动弹,声音也泄露了他的紧张和惶恐。
“你切到手指了……”
“没有。”天赐说。
“你骗人!我看见了!”
天赐迟疑了一下,没有吭声。
“快给我看看!”杭景从天赐的身上爬起来,跪在在地上,抱起天赐的左手——
天赐的手握成了拳,杭景费力地去扒拉,把杭景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终于,在天赐的小拇指上,他看到了一个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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